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坛录
“听说月树上的花蕾已经开了一瓣。”
“这样算开了吗?”
“应该算吧,灵霄宝殿上已经有九十五位仙家到场了。”
“不只吧,听说还有三十七位戍守将帅未到场的也上了折子附议。” “就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吗?”
“没有。”
“那天蓬元帅怎么办?”
“不知道……估计,就算不死,该也是保不住元帅之位了吧。”
“真是可惜了。”
议论纷纷。
回廊中,霓裳与众仙子交错而过,犹如行尸走肉。
“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什么要那么傻……”
她反复念着这句话,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
伸出手,手心处,一块没有任何雕纹的朴素玉石。那是第一次见面,他送给她的。
千年了,他不知道,她一直留着。
那时候他还只是凡间军伍里的一员新兵,而她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歌姬,一曲唱罢,他挤进后台,红着脸,唯唯诺诺地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听,这个……是我的家传之宝,我只有这个了,送给你,当是定情信物。”
他说要立功得了奖赏,娶她。
所有人都笑了,连她也笑了,只当是戏言,可当时不过十五岁的他却鼓起了腮帮子愤愤地宣称必定会做到。
此后,他转战各地,奋勇杀敌。
可他的对手太强了,不是妖怪就是修士。无奈,他修了仙,偷师的,行者道。
封神之战,九死一生,立下战功,可他终究不是阐截二教的门徒,没有名师,封神榜上不会有他的名字。
而她却因为歌声舞技出众,被赐予了仙丹飞升成为了天庭的一名歌姬。
离开凡间那天,他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他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等我!”
她一样以为只是戏言。 可他真的来了。
一别五十年,天庭不过五十日,他力战妖王立下赫赫功绩,成为封神之战后破格飞升的第一批人,被天庭接纳成为一员小将。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神仙不可以沾染红尘。
蟠桃会,她一舞倾城,他却连个座位都没有,只能佯装巡逻站在门外偷偷地看,却看得痴了。
事后,他偷偷地说:“总有一天,你跳舞,我要坐着看。”
她甜甜地笑了,一颗心从未有过地温暖。
“怎么?你不信?”
“不,我信。只要你说的我都信。”那一刻,她真的心动了,月树上悄悄长出了一颗新的花蕾。
神仙动情,若双方都是神仙,天庭只会惩戒位阶高的一方。
而她的位阶,明显是要比他高。
因此被贬,她无怨无悔,可他无法接受。
那时候,他被调至天河水军担任一员小将。
天河,是天庭的内河,天河水军,自然是一支不足千人的戍守部队罢了。
“只要我的位阶比你高,那么被贬的就不会是你!”他如是说。
从此,他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南征北战,扩军再扩军,为天庭立下赫赫战功,终究将那支不足千人的戍守部队打成了天下劲旅。
蟠桃会上,他终于可以不用站着了,却再也不敢看她跳舞。
……
万里长空,孤零零的战舰缓缓飞行,犹如湖面上飘零的枫叶。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前来传召的卿家也不催促。
天蓬站在舰首,抚着桅杆遥望层层叠叠的云海。
第一次站到甲板上,是为了什么?
天蓬缓缓地闭上眼睛,细细回忆。
为人臣,千年,他问心无愧,如今卸下了重担,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蟠桃会上的惊鸿一瞥,让他恨透了卑微的自己,那么多年了,竟还无法堂堂正正地坐着。
她不知道,那天,他偷偷地哭泣了。他不敢让她知道,因为,她不会喜欢懦夫。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神仙是不准动情的。
知道月树上长出花蕾的时候,她暗暗拭泪,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多希望从未来过这天宫,让那记忆随着自己在凡间老去,便不会有如此多事了。
走到那一步,只有他的位阶比她高,才能保住她。
可是神仙不会老,自然也就不存在职位更替。
既然没有空缺,那就创造出一个新的位置来。
别无选择地踏上征途,他带着装备不齐士气不振的两艘战舰南征北战。
欣津河,他带着两百残兵拦截一万妖众,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打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战后,那手半个月都提不起剑。
拿了奖赏,他把天河水军扩充了一倍。
历妖谷,他独斗两大妖王,身中五十二刀,却还凭着一口气带着首级返回天宫。
拿了奖赏,他又把天河水军扩充了一倍。
所有的神仙都笑话他像个不要命的疯子。可他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一路千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打了次多少战,扩了次多少军。
位至元帅之时,他也曾借着机会偷偷向太上老君讨教。太上二话不说,便将月树上的花蕾修去,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若不自制,便是修去了,也终有一日会开。”
他不敢再见她了。蟠桃会上,双目紧闭。
将天河水军的总部从天庭迁到云域天港,只为不再遇见她。
只要能远远地知道她还好,便知足了。
在那之后,依旧是周而复始地征战,扩军,征战,扩军。忠于天庭,忠于玉帝,成为了他的全部。
他的名声伴随着天河水军的旗帜传遍天下,可谁又能知道他心中的苦呢?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百年前石桥上的偶然相遇,仅仅一眼,便将长久以来锻造的坚壁刹那间击穿,碎成了粉末,如此简单,如此彻底。
往事一幕幕浮现,近在咫尺,挥之不去。
新的花蕾又是长出。
他知道,太上是在告诉自己,树上的花蕾能修去,心中的花蕾却修不去。只要心中的花蕾还在,那么花,迟早有一天会盛开。
还能修去吗?
也许能吧,如果是玉帝开口的话。
可他终究是拒绝了,只因不愿忘记那魂牵梦绕的身影。
这记忆,本就该在千年以前随着他老去。
抚着桅杆,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淡淡地笑了:“这样也好,死了,那月树上花蕾,该谢了吧。”
为天庭,他战到了最后,不负天恩。
千年的姻缘,千年的梦魇,也终究到了该了结的一刻。
此生,该算是无悔了吧。
金雕顶,玉缀门,锦绣如画的房间,这是月宫嫦娥之首的寝室。无尽的荣华,掩不住心中的伤痛。
推开门,霓裳一步步走入房内,呆呆地坐到梳妆台前。
古铜镜中,花容憔悴。
“都怪我……当初为什么要服下仙丹。”她掩面而泣。
若不是那一粒仙丹,她不会飞升,他也不会追来。
没有来到这冷冰冰的天宫,他们或许会是凡间一对恩爱的小夫妻,相濡以沫,短短百载,一同老去。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他来承担?”南天门的大门敞开,战舰穿行,列阵的天兵仰起头目送这位天庭战将最后一程。
下了舰,传令的卿家靠到天蓬的身旁,低声说道:“陛下口谕,元帅若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踏入灵霄殿之前,便先了了。”
“我想……去一趟广寒宫。”
天高地远,风轻云淡。
灵霄宝殿侧方的阁楼上,玉帝身穿龙袍倚栏俯视天宫层层叠叠的楼宇,迎着风轻捋长须。
那一双鹤目微微眯起。
“陛下。”卷帘大将缓缓来到他的身后,躬身拱手道:“天蓬元帅去了广寒宫,殿上群臣已经开始鼓噪,是否派人去催促?”
深深吸了口气,玉帝凝视着天空中流转的光影,缓缓叹道:“不催了,等吧,等他。”
呼出的气在这冷冰冰的天宫凝成了雾,缓缓飘散。
“诺。”
广寒宫,天蓬有多少年没来过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不敢来。
惨白的宫阙,一如它照向凡间的光,有一种绝望透入心扉。
漫步在冷冷清清的台阶上,一个个路过的宫娥向他福身行礼,却不敢靠近半步。
他已是将死之人。
可,路到尽头,悬在心中千年的石头终于放下,他反倒是轻松了。
沿途细细欣赏着广寒宫的精致,雕栏玉砌,园林山水,如诗如画,看得入了迷,竟是泪眼朦胧。
“她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他想着,笑得从未有过的舒心。
终于不用再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念,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不用再害怕让人看见了,不用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在阳光下,哪怕是去死,也是值得。
坐在梳妆台前,霓裳将粉底一点一点地涂抹到自己的脸上,泪珠不争气地下坠,将妆容糊成一团,只能洗去,再重新上妆。
可无论怎么画,一次又一次,直到用完了所有的粉底,却也画不出那个妆,抱着空空的粉底盒,她捂着嘴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我,我只是想让他看到我最美的样子……难道连这个都做不到吗?”
清清冷冷地风,安安静静的路。
绕过回廊,天蓬一步步来到霓裳的房门前,回头望向回廊末端的卿家。
那卿家微微躬了躬身子,淡淡道:“不要太久。”
“谢谢。”天蓬简单地回了礼,伸手敲门。
“是我。”他的语调平淡如水。
房中传来瓷器打破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大门轰然打开了,一个泪人惊慌失措地站在天蓬面前。
凌乱的发,憔悴的脸,急促的呼吸。
望着天蓬,霓裳紧蹙着眉,抿着唇,手中握着空空的粉盒,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不住抽泣着:“妆,妆画不上了。”
天蓬一下笑了,笑得温暖。
霓裳也破涕为笑,撅起嘴,如孩童撒娇般指着天蓬道:“你笑我!”
伸出手,天蓬一把将霓裳拥入怀中,用力抱紧,轻声道:“别担心,我来帮你。”
嗅着她身上的香味,他心中一悸。
依偎在天蓬怀中,霓裳温顺得如同一只小猫,抿紧了唇,眼泪又是忍不住落下。
多少年了,梦中才能出现的场景,竟在今天,就这么实现了。
犹豫着伸出手,她紧紧地搂住天蓬,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放开。
“粉盒里的粉,用完了,我想给你跳舞,可是化不了妆……”她将头埋在天蓬的怀中低声抽泣道。
“没事。”
天蓬拉着霓裳一步步走入房内,将她按到梳妆台前,伸手一晃,粉盒里的粉,又满了。
霓裳想伸手去取棉块,却被天蓬按住。
伸手拿起棉块,天蓬低下头,沾了粉,一点一点涂到霓裳的脸上。
看着他那专心致志的样子,霓裳的眼泪又是止不住了。流出的泪随着天蓬轻轻一呵,悬到空气中,宛如夜空中的点点星辰。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守护的天河。
低下头,霓裳长长的睫毛煽了煽,不知该摆哪里的手不断揉搓着手绢:“我是不是很笨,当了神仙这么多年了,连这点小法术都没学会。”
“你的歌声,舞姿,是任何神仙都学不会的。”
霓裳甜甜地笑了。
泪已经流成了河,却丝毫无法沾染到妆。
静静地坐着,任天蓬帮她打粉,上胭脂,描眉,插上最美的头饰。
望着铜镜中的她,天蓬不由得痴了。
换上最美的舞衣,她轻步曼舞,闲婉柔靡。
天蓬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看着她在房内翩翩起舞,如痴如醉。
欣慰地笑了。
终于能坐着看她跳舞了,只为他跳的舞,哪怕只有一次。做了千年的梦,终于在这一天变成了现实。
“行行重行行,团圆日较少,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此生缘来是缘浅,不堪幽梦太匆匆,愿来生……愿来生……”
那天籁之音在这一刹打住。
她一步踉跄,一缕鲜血从口中溢出,失去了支撑的身子微微倾斜,坠地。
天蓬脸色一变,慌乱之中将她抱住。
“你……你做了什么?!”
“只有半个时辰……不该化妆的。”她艰难地笑了。
这一曲,终不能唱完。
“你吃了毒丹!我,我帮你逼出来。”
天蓬伸出手,却被霓裳制住:“不,不用了,是异元九转丹,你逼不出来的。”
“是谁!是谁给你这种东西!是太白金星?不对,他知道花蕾的另一边是你,不会想你死……那会是谁?”
霓裳缓缓地摇头:“别问了,好吗?陪我说说话,时间不多了……”
紧紧地拥着霓裳,天蓬张大了嘴,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凭眼泪一滴滴划过脸颊,滴落在鲜红的舞衣上。
这是第二次在她面前哭了,上一次,是凡间的离别。他以为再也不会在她面前流泪了,却终究没能忍住。
“对不起,我没办法像你那样。”霓裳伸手拭起天蓬眼角的泪,笑着,笑得凄美:“我的位阶比你低,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
“不要说了……不要……不要再说了。”泪水止不住地下滑,这是撕心裂肺的苦楚。
“没有我,他们就没办法入你的罪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遇到我……如果我没有吃下仙丹……如果……”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不要,不要再说了……”天蓬紧紧地拥着霓裳。
钢铁般的心,也在这一刻被绞成了粉末。
泪水漫过了她的眼,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目光渐渐暗淡,她只能伸出手去触摸,试图记住天蓬的轮廓。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你不知道,我喜欢看你站在舰首的样子,好威风。每当有人说起你,我就好自豪。如果姐妹们知道了,一定都会羡慕我的……你是顶天立地的天蓬元帅,也是我的天蓬元帅,我一个人的……你一定会没事的,谁也扳不倒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地,继续当……当我的,天蓬元帅……”
鲜红的血从口中溢出,湿透了那一袭红色的舞衣,沾染了白袍。
“对不起……”霓裳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只是不断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那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断断续续。
拥着霓裳,天蓬拼尽了所有的力量,试图怀抱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让他魂牵梦绕了千年的女子,向来温顺、柔弱的她,终究用最极端的方式守护了自己的爱情。
抱在天蓬肩上的手缓缓失去支撑,坠落在地。
怀中的人儿再没半点声息。
天蓬缓缓地松开手,颤抖着,低下头。
紧闭的双目,安详的神情如同熟睡,满面泪痕,带着笑。依旧是那么美。
他微微颤抖着,张大了嘴巴,哭不出声响。
往昔冷峻的面容渐渐变得狰狞。
“不,不——”
歇斯底里的声音,惊动了整个天庭。
轻风抚弄,花枝摇曳。
月树上,开了一瓣,原本该在此时凋谢的花蕾在刹那间绽放,点点晶莹随风飘荡,犹如那舞衣上的血渍,红艳如火。
缓缓地抱起霓裳,天蓬满面泪痕,冷若冰霜,抬腿踢开房门,一步步走出门外。
千年的守候,竟守出这样一个结果。
门外的卿家猛地吃了一惊,盯着天蓬怀中的霓裳一步踉跄瘫坐在地。
怀抱着自己的爱人,天蓬一步步沿着回廊走。
匆匆赶来的菡薇仙子惊得捂着嘴靠在红柱上,眼泪一滴滴忍不住落下。
怀抱着自己的爱人,天蓬一步步走着,呆呆地走,听不见周遭的声响,看不见周遭的人或事,脑海里一片空白。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有仙娥,有卿家,有兵卫,纷纷避让,为天蓬留出一条路。
一步步走出院落,他仰起头,望见天空中流动的云雾,望见悬浮在天空中的无数陆地,那是他拼死守护的天庭。
冰冰冷冷的天庭。
然而,如今这天庭中已经没有他要守护的人了……
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冷峻,而坚毅。
一路千年,咬着牙,一步步走到今天,却是一败涂地。
低下头,他呆呆地看着霓裳,微笑着,颤抖,泪眼朦胧。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做完,我就去找你,等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天蓬元帅。无论你到哪里,哪怕是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我都会追过去。”
轻轻地吻在她的额头上。
身形一晃,他抱着霓裳,化作一束白光朝着灵霄宝殿的方向疾射而去,转眼间已落到灵霄宝殿外的石板上。
无数的兵刃出鞘,大队天兵瞬间将他团团围困,层层兵甲。
为首的天将高声喊道:“天蓬,你想干什么!?”
没有言语,天蓬一步步,呆呆地抱着霓裳往前走。旁若无人,踏上阶梯。
“你想干什么?你想造反吗?”那天将猛的后退:“上!上——!给我上啊!”
没有人动,没人敢动。
层层的铁甲,那包围圈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后撤,撤入灵霄宝殿中。
便是没有六十万天河水军,便是孤身一人,他也依旧是叱咤风云,令凡间众妖望风而逃的天蓬元帅。
轻风吹过,扬起散乱的鬓发,扬起衣袖。
一步步走入灵霄宝殿,他仰起头,环视着四周恨不得将他吞下,此刻却一个个唯唯诺诺的仙家。淡淡道:“我想知道,是谁给了她异元九转丹。”
霓裳的血顺着垂下的指尖滴落在洁白、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朵朵雪地里盛开的梅花。
“说啊——!”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嘶吼,拼尽了所有的力量。
那声音在大殿内久久回荡。
没有人回答。此刻,连玉帝也选择了静默。
“敢给,为什么不敢认?”天蓬哼地笑了:“你们这群懦夫,我在凡间和妖作战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在凡间九死一生的时候你们在哪里?说啊——!”
他抿着唇,瞪大了眼睛,眼泪夺眶而出。身躯不住颤抖。
所有的仙家都呆呆地望着他,望着他怀中安睡的霓裳。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蓬。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位天蓬元帅虽然狂傲,虽然特立独行,却永远顾全大局,绝不会在灵霄宝殿上这样说话。
所有的仙家都怔怔地望着他。先前的气焰荡然无存,退缩了。
太白金星站了出来,叱喝道:“天蓬!休要放肆,可知你已是待罪之身!”
“想看看你和镇元子交易的账本吗?”天蓬面无表情地问道。
太白金星指着天蓬的手猛的一颤,差点跌坐在地。
“你……你怎么可能有……”
“别怕。”天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颤抖着,咬牙切齿地笑道:“我开玩笑而已,不用怕成这样,不过真想要,也不是没有。”
“你!”太白金星一时语塞。
身穿红衣的福星往前跨了一步,指着天蓬叱喝道:“大胆天蓬,死到临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天蓬头也不回,嘴角微微上扬:“福星,一年前,你从府库领了一株新月延须草,不知道现在可还在?”
福星一惊,连忙道:“炼,炼丹用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炼的什么丹?用的什么丹方,还有,那丹呢?吃了?还是说,很不巧,这么珍贵的一株仙草就让你给炼失败了呢?就算真是失败了,炉灰里,也总该能验出点什么吧?”
玉帝静静地坐在龙椅上沉默不语。
“要我揭你们老底吗?”怀抱着温度渐渐流逝的霓裳,天蓬环视着周遭的仙家,淡淡地,冷冷地笑着:“你们谁身上干净了?谁?站出来让我看看!”
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没人敢站出来?哈哈哈哈!没人敢站出来,一群懦夫!”天蓬癫狂的笑了:“没有人干净……这天宫没有人干净,千年了,我究竟守护了一堆什么垃圾!”
捂着脸,他的眼泪如同决堤般奔流。
玉帝面色铁青,却依旧坐在龙椅上沉默不语。
“我也不干净……不是要治我的罪吗?我就站在这里。”低下头,天蓬凄切地笑着,抚着霓裳渐渐冰凉的脸,他缓缓说道:“我也不干净,我爱她,所以我犯了天条。但我只后悔没跟她说。今时今日,也不怕你们知道。”
眼泪一滴滴止不住落下,打湿了霓裳的脸颊。
一股寒意透入了众仙家的心底。
面面相觑,再没人敢说话了。
仰起头,他用布满血丝的眼怔怔地望向玉帝:“陛下,天蓬有罪!”
该说的已经说完,那神色之中,已俨然是一副求死的神情。
玉帝铁青着脸,低下头,干咳两声,却不言语。
先前鼓噪的群臣,就这么静静地呆着,看着他。
大殿中一片沉寂,弥漫着令人透不过气的凝重。
……
凡间,万寿山,五庄观,浓烟滚滚升起,几个道徒正在观外焚烧着什么。
镇元子坐在凉亭中独自抿着清茶,凝视着天空中流转的云,淡淡地笑了:“这天蓬,还是真是不守信用啊。到底还是在灵霄殿上道破了。”
两个道徒抬着一堆书简来到镇元子面前,躬身问道:“师尊,这些是不是也要烧掉?”
镇元子撇了一眼,望见竹简上“账本”两个字,长长叹了口气,道:“留着吧,兴许,还会有人需要它们。”
沉默良久,他又啧啧笑了起来,道:“镇元子啊镇元子,你这么心软,难怪与须菩提那个死老头一样修不成大道。哈哈哈哈。活该!”
天高云淡,他迎着风,抿着茶,无奈地笑着。
……
云域天港,主楼大殿内聚集了上百战将。
天内缓缓地放下了玉简,呆呆地说道:“霓裳仙子自杀了……元帅抱着她的尸体,冲入了灵霄宝殿。”
深深吸了口气,眨巴着微红的眼,天内张了张口,颤抖着,许久,他才缓缓说道:“现在,众仙家正在围攻元帅。”
没有人说话。
一个个天将都瞪大了眼睛,咬着牙,攥紧了拳头瑟瑟发抖。
大殿中只剩下阵阵急促的喘息声,一种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
天衡一拳重重砸在柱子上,直将柱子都砸出了缺口,整座楼都在颤动。
他嘶吼道:“我忍不住了!我们出兵吧,兵谏!救元帅!”
“是啊!我们强攻南天门,兵谏!”
“南天门的兵痞怎会是我们天河水军的对手!出兵吧!”
“住口!”天辅高声叱喝道:“你们身为天庭战将,怎可说出这种话!”
话音未落,只见一直未吭声的天任一步步穿越人群走到正中,解下自己的佩剑丢弃在地:“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甩开白色大氅,转过身,他恨恨地唾了一口:“去他妈的天庭!”
一步步朝着门外迈去,他举起手高声吼道:“我去救元帅,谁要一起!”
“我去。”天衡率先喊了出来,抽出自己的佩剑丢弃在地上。
“你们要做什么?”天辅怒吼道:“忘了元帅临走前,你们答应过他什么了吗?”
天任停下脚步。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他。
他缓缓回过头来,看着天辅,冷冷道:“就算事后元帅要砍我的头,我也要去!”
那张刀疤脸上,尽是腾腾的杀气。
说罢,转身,迈开腿,跨过门槛。
天衡快步跟了上去。
“我去!”
“我也去!”
“妈的,老子拼了!”
一柄柄佩剑被解下来,丢弃在地上,只一会,大殿中就剩下几员老将。
天辅呆呆地睁着微红的眼,看着那丢了一地的佩剑,苦涩地笑了。
谁也阻止不了。
大殿外传来军士愤怒的呼喊声,惊天动地。
天庭之利剑已出鞘,扬起风帆,六十万天河水军,倾巢而出,剑指南天门!
灵霄宝殿。
一个天兵匆匆从殿外奔了进来,看到天蓬,看到满殿兵甲的时候猛地一惊,小心翼翼地绕开,跪下,奏报道:“启禀陛下,月树上,天蓬元帅的花,开了!”
“开了?”所有的仙家都吃了一惊。
“你可看清楚了?真的开了?”
“怎么会,霓裳仙子死了,怎么还会开花?”
“这不可能,该凋谢才是!”
“是啊是啊,一方身死,姻缘断去,该是凋谢才是。”
“一定是看错了,看错了。”
“难道花的另一面不是霓裳仙子?”
众仙家议论纷纷,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久,玉帝震了震衣袖,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蓬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朗声道:“此事过于怪异,有驳常理,容朕与太上老君商议后再定。来人,先将天蓬扣下,打入天牢!”
“诺!”
环绕四周的兵将朝着天蓬涌了过去。
剧烈的气流从天蓬的身上急旋而出,瞬间轰散了殿上淡淡的云雾。
庞大的灵力在汇聚。
那一个个兵将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惊慌失措地后退,咽着唾沫,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的仙家都大惊失色,就连转身要走的玉帝也停下了脚步,不自觉地撑住了龙椅的扶手。
在场的,所有的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天蓬已经调动了所有的灵力。
这是拼死一搏的架势。
“陛下——!”他抱着霓裳高声喊道。
瞪大了眼睛,与玉帝怔怔地对视,毫不退缩。
所有的兵将,所有的仙家都将目光转向了玉帝。
许久,玉帝深深吸了口气,无奈地笑了。他知道天蓬想要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霓裳死了,如果天蓬想走。这天宫没几个人拦得住他。带着天河水军下界,必是一方霸主,六十万精锐之师,便是天庭也无力围剿。
这远比灌江口的杨戬要难对付得多。
可他没有走。他回来尽忠,他送玉帝最后一个人情,求死,给足了天庭颜面。
千年君臣,他要的,玉帝如何能不知道?
抿着嘴,玉帝淡淡道:“传朕口谕,好生安葬霓裳仙子,魂魄送入轮回,许她一户。好人家。”
说罢,玉帝无奈地摇头,拂袖离去。
身后的卿家高声喊道:“退朝——!”
天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缓缓闭上双眼,泪流满面。紧紧地拥着霓裳,叩首:“天蓬,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所有的仙家都呆呆地看着他。
“行行重行行,团圆日较少,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此生缘来是缘浅,不堪幽梦太匆匆,愿来生……”
天籁之音还萦绕耳畔。
轻步曼舞,闲婉柔靡,娇媚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如玉的脸上,甜甜的笑……
“愿来生……”
来生。
月树上的花迎风绽放。摇曳,这是只剩下一个人的红尘。
今生已无可挽回,可就算剩下一个人,这段情,他也要去守护。用自己的命,去换霓裳一个来生,换霓裳下一世的幸福,无怨无悔。
身上澎湃的灵力散去。
四周,无数的兵将面面相觑,一拥而上将他制住。
……
天庭的次日,凡间的次年,六十万天河水军兵临南天门外,擦亮了兵器铠甲,弩上箭,弓满铉,擂起战鼓,叫阵。
只等一场恶战。
二十万南天门守备军龟缩在南天门里,不敢应战。
分散各地的四十万天军紧急驰援。天庭的盾与剑,整整一百二十万大军于南天门外摆开阵势,对持。
一边士气高亢悍不畏死,一边唯唯诺诺士气低迷。
这是谁都不敢想象的结果。
天河水军提请奏折,要求释放天蓬,还其元帅之位,处死乱臣贼子太白金星。
玉帝派出特使,以赦免他们的罪为条件要求天河水军撤回驻地,圣旨被当着特使的面烧毁。“杀谗臣,清君侧”的呼喊声直通九霄。
坐在灵霄宝殿的龙椅上,玉帝呆呆地注视着放置在桌面上琉璃盏里微微颤动的水,无声地叹息着。
“莫不是,真把朕当成凡间的昏君了?”
他无奈地笑了。
“这局势,怎就变成这样了?”
事到如今,只要敢动天蓬,那么无论战果如何,天庭都势必失去这把最锋利的剑,犹如自断右臂。
而就在此时,灵霄宝殿上却依旧在为天蓬而争论不休,争论的内容,不是是否释放天蓬,而是该给天蓬罗列多少罪名。
没有人会相信凭六十万天河水军就能攻破南天门那天铸的法阵,他们所在乎的,只是如何迅速消灭自己的政敌。
看着那些仙家的嘴脸,玉帝只能苦笑。
“陛下,这天蓬月树花开已是不争的事实,当按例贬下凡去!”
“陛下,那日天蓬殿上之举早已是欺君罔上,论罪当诛!”
“陛下,天河水军谋反,依如今所见,那天蓬早有不臣之心,当立斩以震慑三界!”
神仙动情,欺君罔上,谋反……一条条,一桩桩,都是死罪,偏偏又都不是莫须有的。
可玉帝就是不判,犹豫着,犹豫着,举棋不定。
“陛下!如此逆臣,不能姑息啊!”
“陛下!如今天河水军兵临南天门,已成谋反之势!那天蓬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冤,何须犹豫!”
玉帝还是不开口。
“陛下,老臣已经将天蓬的罪责全部罗列出来,恳请陛下批示。”
一本奏折连带沾了朱砂的笔被递到玉帝面前。
他还在犹豫着,闭口不言。
可还能撑多久呢?
满殿仙家,无数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玉帝不放,等着,那急切的目光就好像要将玉帝生吞下去一般。
终于,在他们的注目下,玉帝缓缓地朝着朱砂笔伸出了手,却依旧犹豫着。
“陛下,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守候在身旁的卷帘忽然跪倒在地。
玉帝将手收了回来,淡淡道:“但说无妨。”
卷帘拱手道:“陛下,先前那月树上不过一个花蕾,霓裳仙子死了,那月树上的花蕾不只不谢,反倒是开了,实在有驳常理。依末将之见,那月树,怕也是有错漏的时候,切不可因此而冤枉了忠良!”
“胡说八道,那天蓬乃是乱臣贼子,何时变成忠良了?”有仙家叱喝道。
“天河水军战功赫赫,对天庭,对陛下,天蓬元帅之心如月可鉴,如何就是乱臣贼子了?”卷帘瞪大了眼。
太白金星缓缓走出人群,冷冷地看着卷帘,笑道:“区区一员偏将,也敢在这大殿上胡言乱语。”
“月树错漏?哼!陛下!那天蓬当日都已经亲口承认,还有何错漏?”
“忠良?那南天门外的是什么?”
“依老臣看,这卷帘是天蓬埋伏在内线,想帮他脱罪!当打入天牢严刑拷问,必有所获!”
群臣发难,卷帘却如同听不到一般,只抬头怔怔望向玉帝。
许久,玉帝捋着长须点了点头,道:“众仙家所言极是,卷帘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那月树本是天道所化,便如同地府的生死簿。如今生出这等异象……天道有异,不可不察。依朕之见,还是等朕与太上老君商榷一番,再行定论。”
“陛下,太上老君如今外出云游,也不知几时能归。那天河水军的一众乱臣贼子却已经兵临南天门,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是啊是啊,陛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啊!切勿涨了贼军的士气!”
“是啊陛下!此事缓不得,老臣恳请陛下早做决断!”
依旧是众口一词。
卷帘怔怔的望着玉帝喊道:“陛下!切勿寒了忠臣的心啊!”
满殿的仙家都紧紧地盯着玉帝,包括卷帘。
时间流逝,玉帝孤孤单单地坐着灵霄宝殿上宽大的龙椅,抚着扶手,抬头仰望上方犹豫漫天星辰缓缓流转的图腾,无声长叹,似是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缓缓道:“便五日,五日之内,若是太上老君未归,朕必定给众卿家一个答复。君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