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城 壹
壹
“你是否知道,人的死期?”
“是六十岁,躯体被卷入瀑布之下的时候。”
“不是。”
“那是四十岁,被矩阵送入梦境的时候?”
“不是。”
“愿闻其详。”
“是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降生的时候。”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走着。
在我的眼前,黑暗的穹顶下,无数街灯交错着昏黄的光。一盏一盏,流动在静止的街上,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有时候走在这路上,我想着,其实我可能已经看到了远处,最尽头的那盏灯。而同时,我可能又从不曾看到它。
倘若这条街一直向远方直直地延伸,倘若那灯的光芒没有被漫长的旅途所消耗,那么在某一个时刻那盏灯所发出的光,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刻映入我的眼中。
但是它在我的视野中已经太小了,小到我根本无法把它从视野中摘取。也许在无尽远的那一边,它的光芒和别的路灯别无二致,可如今到了我这里,它已经缩为了一个像素点,混杂在黑暗里无从分辨。
于是我想起多年以前曾有个人和我说的话。
“人也是一样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数不尽的人所组成的庞然大物里,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它的一个细胞。一个人在人海的那一侧发出的声音,必然随着人潮的波浪传递到你的身旁,只是它已经太过渺小,太过模糊,你已经无从分辨它曾经属于谁。曾经撕心裂肺的痛楚,在经历过千百个人以后,就只是于无声处不起眼的一丝哀鸣。”
我站在那,久久地思索,却无法从他的话语中找到一丝头绪。
我这边思索着的时候,左边的一扇卷帘门被人“哗啦啦”地打开。随着不可进入的那份概念被卷起,升到顶棚上去,一扇精致的小木门被裸露了出来,门上还挂着一个暂停中的小牌子。
门后钻出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人,戴着黑色边框的眼镜,把牌子一翻,转过头来对我说:
“好久不见。”
我看了看他,突然从那张镜片后面的脸上寻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
“好久不见。”,我说。
“进来坐?我刚到了一批好酒。”
“好。”
我说。
“刚刚在楼上看到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玻璃杯,“看了好一会才确定那是你,就跑下来开门了。你怎么会到这附近来?”
我把提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外套脱下来搭住椅背:“也没什么,偶然走到这。”
“怎么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失魂落魄?怎么会。”我笑了,拉出椅子坐下,“只是有时候会有些消沉。”
“消沉,常有的事。”他从酒柜上取下一个瓶子,徐徐地倒出里面的酒:“之前有人告诉过我,琴酒是悲伤的,朗姆是热烈的,”说着,他把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杯子推到我面前,食指敲了敲吧台:
“而威士忌,是消沉。”
我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一只手拿起了杯子:
“算是吧。”
他笑了。
如他之前所言,酒是好酒。我虽然对这方面比较迟钝,也没什么造诣可言,但是那种浓烈下流淌的独特悠长的余味,依旧让我这样的人也能为之有些触动。
我不由得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把话沉淀了两秒,我开口问他:“你又怎么会在这?我还以为矩阵给你安排了和政府有关系的工作。”
“你也知道,我这人承受不住无聊。”他诡喻地一笑:“政府那种地方,人只是在那里走个过场,真正的工作都是矩阵在进行。我受不了那种无所事事,就离开了。”
“然后在这里开了这么一个小酒馆?”
“说是酒馆,实际上也没什么人来,不过是清闲的生活里找点事情做罢了。”他自嘲地笑了:“说是受不了清闲离开了政府,如今还不是闲得无事一身轻。有时候我觉着我终于明白了,可能并非是清闲在追着我,反倒是我在追寻着它而不自知。”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看见了你外面那扇门,那上面有模因。”
他摸着后脑笑了笑,有点尴尬:“这就说来话长了。本来于我,这门倒是可有可无,又没什么东西是怕丢的。只是这门从一开始就装在那里,我接手时也不好拆掉,就一直那么放着。”
我不经意间转头,用余光扫了一下那扇卷起来的铁质帘门。虽然卷起来后模因效果就被中断了,但直到刚才站在门前,它都一直在我脑海中施加一个信息。
一个绝对无法越过,侵入,闯进这扇门的信息。并非因为某种理性的推断使我这样认为,而是它的存在本上就在向我的认知构成这样一种压迫感,是我在触及,在发觉了它的存在的同时,就自发地在脑海中形成了这样一个论断,一个想法和概念。
这就是模因。
“最近很少见这么出色的模因效果了。”我低头,把他重新倒给我的酒一饮而尽。
“说不定以前有人在这设了个金库之类的,”他爽朗地一笑,“说实话,有时候这门邪得要死,我想凑近了关掉模因效果都没办法。”
“不考虑换一个?”
“不换了,这么放着也挺安心。”
我把空杯子放下,他又把琥珀色的酒液倒进去一些,递还给我:
“说到这个,你最近有他的消息?”
我摇摇头。
“你们确定他已经离开矩阵了?”
“他的茧空了。这是我们能确定的。”
“可这又怎么会呢。”
“大概只有一种可能。茧没办法从内部开启,只能是有人带走了他。至于他是怎么潜藏下来,躲过矩阵的监视的,我们依旧没有头绪。”
我仰头,第三次把酒喝尽。
“他曾经是守梦人,他清楚你们和矩阵的套路。如果他当真要躲过你们的视线,那你们恐怕就要花上一些心思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笑了,从旁边拿起一个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地擦:“但要我说你也不必太纠结这事,从梦里逃走的人,终究还是会回到梦里去,这是改不掉的。而逃出梦境这点子本身,蠢坏了,真的,没法理解。”
“我有时候倒是觉得开始能理解了。”我站起来,“抱歉打扰了你这么久。”
“哪里。再来。”
很多人都觉得,矩阵是一大块白色的贝壳,倒扣在黑色的大地上,远远看上去,像是黑色穹顶下的一座远古的神庙,精致而神秘。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矩阵时的感受。
尽管那之后我无数次出入于这里,但是每次见到这个庞大而动人的建筑,我总觉得从心底涌上来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觉得视线,听觉,乃至整个意识都要被吸入其间的感觉。
但这感觉也只会持续一刻。等思维的潮水退去,我摇摇头,把燃了一半的烟丢下,踩熄。
不必在无意义的模糊情感上浪费时间。
矩阵的正面墙上开了一道白色的大门,大门上方用黑色刻了一行字:
「辛勤劳作者,终归梦乡。」
我停下来,又看了一遍这行字。突然想起了酒馆里那个人的身影。
像他那样的人,也会归于梦乡吗。
把无聊的思绪从脑海中清除出去,我踏入了大门。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段黑暗的长廊。
这里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极致的黑暗是什么感受的所在。在完全的黑暗中,只感到视觉被一瞬间完全地剥夺,只留下听觉被撕扯得模糊,徒劳地探索空气里的余响。而稍微行走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开始感觉自己的呼吸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是远处某个人,某个动物发出的焦躁喘息,同时整个人被陷入一阵自己被自己猎捕的恐慌。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同时这跳动声也被空洞的环境所放大,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周折,激荡在空气中,而已经浑然不知这声音的正体,仿佛在黑暗的某处角落有个饥渴的野兽正准备扑出,发出不耐烦的响声。于是整个人就开始不辨方向,只能凭借着惯性一路向前,焦急地开始寻找那最终的出口。
这就是进入矩阵前要走的一段路,也是守梦人所一定要独自走过的一段路。
压抑着内心蔓延滋生的恐惧,我还是最终走到了长廊的末端。一盏暗灯忽得亮起,微微的亮光下,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扇白色的大门。我用手按了按胸口,平复了下心绪,掏出一个墨镜戴上。
刺眼。
这是我戴着墨镜,踏入这个大厅时的第一份感受。
这是一座出奇得高的大厅,整个内部,从墙壁到设备都被布置成了纯白色,那种苍冷的纯白,光是看着这种色调就觉得温度下降了好几度。而在我面前的栏杆之外,庞然大厅中部的空间里,有无数的轨道和链条被交错在空中,从大厅遥远的最顶端,一直通往看不见底层的深渊。而我站的位置,只是偌大空间中一个被悬在半空中的平台,和这个体积无法衡量的菱形的空间相比简直如同芥子一般。
而那些无数的导轨和悬链,正悄无声息地运作着。它们从顶部的开口进入这个空间,又向着深渊的底层不停流动。其上负载着无数玻璃制成的如棺材一般的,被我们称之为茧的小室,随着链条慢慢地移动着,最终被送到看不见的底处去。
而这一整套系统,就是瀑布。
一个由梦境和死亡流淌而成的瀑布。
我不知道这已经持续了多久,但自从我拥有意识以来,这世界就一直是这样运转着,从未发生过变化。
我们出生,被专业的人员进行养育,然后被送往集体的学校。等到二十岁的时候,矩阵会根据我们的能力,以及我们自己的愿望和意志,再将我们塞入这个世界的一丝一隅里去工作,一直持续到我们四十岁为止。
接受教育的二十年,工作回报社会的二十年,这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动的全部时间。在那之后,我们就将迎来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梦境。
当一个人到了四十岁,矩阵就会将他送入这个由生命构成的瀑布。在那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透明的茧中,有无数个人正静享沉眠。
矩阵会把他们送去一个梦境,一个完美的世界,一个人间天国般的伊甸园。并把这当作对人的一生的最后奖励,同时也成为了我们这一生的终极目的。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要被送入梦境。
我走到大厅的另一边,一个独立的终端前。这是一个和瀑布相连,却不会随着瀑布的运作而掉进深渊的终端,从它我们进入到特定的某个梦境,去观察梦境里人的行为,从而辅助矩阵做出改良和变动。
这就是守梦人存在的意义,即对矩阵缺乏人性的补偿。我们用人类特有的感性的思维去观察,去理解梦境,从而帮助矩阵进行编织。
而我眼前的这个终端,则是我的茧。
而我此刻将沉入一个已经失去了主人公的梦,在那里寻找一个曾经的人的踪迹。期待着从梦境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他思维的方向。
我躺进了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