世间安得双全法
秋日的阳光格外清冷,摇摇晃晃透过旧色窗扉,于桌案上跳跃,只一个瞬间,光阴好似流淌了悠悠千年。案几上,新采的桂子安于瓶内,花枝微微倾斜,浓郁的芬芳带我回到石磨水乡。

这世间有一种人,时光亦对其敬重。外婆在我心中便是这样的人,其人温婉贤德,其心端然良善。记忆中,外婆时常往来于庭院,修花理草,晾晒干菜。有时坐于檐下,和邻居闲话家常,一针一线为我做着衣裳。她着一件蓝色的上衣,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虽算不得美丽女子,却始终知书达礼。
我与外婆相识,她已是中年模样,以至于我却忘了她也曾有锦绣年华。她一岁时新中国成立,和共和国一起见证了社会主义建设的风风雨雨。她的青春处于动荡的十年,因为有个地主乡绅的父亲,她也落了劫难,本应拿着钢笔和粉笔的手,被迫拿起绣花针和锄头。好在外婆心灵手巧,持家有序,遇灾难动荡也能苦中作乐,遂造就了她遇事不慌不惧的性格。后与外公相遇,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勤俭持家,养猪种菜,织布制衣,但凡能做的事,皆倾尽心力。她虽身材弱小,却帮衬外公一起,支撑整个大家庭。也因有了外公的陪伴,她这饱受沧桑劫数的一生,也曾拥有短暂的烟火幸福。
光阴浩浩,从不为谁停留,数十载相濡以沫,一朝天人永隔。正值壮年的外公,突遭灾劫病痛,卧床不久后便撒手人寰,留外婆“空床卧听南窗雨”。外婆从未向我提起过外公去世后的日子,我亦不知她是如何宽解自己,又是如何走出阴霾的。午夜梦回,她是否会忆起这一生的富贵与清贫,还有与外公短短一生的琴瑟和鸣?外婆生来坚强,人世的沧桑,不能伤她分毫,即使幼年遭难、中年丧偶,她也不曾有过怨天尤人,生活始终清静简洁,待人始终温和良善。屋前的花,园中的菜,家中大小事务,一切皆归她打理,就连幼时的我,也是她一手带大。
岁序无声,匆匆数十载,我和外婆守着老家的院落,看过夏日的日出,也晒过冬日的暖阳。我们半夜起床等流星,我们在葡萄架下数流萤;我们用构树的花穗做麦饭,我们把丰收的萝卜晒成干;我们把桂花蒸熟做成茶,我们在院边种下栀子花;我们在雨天听屋檐滴滴答答,爬上房顶修补破碎的砖瓦;我躺在外婆身边看她绣花,听阁楼的老鼠叽叽喳喳;外婆摇着蒲扇给我讲着故事,那是属于牛郎和织女的七夕。我们一起经历过灾难,外婆用红军长征的故事鼓励我翻过滑坡的泥潭,山上的巨石从身后滚落,无数的惊险练就了我坚韧不屈的品格。
外婆教我识字背诗,教我古训格言,教我励志勤勉,教我谦逊友善。在我心中,外婆永远那般端正祥和,如温暖的春风,似宽容的秋水。她不慕繁华富贵,不喜繁复雕琢,只愿平淡安稳;她一生辛勤耕耘,时时恪守己心,亦淡泊不争;她的衣衫永远干净整洁,她对万物从不痴迷,却素淡有情。她的人生一如她种养的花草、织补的衣衫、打理的橱柜,简净深远,不争不扰。
养育之恩,永世不忘;陪伴之情,铭记于心。此生负亲有愧,却没有可以回头的岁月。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天地不负亲?多少风雨之夜,梦里辗转,念念不忘那黛瓦白墙、庭院月光,我还是那个在“三月三,抽毛尖”的小姑娘。然而时光飞逝,后来我在满院桃花的庭院里长大,以为可以守着外婆和屋前的桂花,清明天地,安稳庄严地过一生。竟不想到底随了波涛,乘舟入了茫茫人海,留外婆在红尘深处将我牵挂。
岁月漫漫,不知尽期,唯愿外婆身体康健。蒙苍天厚爱,为她添福添寿,让她在我的世界多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