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无迹，生命无言

        时间的流驶比任何一条奔腾的江河更急，却了无行迹和声息。 

        只是在机械地忙碌中稍微走了走神，一个又一个日子便一一走到了末端，我甚至回想不起，那些分分秒秒是以怎样的姿态道别并从我眼皮底下绝尘而去的。惯于把时间与尘埃的概念放在一起，一直觉得只有日渐堆积的尘埃才是时间曾经从这里经过的明证，而一切处于轮回中的事物：月盈月亏，潮起潮落，春去春回……都让人混淆了年年岁岁、古往今来。常说岁月流转，可于现世里每一个生命，岁月本就如离弦之箭，倾覆之水，一去不回。朱自清笃定地举例说——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是，回来的燕真的还是去年那一对，重发的柳真的还是去年那一枝，再开的花真的还是去年那一朵吗？物是人非往往是表相，物非人亦非才是生命贯常的真实。这一点还是石头《葬花吟》道得切——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烟花落尽，红颜老去，无论各自生命里曾有过怎样的繁华跟落寞，花与人的宿命从来都是如此——自然，谈不上谁比谁更幸运，谁比谁更悲凉。又有李延年歌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李夫人并没有倾国倾城那般邪媚，却终免不了红颜薄命。其后佳人倒未必不可再得，然而彼佳人已非此佳人，从此上演的，便又是另一段传奇另一番春秋了。

        古人对时光流逝的感知是敏锐的，而现在的我们，似乎迟钝得多。步履匆忙间那些感应寒暑交替四季更迭的神经被我们一一剔除了，只日复一日的慵懒懈惰下去。手写体越来越萎缩，键盘下敲出的文字越来越粗糙——当理想的光辉终于在日子琐碎地砥砺下渐次黯淡，当纤细的魂灵终于在外来一次次地撞击下趋于坚硬，当一日日陀螺般地旋转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轴心，当连对呼啸而过的时间都浑然不觉的时候，又怎么能指望写出多么清隽飘逸的文字呢？一朋友常慨叹——生活让我们如此卑微。确实，于天地造化，我们是卑微的，卑微的姿态，卑微的存在，卑微的信念，卑微的坚守，而连这卑微的一切，也许都会在不预期的某个瞬间灰飞烟灭。人生许多境地是不能够选择的，我们所有的选择皆是在命运的分配之后。记得中学时一位同学曾在作文里写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生存的时代，这真是千秋万古的遗憾。”其实何止时代？人从出身、样貌、禀赋、教养到后来的遭遇，皆无从选择。常闻人言：性格决定命运，而我相信在更大程度上，命运决定性格。命运是什么？我参不透，只在每读史铁生《我与地坛》，读到：“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铸炼成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时，就莫名悲怆，深感命运的艰涩沉重和人命的渺小无依。天下熙熙攘攘，只道是为利往来，实则人人都不过是在奔赴各自的命运。《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说：“不是忙着生，就是忙着死。”我想那只是就人生的某一个阶段而言，而在更漫长的生命之旅上，所有人都将走向同一个固有的终点。生命是有限的，每个有限的生命在万丈红尘中不过是一粒粒舞动的尘埃，无论怎样千姿百态，都逃不开那个既定的结局——曲终人散，尘埃落定。像《红楼梦》的结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生命本身是虚空，空空而来，空空而去，本是常理，只有人这种情绪芜杂的生灵才会为了天道轮回而大悲大恸，还生出这许多无谓的感慨，兴起这许多波澜来。此时便格外理解了郑板桥“难得糊涂”之深意。韩美林讲：“没心没肺，活到百岁。”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活得太较真太逼仄实在比懵懂无知更加可怜可哀。

        沮丧于人命卑微时，喜欢一遍遍回念苏轼的《前赤壁赋》，直到心中云开月明。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苏轼在被贬黄州的景况下尚能得趣如此，教人一下子没有了伤怀的理由，也教人多少相信，总有些东西能让我们沉醉其中，尽情体味生命的美妙与欢愉。这些情怀是超乎结局和命运之外的，是可以自由驰骋的。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天神西绪弗斯因触犯天条被宙斯罚到人间受苦，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推一块大石头上山，但是，每当他辛苦了一天将石头推上山顶后，它都会重新滚落下去。这就意味着西绪弗斯将在永无止境的失败中品尝苦难的滋味。可是，西绪弗斯并不就此认输，他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推着石头上山，并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我完成了我的责任，不管它是否滚落，我已经心安理得。”西绪弗斯在这样的思想下获得了内心的平静，推石上山的工作似乎也并不那么枯燥和劳累，反而充实而快乐。这个古老的故事常被用来隐喻人类永恒的悲剧命运，但我从中却得到慰藉——总有些东西，是宙斯鞭长莫及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不过就是一场自以为是的表演，是一次次心与现实的周旋，而幸福，是杜撰给自己，让自己心胸开朗的一种感觉。好友胭脂的幸福哲学——觉得自己幸福就幸福了。此至理！所以，觉悟了的人们通常更关注过程，更强调生活中的每一份心情、每一个细节。现世的生活注定浮光掠影，许多人和事，遭遇过，转个身就模糊且陌生了。而铭记于心的，往往只是几个人，几许感动，一份执着与守侯，一些呵护与珍惜，甚至一次刻骨的疼痛而已。生活明灭，刻骨铭心的东西总是让人元气大伤，无法轻快，无法洒脱。然而心中有所牵念有所希冀地去生活终是好的，虽然这会让人容易受伤，却也容易感知到哪怕一丁点的幸福。生活是这样的矛盾着——怀疑或者求证了有些东西并不能够存在于现实，却必得让自己相信其存在于未来。因为这起码会让生存变得不那么尴尬，让眼前的生活有路可走。世上有许多事不确定，我相信其中唯一有意义有益处的只有一件——未来的不确定性，大概，那是一种“或可实现”的热度与力量吧。就像当时书写下流光的题目时，我并没有想到会堆叠了这许多文字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