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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5|鹫

2023-04-28  本文已影响0人  雪心兰

【郑重声明: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图片来源于网络

“奥特森·格里乔先生,很抱歉耽误您的私人时间。我希望,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您会开始收拾行李。

“接着,您会在今天早上10点23分之前到达克林顿机场东门。我得提醒您,昨晚我派阿卜杜拉交给您的红皮公文包,您最好带上。文件上一滴墨水都不能丢。

“关于您母亲的状况,我们是十分痛心的。但为人父母,没有人不乐见儿子事业有成,这次便是您的机会,公司将与伊万卡燃气公司商谈融资事务,您将担任此行的医药销售代表。不用多说,这一委派您将十分乐意,如果您还想保住当前的位置的话。”

这通暗含通牒意味的电话来自我的上司——怀恩多特·阿帕奇。他身材矮胖,只到我肩膀处,但阿帕奇的肩膀也许有我的两倍粗细。巴尔博式的玫瑰金色胡须是他的骄傲,蝠鲼肉翅般的两片鼻翼上各长有一颗密布黑色软毛的疣,诸多浅褐色斑点无规律地撒在上面,就像把糖豆撒在柠檬派上一样。这简直是一个蜡像制成的、奇葩的怪鼻子。拥有这张丑脸的人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况且他尤为不喜欢我,其中一个理由是,他年轻的妻子曾是我的初恋女友。

在母亲做完肿瘤刺穿手术之后,我一直守在她的床前。尽管已脱离危险,她还是十分虚弱。我甚至觉得我是在守望一尊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软腹彰显着她疲惫的灵魂。这是她今年第四次做手术。父亲弗兰奇·格里乔自十四年前在拉斯维加斯赌城输光一切之后,他就一直不知所踪。最近我才接到了他在明尼阿波利斯卧轨自杀的消息。受到这一委派,我只能拜托妹妹代为照顾。她已芳龄三十九,却在相亲市场中屡屡受挫。

克林顿机场的各国彩旗随风迭荡,但其中两面旗杆上空空如也。不知这是因为工作人员的粗心还是政客的刻意。机场东门是客流量最大的进站口,我目送着各个人种进入同一间机舱,我知道,他们坐在飞机上时会安分守己,因为人们途中不愿遇上任何闪失。只有到达终点站之后他们才会开始相互憎恨。

即使人流如织,我还是能够看见阿帕奇那张带着戏谑意味的脸,拖着沉重的身体蹒跚地穿越人群。

“我来的路上有三辆车脸对脸亲切地撞成了稀巴烂,一对FBI兄弟立马赶到现场,非说这跟某些爱好顶风作案的家伙有关,我一度以为这趟航班就要取消掉了。不,我自己来就好。”当我想要帮忙提行李时他说。

“他们堵住你了吗?”

“没有。”阿帕奇拉下黑色镶皮礼帽,航空箱的金属滑轮在咔嗒咔嗒地旋转,“虽然我很怀疑他们极想这么干。我让迈克尔贝一脚油门穿过遍地狼藉,也许车速已经飙到了七十迈。我回州后很可能会吃到一张罚单。不过等到他们清理好现场,咱们的航班早就起飞了。那些FBI的家伙就爱大惊小怪,除了找人背黑锅之外就啥也不会。”

进入头等舱单间之后,他当即脱掉了西服,系得松散的黄色斜纹领带挂在脖间晃来荡去。阿帕奇一屁股倒在躺椅上,然后吩咐前来安排事务的空姐,点了相当于我两顿饭量的餐点。

“饭前甜点,”阿帕奇用餐刀和餐叉切割着焗好的惠灵顿牛排,鲜嫩欲滴的菲力牛肉在他的刀下仿佛不住地呻吟颤抖,“你不介意我先开动吧,格里乔先生?”

“当然,主任。”这间舱室很热,我把外套扣子悉数解开,但没必要脱掉,因为飞机升到空中后,气温将会降得很快。

“你肯定有疑问,”阿帕奇一只叉子从侧面固定住菲力,用刀尖挑进酥皮和菲力牛肉之间的分层,绕着把它切开,“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回国。更别说,我们这次约谈的对象,是伊万卡燃气公司。奥特森先生,你对它印象如何?”

我还不饿,也很少喝酒。我趁服务员走近,点了一杯香槟,开始小嘬起来。机体开始摇晃起来,门舱关闭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四年前,伊万卡燃气公司推出了由莫德雷德公司代工的新型燃气灶,能大大减少燃气灶运转过程中发生的轻微泄露问题。然而次年,我公司研发出一种新型药剂,能够减轻因制造工艺问题而难以避免的四氢噻吩成分偏高所导致的室内异味。这种药剂一经上市便广受好评,伊万卡和莫德雷德面临尴尬处境,同一用途的产品,廉价的药剂当然会比燃气灶更受欢迎了。

半年后,保存秘方的保险柜被人撬开。然而保险柜中只不过是配料不全的半张而已,而且最重要的配比表只有执行人尼奥·汉斯知晓。我和尼奥是发小,在一个无月的晚上我们宿醉而归,我回到自己廉价的出租房,他却没想到自己的家变成了凶杀案场——妻儿全都身负刀具和钝器的残害,最后抢救无效死亡。另一份秘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什么好谈的,”我回过神,阴着脸回答,“他们十分无耻。”

“是啊,我喜欢尼奥,”阿帕奇干巴巴地说,用开瓶器撬开一瓶威士忌,满上了一只高脚杯,“他跟公司里的那些蠢货不同,能力野心一样不缺,就是太在意得失了。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知道,知道,”我烦躁起来,“知道得不能再清楚了。我似乎听见了马桶冲水声,你是吃完了吗?我有个好主意:咱都把嘴闭上,在飞机落地前谁都不要张开,你说怎么样?”

“别着急,格里乔先生,”他佯装大笑,不久后才定定地盯着狼藉的饭桌,“是啊,我也想不到尼奥最后是这种下场。”

我一言不发。尼奥后来因为此事打击过大,郁郁寡欢了五个月之久,最后背叛了自己的才华,选择了自杀。

“不过我指的不是这个,”阿帕奇大嚼牛肉,“是伊万卡公司。没错,他们剽窃了秘方,靠市场垄断赚得盆满钵满。但他们也没想到这件事会闹得这么大。”他环顾四周,确保无他人在场,把肥厚的手掌弯成杯状遮在嘴角:“伊万卡原本是想雇一个神偷,结果却阴差阳错雇成了一个杀手。”

“然后尼奥的亲属提起诉讼,要求追究到底,但是欧律蒂尼法官一直有意搁置此事,不是吗?”我打断他,“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是的,”他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欧律蒂尼两周前被依法弹劾,现在吃起了牢饭,这件案子转交给从田纳西州调过来的叶芙尼法官。我可听说她无儿无女、嫉恶如仇。基督啊,从那个州里走出来的都是这种怪胎。”

我自然乐见尼奥能死而瞑目,但阿帕奇诡计多端,一直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表面上让人觉得他有意提拔我,实际上只想榨干我的价值罢了。“我们不是去谈融资的,对吧?”

“当然了,我亲爱的格里乔先生。”阿帕奇说。然后他的电话响了起来,“我的基督啊,是阿曼达。”阿帕奇哀嚎起来,捏了捏他引以为傲的玫瑰金色胡须,“今天的第三通电话。她为什么总是要问东问西,就不能让我安静地待会儿?她当初也是这么难缠吗?”

机舱外的风声呼啸,今夜无月无星,景色不值一提。但底下的城市霓虹灯光彩熠熠,反射在机身上流光溢彩。“家人就是让你为之担忧的一群人,所以你们才能组成一家人。”我把香槟一饮而尽,酒劲儿下气力全无。

伊万卡公司董事长科耐里昂的办公室令我坐立不安。这不仅是因为他古怪的脾气,还因为他奇特的审美和室内装潢。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巴西人,豁牙瞽目,爱好盛夏与毒虫猛兽。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的办公室两侧的展示柜里陈列着几十罐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剧毒蛇类、蝎子和比碗口还要粗的蜘蛛。罐身上清一色贴着用娟秀的字体写得密密麻麻的标签。古朴的木镶板门的正上方挂着一整具熊皮,干瘪的熊爪像门帘一样松垮地垂下。

科耐里昂的眉毛、胡子和两鬓,都如雪一样白,甚至白得很不自然,我怀疑他是有意染的,不然就是有白化病。“我们的贵宾,”他高兴地说,“格蕾丝小姐,我们需要酒,还有肉食。”秘书小姐从角落里抽出两把雕刻着狩猎图的檀木椅,然后便鞠躬告退。在场的还有另外一名高级干部,矮而结实,沉默地靠在墙边,一张脸淹没在蓬松的褐发之中,我难以看清,也无从推敲他的年龄。

像大多数领导人和上流人士一样,经过一番无关紧要的恭维、吹捧之后,谈话才能开始。“与贵公司之间的嫌隙,实在并非我意,”伊万卡的董事长慈祥地说,一条灰眸细长的青蛇穿梭于他的指缝,“偌大的市场总是会让殊途的人们撞个满怀。不过现在,我司正式向贵司提出和解。”

阿帕奇主任笑而不语。秘书小姐送来了乳酪、芝士、鱼子酱和鹅肝。然后是一推车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怪异菜式:用半只西瓜煮的麦片粥、泡着一整只蜈蚣的百毒汤和一盘没有剁碎的猪鼻。所幸饮料是正常人类能够接受的红酒、葡萄酒和白兰地,因此我一直喝着闷酒,希望能早点逃离这间可怕的办公室。此前科耐里昂手中一直在把玩着一个杯状物品,倒酒的时候我才看清,他的酒杯居然是一整块刮得雪白的猿类头盖骨。我都不敢想象那摆在临时餐桌中央散发着浓郁肉桂气味的、混杂着紫色和绿色的肉块来源于何种生物。

“只要贵司答应一个条件,”伊万卡的董事长说,“一个正当、合理的条件,一个本就应该被允诺的条件。”

科耐里昂喝了一口头盖骨中盛满的古怪液体。不是常人喝的酒,应该是他个人调制的饮料。照着他的怪癖,也许是北美野牛的唾沫、瞪羚的尿液,或者怀孕母鬣狗的羊水也说不定。总之,我庆幸他没有分享给别人。“既日起,撤销对我司的诉讼,”老人继续说道,“公布那名小职员的自杀纯粹是因为长期的挪用公款引发的不安,而那起不幸的盗窃案仅仅是他的借口。”

我忍住想要把这老头的脖子扭断的念头。“尼奥的账没有任何问题,这个帽子扣不住,我自己就是会计主管。”我起身欲走。

“你想去哪儿?”阿帕奇叫住我。

“我不知道,也许想打个电话。”

“给谁打电话?今天谈话的内容一个字都不准泄露,你明白吗?”

“打给你的妈妈,告诉她我今晚过不去了……”我挑衅他。

阿帕奇站起身来与我对峙。“听着,格里乔先生,”他喉音嘶哑,“我一直试图和你融洽相处,但现在发现这根本是天方夜谭。你想走的话就走吧,但是别再想回来。你母亲还躺在杰弗逊医院吧?如果必要的话,我也许可以制造出一起医疗事故!”

于是我坐回了原座。“真是冒失的孩子,不过我原谅你。哦,他的账会有问题的,”董事长一脸慈祥,“因为我刚好认识一名行家,只需要你配合他就好。普罗雅斯,我们可以搞定这件事儿,不是吗?”

那位名叫普罗雅斯的沉默男子正坐在我对面,点了点头,然后把鱼子酱倒在乳酪上。

“只凭一本账目,恐怕难以服众。”阿帕奇接过话头,玫瑰金色的胡须直直戳进酒杯中。

难道尼奥为公司贡献和牺牲的还不够多吗?难道人的贪婪没有尽头了吗?好一群毒蘑菇,在尼奥死后全都冒出来了!

“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科耐里昂喝光头盖骨中的饮料,“所以才没有让你独自前来。”

接着所有人都看向我。“亲密好友的背叛最令人意想不到,因此往往也最具有说服力。”须发纯白的老人说,然后突然兴奋起来,“啊,是耶梦加得,我今天一直没来得及喂它。它最讲礼貌了,每次都爬出来招呼我的客人。”

一条巨大的黄金蟒突然在我的肩上爬行缠绕,当它吐出猩红的信子时,科耐里昂先生的嗤笑盖过了我惊恐的尖啸。

世间最耀眼的吧台灯,属于内华达的贾斯帕。迟来的清晨只能是昨夜狂欢后的余烬。上帝也有凡人之瘾、羞耻之心,乘着夜色与我们一同高歌畅饮,那如酣睡垂涎般洒落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是证明。

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如泥,愤怒、怨恨和羞愧攫住了我的心。我不但没能救尼奥的命,甚至也无法挽救他的名誉。就算我愿意大手一挥,告别在集团的职业生涯,可母亲的穿刺手术疗程还相当漫长。此外,我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如果拒绝作这个假证,恐怕立刻就会被撤职。狡猾的阿帕奇一样会找到其他人作假证,更严重的是,他很有可能会在我的简历上记上一段黑历史,说我是因为和尼奥相互勾结而才遭开除。

我算是面临进退两难的处境了。啤酒喝得越多,我心里就越后悔自己轻率地飞到贾斯帕来。这里的灯红酒绿我无心观赏,下起的小雨在我耳中听来像是自己心里的呻吟。我爷爷以前常说,酒虽伤肝,但却疗心。

也许到酒吧外面透透气是个不错的选择。太阳刚一升起,小雨就停了下来。我出门后朝南走,穿过一个种植着茂盛树木的小公园。我疲惫地坐在石椅上,胃里一阵搅动,不禁开始呕吐起来。也许是时候认输了,我们的行为正确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历史车轮何曾为我等尘世之人停歇?夜莺不还在喃喃低语着古老的歌谣?乌鸦不还筑巢于橡树之上?野草不还肆意生长在故人的坟茔?

不远处传来持续的踢踏声。这时我害怕起来,担心自己遭人跟踪。我躲到石椅之后,然后匍匐穿过小林子。在一株高大的红橡树旁,我停了下来。前面有一块空地,怪声就来源于此。谁会在雨后的清晨在此逗留?阿帕奇和科耐里昂是准备把我清洗掉吗?

然后我就遭到了攻击。对方向我投掷了某个坚硬的东西,“砰”的一声砸在我身后的红橡树上,此时我后悔自己起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

“出来吧,朋友,你浑身的酒气我十码之外都能闻到,”沙哑的嗓音隔着树干传来,“我只想让你帮个小忙。”

我走了出来,看见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佶屈聱牙,穿着黑夹克和一件发皱的皮裤,鼻翼、上唇和两颊交界处的法令纹深而狭长。奇怪的是,老人的头发茂密得出奇,而他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了。实际上,他几乎有着一头长发,抹了油之后光亮如镜。“我的球,卡在树梢头了,”老人道,“我可没那本事把它够下来。”

虽然下树时半摔了下来,但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无所谓。“年轻人,你有一颗热心肠,”老人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奇·格里乔。”我脱口而出。

“那么,弗兰奇·格里乔先生,“您真是个好人,愿耶稣保佑您。”他准备离开。

“老先生,”我拦住他,“那是1974年月门杯专用球吗?请让我看看。”这颗足球皮质磨损得严重,所幸没到车缝线崩断的地步。原来的全白球皮被染成了近乎咖啡色的色泽,这应该是经常擦护理油的结果。上面有很多模糊的字迹。

“开个价吧,老先生,”我忽悠他说,“这种情况已经不能再用了,我刚好,呃……是做废品回收的。”

“这种话,”老人把球从我手中夺过来,“我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但我的回答一直都是不,现在也不例外。”

我脑中浮现出抢劫的念头。是啊,我年富力强,半分钟内我就能跑过他视野中的天际线。这颗纪念球也许价值几十万美元。我仿佛已经看到母亲术后痊愈的喜悦,还有妹妹出嫁时我随侍在侧,作她的伴郎。

人潮声打断了这一念头,公园已经有不少游客聚集起来。看样子这老头富得一塌糊涂,我准备告辞。“你眼力不错,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他问我。

“爱好而已,我上大学前曾是旧金山温彻斯特俱乐部的一份子。”

“大学之后呢?”

“我在中国留学,先生。”不知是因为酒醒了,还是冷风的影响,我不禁感到脸颊发热发烫。

“可惜了,”老人脸上的法令纹挤在一起,“生者应该奔跑,因为死者无法如此。”

我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那颗纪念球,”我问,“你是从哪里淘来的?”

“是啊,真是个美丽的小东西,它不是同款,还是当年比赛用的那一颗,”他笑道,“1974年,热浪翻涌的波士顿,我们赢得了它。”

我记得没错的话,1974年国际知名俱乐部“凯尔特队长”斩获月门杯,比赛用球按照惯例交由了队内的一名球员保管。

我盯着他的脸。那张衰老而平板的脸表情自然,在其上你找不到任何的虚伪、傲娇和偏见。幸而我本人就是一名会计主管,各种招摇撞骗的骗术都略知一二。

“噢,别告诉我你他妈还是一名球员。”我揶揄道。

“而且是最好的一名球员,”他坚毅的眼神让我大感意外,“冈尼尔·侯德赛。”

冈尼尔·侯德赛是当时“凯尔特队长”的门将,虽然名气远远不如那些热门球星,但是他为队伍的胜利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同时,他也是我最敬爱的一名球员。

要是换作平常,我定会笑得前俯后仰。但是经过一夜宿醉,挺直腰杆都已成了奢侈。我得承认,这个老人的长相和体型都与冈尼尔有几分神似,但是天底下的长得相像的人多了去了,而人们往往会利用这一点。

“你去哪儿?”

“我想找个没有骗子胡说八道的地方。”

“你觉得我是个骗子?”老人笑起来,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的整齐牙齿,“随便你怎么想。我就是我,我就是我自己的意义、目的,不是任何人的手段、工具。但在你把我抛在脑后之前,难道就不想问几个问题吗?”

我像记者一样问了几个问题,老人的回答轻松自信,仿佛那些事情真的发生在他身上。我想起那颗罕见的纪念球上的模糊字迹,莫非是当年比赛夺冠后全队队员的签名?

老人脱掉上衣,露出后背上从左肩到腰椎峡部的一道划痕。“熟悉我的人都知道,1977年我去新西兰参加国际海獭领养慈善晚宴时,被当地的恐怖分子炸掉了座驾,那俩限定雪佛兰黑斑羚的挡风玻璃被炸飞时还不忘亲了我一口,”粉嫩的皮肤镶着深紫色的血痂,犹如石榴籽粒夹缝间挣扎的小虫。

直到冈尼尔退役,我都还没出生。我只能从浮夸的记录片和破碎的采访记录中得以一窥他的过去。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昔日的崇拜早已变质,尤其是在明白自己的偶像和凡人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之后。就算是他真的是冈尼尔又能怎么样?尼奥一样还是死不瞑目,我的处境也没有任何改善。

“人们都说,你吸毒了。”

“恶意中伤,”这个自称冈尼尔的人,“你瞅瞅,这是张吸毒的脸吗?”

显然,那张脸满是衰老和岁月的痕迹,但绝无毒品带来的一眼就能辨出的萎靡感。

“你最后那场比赛中头锤了蓝色克莱因队的一名球员,导致他重伤下场,媒体把原因归结于你的嫉妒。”

老人怏然不悦,自顾踽踽东行。也许是我问得太多而惹恼了他。不过谢天谢地,他最后还是挥手示意我跟上来。

穿过公园就是东城区,这里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之前一直是墓园、屠宰场、制革厂和橡胶厂的集中地,工人们用死亡牲畜的身体组织鞣制皮革,蔚蓝色的海水自此不再光顾这里的海岸。

直到1967年克里斯托弗染料厂中有二十多名工人空气中毒,政府才宣布强制迁移部分厂房。但是目前这里仍被作为废物堆积地,肥皂厂、饲料厂,还有几家小规模的合成树脂厂仍然通过公路运输将废物偷运至此。这里的海湾线复杂曲折,海产丰富,向北又能望见六海里远的福西卡桑岛,如果当局加以维护的话,将来一定是片旅游胜地。

“我父母都是艺术家,两人常年环球遍寻珍品。十一岁那年,他们带我来贾斯帕收购一家古老的修道院,据说地基下埋藏着布道家乔纳森·爱德华兹的脚指甲。”

艺术家的思维常人还真是难以理解。“挖到了吗?”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1952年贾斯帕发生大地震,腐朽的修道院埋葬了他们,那时我才三岁。想不到,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我那时所拥有的,竟比我现在还多。”

老人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弯起腰来喘息。当我用手轻拍他稍显臃肿的脊背时,惊讶地发现他以一种极度憎恨的眼神瞪着远处的肮脏沙滩。

“达格·赖伊一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老人停止咳嗽,挺起身子,“惹是生非是他最大的本事了。我轻率的行为导致了队伍无法晋级,这点我很遗憾。但对我个人,我毫不内疚,达格在比赛时侮辱我的父母,裁判却装聋作哑。”

“也许这样就能解答你心中的疑问。”老人补充道。

“呃,你是怎么……”

“怎么看出来的?年轻人,你脸上的器官都要挤成一块了,而且以我的身份,合影和签名难道令你羞于启齿吗?这些就足以证明你心事重重了。我不会替你做出选择,就像月亮她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必须要圆缺一样。也如这片海滨,在古老的过去,兴许是个美丽之地,但从我出生,甚至死亡,都是污秽的存在,我在此地的时间只有这么多,我只代表自己的时空,因此,改变它,或者远离它。”

那时,我终于确信他就是冈尼尔本人。冈尼尔除了拥有精湛的球技之外,还因其出色的口才和敏锐的洞察力而深得人心。每次遇上重大赛事时,人们都能听见他赛前振奋人心的演说。尽管冈尼尔不是队长,但人人都尊重他。

冈尼尔带我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小码头。一辆搭建有简陋木棚的喷汽小艇缓缓驶来,默契地停靠在离我们最近的栈道边上。艇上一名黑肤大汉下船后,二人相对并虔诚地划着十字,接着亲切地握手。我向冈尼尔深深鞠了一躬,他竟还以一个热情的拥抱。他年逾古稀,我则穷困潦倒,因此我们深知再见遥遥无期。

“你准备去哪?”

“我也不知道。去深水汪洋,去丛林剑莽,去大漠边疆,也许,趁着日斜夕阳,能在这个世界中再享片刻光芒。再会了,弗兰奇·格里乔,”冈尼尔在小艇上朝我摇摇挥手,灰白的胡子在夕阳下灿烂如金,最后大声喊道,“你能像我一样遵循自己的内心吗?”

直到那艘小艇没入海天的薄雾,我都没有应答。之后我动身返回自己临时租住的旅馆。因为花了一整天绕过了东城区,我决定从市中心走回去。

市区的洛佩西大道北部路段今天被堵得水泄不通,这条大道的尽头是科林姆市的富人别墅区。也许他们今天抽了风,豪车悉数开动。但是人群中至少有几十个看起来极为焦躁的记者,一台摄像机在推搡中被人放倒,两名摄影师甚至打了起来。我估计他们分别是两家积怨已久的报社。他们在脸上用颜料画着扭曲的字母和图案,有人大哭,有人大笑,嘴里喊的却都是同一个名字:冈尼尔。

我拽着一名记者的领带,把他硬生生地拉到面前。他因为过于瘦弱,又是出其不意,可能我差点就把他给勒死了。记者以为我是敌对报社派过来的打手,颤抖地解释说,冈尼尔于昨日傍晚在家中离世,家人目前已将遗体送至陈纳德医院化验。但因为其中一名化验师的丈夫爆料称化验结果中含有大量的四氢大麻酚,而且由于冈尼尔的家属对此一直缄默不言,如今整个新闻界都为之沸腾。

“你可以滚了,瘦皮猴。”我松开钳子般的手,尽力不去理睬身后传来的阵阵跑车的炸响。

好一个幼稚的谎言!好一个伪善的家伙!我早就该明白,无限地接近真相,即是无限地让自己受伤。但就个人而言,没有选择和不去选择,我更青睐后者。

可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究竟能不能等同于一个人?这个问题的存在本身可能就是个天大的禁忌,就像人们不允许克隆人的存在一样。

阿帕奇打来一个电话。“亲爱的奥特森·格里乔先生,你的手机之前一直在关机,”主任用刺耳的声音说道,“你那双耳朵难道只配听嘲笑和侮辱?你的眼睛看到自己家人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时,难道不会流出悔恨的眼泪吗?尼奥他现在不过是个死人而已!何苦还要连累自己呢?所以,你现在到底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

“当然,先生。”不过我不是在对阿帕奇说话,而是回忆起海天薄雾下的一艘搭着木棚的小艇。结局就这样了吧?他在地上活了一辈子,早已厌烦了,天空之上他没有立足之地,而只有异教徒才会火化死人,他只能把自己的心交还给大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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