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掌声响起
五岁开始学钢琴,学了整整十年,怨念了整整十年。因为钢琴是一种限制自由表达的乐器,每一个音符都必须按着固定的指法和节奏来弹。感情得有,但不能太浓烈,时刻都得记着古典乐是悠矜的。不过这些从来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在钢琴面前,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掌声。
这对我影响很大,甚至一度让我害怕告诉别人我是学钢琴的。我从小就是个狂徒,不喜欢好好地按规矩办事。弹琴也是如此,指法不按规矩来,节奏不按规矩来,一时兴起还喜欢即兴发挥几个音出来。再加上心大得漏风,经常漏掉音符没弹。任何一个正统科班出身的老师都会被我逼疯。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是老师教过的最差劲的学生。
所以我喜欢摇滚。有一些摇滚乐队,比如二手玫瑰,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改歌词,现场唱high了忘记下一句是什么了,就随便编。像我弹钢琴的时候会做的事情。但是钢琴这么弹会被老师打手,歌这么唱台下就欢呼四起。在钢琴那里找不到的掌声,在这里全都补回来了。而在钢琴那里培养的对音乐的审美,放到摇滚这儿用又绰绰有余。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上道地意识到,摇滚这圈子,玩的不是掌声。如果一个摇滚乐队追求的只是欢呼声,那它离摇滚也就远了,摇滚永远都是背朝掌声的。
几乎每支乐队都有背朝掌声的时光,俗称地下时光。有些乐队还宁肯永远都地下。比如液氧罐头,齐柏林飞艇,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乐队,而我得知他们,也全都是通过同样是滚青的朋友。我们分享着彼此收藏的那些不可能被地上的人们理解的歌,歌里汗湿的愤怒,终于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路上的人,而所有的权威都抱着他们的墓碑站立在道路两旁,包括那个从未给过我掌声的钢琴老师。
后来我认识了X-Japan,一个日本的视觉系乐队,惊为天人。旋律铺得很厚重,古典乐打底,吉他和鼓提亮整首歌的调性。七言绝句般严谨的古典乐和现代诗般不羁的摇滚混着玩,我竟然被闪瞎了。《红》是画面感很强的黑帮爱情片,身处风暴中心的主唱声线好像也被狂风撕扯,《Endless Rain》写于乐队第一次解散前,古典乐中有呼啸式的悲情。注意我形容他们的歌的用词,全都跟风暴有关。因为我是一个被击中的人啊。
而他们在也的确像狂风卷浪一般地红了。短暂的地下之后很快在主流世界冒尖,并且迅速成为了乐坛权威。最神奇的是,没有不服的,不论是地下的人,还是地上的人,背朝掌声的人,还是直面掌声的人。哪怕乐队已经解散多年后的今天,我的一个朋友,90后,一谈到X,还可以拉着我说一晚上的话。
这也是第一个真正触动我的乐队,我好像也愿意为他们解开一些心结。因为X,我开始重新捡起了嫌弃多年的古典乐。拉赫玛尼诺夫的《荒山之夜》让我闭上眼就能看到群鬼起舞的荒山断崖。被苏联赶到美国去的他多年来在这片断崖上看着脚下深渊,深渊成了他的朋友,这才有了起舞这一说。而他的《流浪者之歌》是一粒灰尘,落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德彪西的《月光》却是有月光的海滩,还没有浪。
原来让背朝掌声多年的人面对掌声,也不太难。
只是许多背朝掌声的人不愿意罢了。这其中的原因说起来很复杂,也许他们背朝掌声久了,腰早就僵了,怕是扭不过来了。也许他们背朝掌声久了,有人群恐惧症。也许他们单纯就是不喜欢掌声。再或者像我当年一样,渴望掌声而不得,渐渐开始对掌声厌弃。而这些原因说来说去,都没掌声什么事,掌声何过之有?!
这两年国内突然多了很多音乐节,一个比一个有性格。玩噪的把死亡金属操作得像大炮坦克,去那里挨一场碾压回家得三天睡不好觉。还有清新一点的,简直像个波普服装展,连时尚杂志都出动了,各种诸如《如何在音乐节穿出品味》的软文抢下了本来属于乐手们的头条,最后好像还是那些生活在掌声里的时尚潮牌在赚钱。至于音乐,不管什么风格的音乐节都有一样:反正你不懂什么他们玩什么。
也不停地有人跟我说那些获得无数掌声的歌是媚俗文化。那些你一听就热泪盈眶的歌是矫揉造作的煽情,经典都是你要绕着弯才能听懂的。这些话放早两年我会当圣经一样听着,但现在,我只是默默地拉出自己渐渐开始既有摇滚又有古典流行爵士乐的歌单,听上个一遍,还是觉得Eagles在《 Hotel California》里把吉他玩到了极致,宋东野那首烂大街的《董小姐》要好过后来的《万物生长》。
唯一不同的是,背对那些开口闭口主流去死的滚青,我感觉自己曝光在掌声中的姿势特别别扭,笑容也一定特别勉强。像个叛徒。
直到一次,偶然,我看到了安东尼奥卡诺瓦的雕塑《被爱神吻醒的普赛克》。唯美而写实的角度,每一个衣褶都含情,又都谨慎地恪守着沉默的美德。只有纯粹的叙事,没有任何一点煽情。但我还是只一眼就被深深震撼。那天我翻出了dir en grey 的《the final》,Nirvana的《Bleach》;又翻出了舒曼的小夜曲,李斯特的《爱之梦》,混合着反复地听,不停练习转身的姿势。终于能够来去自如,视掌声如无物。
我不再觉得自己是滚青中的叛徒,对于那些眼里还有掌声这东西的人,不管是摇滚圈的还是摇滚圈外的,我也忽然地想到了反驳的理由:“风来了,猪也会飞。但是风一停,猪就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