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一头母亲

2019-09-28  本文已影响0人  郑一零

(一)

五月十四日,建君又去了医院。

我偶然看到病历本才得知。病历本摊在电视柜上,墨绿的封皮与柜子的酸枝红格格不入,视线自然被它吸引。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拿起来翻览。病历本记载的内容单薄,字迹潦草,看不出所以然。倒是内嵌的挂号单清楚写着胃壁字样。我眼一黑,把病历本原封不动放好。才发觉,院子没了流水声。这时,建君拎着水桶和拖把进屋。眼前的女人是我母亲,年满五十,刘海杂乱,左右脸不对称。

“程远,明天周六休息吗?”

我摇摇头,“还不晓得,等公司通知。”

母亲眉头一皱,“休息还要人通知?真新鲜!”

我捏起只河虾,连壳放进嘴里,“形势不好,公司恨不得我们定居在办公室!”

“原本打算…让你开车带我去巷鹤看牙医,最近牙齿疼得厉害!”

我讲不出话。嘴里一阵苦涩。天井的门恰好开了,父亲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凑近了看,是一盘红烧鲫鱼。每条重约三两,共四条。这是父亲的拿手菜。事实上家里每个人都有拿手菜。母亲的拿手菜是葱油海蛎子,奶奶的拿手菜是荠菜炒年糕,我的拿手菜是香肠烧泡面。已故外公的拿手菜是搞脑子。这点遗传给母亲。至少父亲眼里如是。

“你脑子不要搞了,地待会儿拖不行吗?吃饭档口先吃饭!”父亲收拾碗筷,催促道。

母亲头也不抬,“马上好了,潮气这么重,不拖怎么行?”

“拖了又怎么样,仍然滑得很!”

“雪碧还有吗?”

父亲一愣,“好像没了,要不我去建宏(超市)买?”

我拿起碗准备盛饭,“那算了。”

其实我不过想打断两人的对话。要是不这么做,他们能一直争下去。盛完饭落座,母亲提着拖把进了厨房。父亲嘬一口树皮药酒,夹一筷土豆丝,转头看电视。电视正播放新闻,关于争端重重的贸易战。忽然,父亲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明天不知道上不上班。不上班的话,带我妈去看牙医。”

父亲呵呵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咀嚼排骨的脸对着他,苦涩地笑,不响。

说实在,光是想想明天可能要带母亲去看牙医,内心就沉重不堪。这素来是我不喜欢的干的事。或者说,与母亲搭边的事,几乎没有我愿意干的。倒不是说我对母亲有意见,而是深藏一种隐秘的委屈。

“明天尽量送你妈过去。你呀,对你妈好点。这世界上你最不该烦的,就是你妈。”

父亲总能像看透母亲蕾丝裙似的看透我。我也越来越不适应满足父亲的期望。我追逐的生活状态,在父亲的眼神中一分一秒地断裂。时间过了十一点半,父亲加快了喝酒的速度。十一点五十他就得去上班。他把仅存的几滴酒干尽,顿时一脸烦操,对着里屋喊道,“你饭还吃不吃?”

母亲闻声提着拖把出来,嘴里叽叽咕咕,“你自顾自吃好了!我上班慢慢来!”

“你下午三点半上班好了!老板看见你很高兴呢!”

“我做家政,早去晚去有什么妨碍,定好的时间做到就好了。”

我苦笑着把最后一口饭扫进嘴就下了桌,瘫在沙发发呆。母亲洗了手,也终于入席用餐。不知怎的,脑海里无由头地又想到明天可能要带母亲看牙医,突觉怎么坐都不是滋味儿。

(二)

气温一旦超过三十五度,公交车的空调就成了摆设。车厢内,男女老少不管坐着站着,都紧皱眉头。看上去似乎都不太开心。我握着扶手,努力在拥挤的过道站稳。陪母亲去看病,让我心情低沉了一路。母亲坐在老弱病残的专用位上,些许令我宽心。作为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边讨厌与母亲为伍,一边担心母亲的身体,交织成我矛盾的情怀。

公交车突突往前行驶,急停疾走。司机猛烈的驾驶习惯让车厢的老人有了抱怨,“车子么开稳点,噌一下开,噌一下停,人都难受死了!”

司机师傅戴着墨镜,塞着耳机,仿佛与世隔绝。

我低头找个好落脚的地方,转了个身,面朝车尾。站我左后侧的,是刚上车的学生妹。十六七岁的样貌,短发披肩。倘若用心感受,不难发现她小范围地改善了车内的空气质量。女孩拎着亚麻色布袋。透过敞开的袋口,能看到课本和试卷。看似要去补课。时下正值暑假,补课像旧社会闹革命般火热。我暗中观察她一会儿。她紧闭的双唇告诉我她有心事。也许是被家长逼着上补习班吧。

正当我妄想,公交车突然急停!我手没抓牢,脚没站稳,重心猛一晃,晃倒在女孩身上。顷刻间,母亲本想拉住我,奈何惯性又将她摁在了座椅。众目睽睽下,我仰天压住女孩的下体。那姿势可以讲万分不要脸!

女孩回过神,表情狰狞不堪,从背后使劲推我,“啊呀!你让开!有毛病呀!”

我在众人鄙夷的神态中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却起不了身。错乱的神态仿佛一只草狗。

嗒嗒嗒!

母亲几乎把脸贴在车窗上,用手指敲玻璃,看得人发怵。我这才觉察自己陷入过往陪母亲就医的灰色经历。回过神,发现母亲精心装扮了番。我不明白看个牙医为什么要精心装扮。她面带微笑上车,谈话间心满意足,“今天要把牙齿拔掉了,不拔掉的话我打扫都难受!最近家政生意好得很,忙都忙不过来!程远,今天还好你送我,这要是骑电瓶车过去,不知道要骑多久!”

“半小时能骑到。”

母亲抽了张纸巾擦鼻涕,“那多慢呀!”

半晌,她假装不经意提起,“今天没上班啊!”

母亲的“没话找话”令我哭笑不得,“上班了我还会在这吗?妈,你脑子不要搞呀!”

“秀逗小孩,好好跟你讲话!”她看上去尴尬又雀喜。

“妈,你看牙医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去巷鹤?周城没有吗?”

母亲说,“噢,巷鹤那个医生,原来住在你三姨家附近,后来儿子赌博……”

“等一下,等一下,”我打断她,“这跟我问你的有啥关系?”

母亲一脸疑惑,“你问我什么?”

“算了,当我没说。”

车开到周城工业区,母亲指了指路口,“那个地方拐进。”

“左拐右拐?”

“呃…呃…”,车临到路口她才捋顺嘴,“右拐。”

我猛一打方向盘,差点和前面的货车追尾。

(三)

拔了牙,母亲的左脸肿了好些天。原本不对称的脸庞更加抽象。我时而发现她站在天井的镜子前观察。也会问我,“程远,妈妈的左脸是不是更大了?”

“你又不找姘头,这么在意做啥?”

“秀逗儿子,脸有大有小,出去多难为情。”

“有钱就不会难为情。”

母亲不响,自顾自照了会儿镜子,回里屋造钱。当然,造的是冥币,给程家过世的祖祖辈辈们用的。七月鬼节马上来临了。家里免不了搞祭祀。祭祀需要烧元宝。那是锡箔纸折成的钱,一把火烧到地下,供祖先们取用,保佑程家顺风顺水。母亲对此深信不疑。

我看着她折纸,疑惑道,“你为啥不直接把一叠纸全烧了?费那劲儿去折?有什么区别吗?”

母亲听了怒视我,“快闭嘴,别说这种话,聪明点!”

“好,好,好,我不说,我去奶奶家了。”

我准备走,母亲生气道,“当年要不是我这么做,你能考上一本?”

听了这话,我脚就僵住了,“我考上一本,和你这个装神弄鬼,有什么关系吗?”

母亲猛抬头,“叫你别说!”

“是你自己先说的。”

母亲露出鄙视的笑容,“我要是不求神拜佛,呵,你指不定考成什么样呢!”

“考大学,真正凭的是努力,不是你…你那些有的没的。”

“好死得远了,不想跟你说了!”

我负气离开,骑电瓶车到奶奶家。奶奶在烧水,见到我一喜,问我要不要吃果冻。我说不吃。奶奶看上去表情落寞。这时,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是母亲。

“程远,你在奶奶家吗?”

“在。”

“问你奶奶要一堂《十一面咒》。”

“听不懂,你自己跟她说。”

我把手机递给奶奶,奶奶嫌弃地接过手机,“喂…谁人啊…噢…噢…有的有的…给你备好了…好。”说完,奶奶把手机还给我,“快点关掉吧,浪费电话费。”

“我妈说什么事了?”

“她还有什么事,你待会儿回去带一堂xx。真是的,提前不准备好,还好我想到了,要不然又得问别人买。”

过了些天,母亲和奶奶联合搞了场祭祀活动,轰轰烈烈,烧得老家到处是灰。母亲很亢奋,觉得效果达到了。这一来,程家祖宗定会保佑一家老小下半年顺顺利利!

又过了些天,我刚下班,接到父亲电话,“喂,程远,你下班了吗?”

“刚下班,怎么了?”

“你先别回家了,来一趟周城医院,你妈给人做家政,从梯子上摔下来,头摔破了!快点过来,过来时车开慢点!”

(四)

离老家五分钟车程的地方,有片农田。父亲在那有一亩三分地,早期闲置着,近年来随心所欲种点水果和蔬菜。蔬菜数番茄长势最好,红彤彤的一株,粉绿粉绿的一片。水果以西瓜为主。长势喜人的年份,家里有吃不完的西瓜。母亲爱吃西瓜,可惜吃不了西瓜。她肠胃常年患疾,吃口西瓜就肚腹作痛拉肚子。

我端着西瓜坐在母亲面前啃,“妈,头还疼吗?”

母亲头部裹着厚厚的纱布,眼泪汪汪道,“现在没疼。”

我憋着笑,“西瓜要不要来一口?”

母亲右手指扣左手指的死皮,无奈摇头,“你晓得我现在不吃西瓜。“

“吃一两口又没事,别多吃,像你原先饭前吃整只西瓜的吃法,肯定不行。“

父亲抽完烟,神色凝重进了屋,“饭要吃一口吗,我给你烧?”

母亲点点头,“荷包蛋煎两个。”

“妈,你这个功力不行呀!”我略带嘲讽地说道。

母亲眼一斜,“什么功力?”

“你前两天刚搞过法事,今天头就摔破了,嘿嘿!”

母亲抬手狠狠拍了我手臂,“少说说,你不说会难受死吗?”

我呵呵道,“行,行,我不说了,你休息会儿吧,我睡觉去了。”

母亲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示意我她已经没在听了。我识趣地上楼。老家的楼梯是用木板铺成的。我年少淘气,在楼梯上挖了个洞,为了观察楼下的动态。后来楼屋翻修,把洞填补了。我也只能单凭声响认为母亲在吃晚饭了。

夏夜,空调外机沉闷的动响把我的思绪搅乱。躺在微凉的草席上,眼睛闭合,随记忆荡了开去。似乎也是六七年前的夏天,我和母亲守在电脑边等高考成绩公布。父亲去打麻将了,那是他排解压力的方式。母亲排解压力的方式是背诵经文。她手持佛珠,嘴里念念有词。讲的什么,我一概不知,大概关于宇宙和人的奥秘。

分数公布,母亲得知我考上一本,整个人跪在地上朝南方磕头。大概是南詹部洲的方位,那有天王菩萨或海的女儿。我被巨大的雀跃和震撼笼罩,呆若木鸡般站着,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忽然,母亲牵住我的手,把我往地上拽。嘴巴忙着诵经,用眼神安排我一起下跪磕头。我说我要去给父亲打电话,便走开了。

许久后才得知,母亲早和海的女儿作了约定:如果儿子能考上一本,就吃三年素食以作还愿。我自然不明白这么做有何意义。甚至对母亲笑谈,“如果我整天打游戏,一个单词都不背,一道题目都不做,你就是吃素一百年,又能意味着什么?”

母亲也不解释,只是把我臭骂一顿。而后三年,母亲确实戒荤吃素。估计是打破了体内的油水平衡,由此引发的慢性肠胃病疾,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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