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录取通知书

初秋的夜，有些凉，村子里灯火三三两两，昏昏黄黄。微风中偶尔传来几声刺耳的狗吠，叫声时近时远，时高时低，划破夜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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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31日      星期五    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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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强独自坐在村西的山坡上，凝望夜空，惨白的月光冷冷的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夜露的湿气，和着他眼眶里再也无法抑制的泪水，一并顺着脸颊落下，洒在脚下这片养育了他将近二十年的黄土地上。

这是父亲生前常带他来的地方，无数个圆月当空的傍晚，他和父亲就这样肩并肩的坐着，一起望着村外的远方，兴趣盎然地聊着他在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畅谈他的人生理想。父子俩响亮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飘向银白色的夜空。

坐在这个山头上，不需要踮起脚就可以把整个村庄尽收眼底，能清晰的看到那条通向山外，连接县城的蜿蜒曲折的小路。父亲告诉志强，将来一定要替他走过这条路的尽头，走向更远的地方。

他把一辈子都交给了这片山垇，老了，也累了，恐怕再也走不出这座山，看外面世界的模样。

听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志强读高三，在山那边不远处的一个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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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父亲就格外疼他，甚至在农忙时节因天气突变抢收庄稼那几天，也很少让志强下地干活，为的是不耽误他做功课。

后来去了县城念高中，每逢到了收割耕种的季节，他就偷偷瞒着父亲从学校跑回来，给家里帮忙。母亲常年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妹妹还小，力量头不够，只能做些来回往地里拎茶送饭的事情。

在村子里，志强的父亲没少听说左邻右舍们的闲言碎语，孩子这么大了，还护着不让下地，糟蹋了十几年粮食，也该还了。看俺家的娃，隔三差五地从南方给我寄钱回来，这不，上次电话里说，过阵子就把漂亮的媳妇带回家一起过年。别看我这么年轻，马上就要当奶奶喽！

平时，他看见几个妇女扎堆站在那里嘁喳，就装作没听见，低着头绕道儿走。他想，不能让志强白白地把青春扔在暗无天日的工厂里，把文化学高了，比啥都强。让儿子早早的出去挣钱，这事儿，打死他，他都干不了。

父亲这些想法，志强都知道，在后山那个他俩经常去的地方，他时常听父亲讲起。他明白，考大学是他家几代人的理想，可他实在不忍心看着父亲一个人苦苦的支撑这个家，老天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不到五十岁，就满头白发，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有一次，他情绪反常地拗着要辍学，替父亲分担繁重的家务。当场，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许久，他没有吭声，父亲也沉默不语。月光下，他看到父亲眼角流下晶莹的泪水，躺进满脸的沟壑里。他心头暗暗地憋着一股劲儿，绝不能让父亲失望。

高考揭榜那天，母亲一大早就做好饭，端到他面前，并嘱咐他不论成绩好坏，都要早些回来，免得家里人挂牵。

妹妹双手递给他一满壶水，让他带在路上喝。他瞅见妹妹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目光，心里有几分不安。

他四下里扫了一眼空荡的院落，看见几只正在啄食的鸡鸭，没有父亲的影子。母亲告诉他，父亲天不亮就进山了，还有半亩黄豆地要锄草，趁太阳出来前干完，上午还要往稻田里引水，借来的水泵下午就得还。

他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口。淡淡的冲母亲和妹妹笑了笑，背着水壶朝村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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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路过自家那块稻田，父亲已经把田里灌满了水，有几只萤火虫在禾叶丛里飞舞，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光。

田埂上一条花蛇从他的胯下溜进了水里，趁着月光，看得真真切切，他下意识地向前跑了几步，差点跌倒在田里。以往，志强是不怕这种小动物的，可能早就把它从水里揪出来，握在手里甩上几圈，那蛇就一命呜呼了！

此刻，他看见它甚至有些害怕，紧张得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回过神。脑海里反复着站在分数榜前的画面，是的，上面没有赵志强这个名字。他定睛看了无数遍，还央求他的同学帮他一起找，终归还是没找到，他怀疑学校是不是公布成绩的时候漏写了？最后，他跑到教务处问领导，才彻底明白，原来自己的分数差了一大截，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和他要好的几个同学也替他惋惜，可现实就是如此，连班主任老师也难以置信，一向成绩拔尖的他会落榜。

趁着月光，他走到了和父亲经常偎在一起谈心的那片山头。独自坐着，皎洁的月光照着雾蒙蒙的大山，耳边响起父亲的话语，一声声期盼如刀一样绞在他心里。许久，他哽咽着，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想，他没有资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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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从山后爬上他的头顶，又从他的头顶爬向另一个山头。蛐蛐在草丛里嘶哑着喉咙，志强闷着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朦胧里一束光朝他这边移动，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他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光灭，他看见父亲拿着手电筒立在眼前。

父亲手里提着两个馒头，饭盒里母亲专门给他炒的葱花鸡蛋，意外的看见父亲从怀里掏出来一壶只有过年时才打开的老酒。

父亲招呼他赶紧吃饭，跑了一天肯定饿坏了，说着把酒倒上，给志强也倒了一杯。

他望着父亲的举动，不敢出声，也不敢伸手去拿筷子，耷拉着头。父亲笑着说，我下午就得着信儿了，柱子都给我说了，你落榜了，落就落了呗，明年咱再考。戏里不是说，那诸葛亮还有打败仗的时候哩，何况咱这小老百姓。多大点事儿呀！这么晚了，不见你回去，把你妈和妹妹都急坏了。

坐在一旁的志强，越是听父亲说这话，心里越难过，终于忍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大哭起来。

那晚，月真圆，真亮，父亲的一番话，也把志强的心照得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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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读这一年里，他还是照往常一样，在农忙的时候回来帮父亲干活，他不忍心看着日渐衰老的父亲一个人操劳。每次回来，父亲都一脸严肃地劝他赶紧回学校去，说家里还有妹妹呢，她大了，慢慢地也能干些地里活儿。

志强不放心母亲的身体，更不愿看到年幼的妹妹老是请假回来伺候母亲。他想，等他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都接到城里住，好好让父母享享福。

高考前有一天，学校放假，志强回来。

刚进村，他看见村里的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他家附近，好像在议论着什么，他心里想那群长舌妇不知道又在咕叨谁家长短，说得津津有味。

他没理会，只顾往家奔。

一进门，他突然感觉到了异样，他看见堂屋的地上睡着一个人，母亲和妹妹都在跟前跪着，亲戚们也都来了，几乎把屋子站满了，他意识到事情不妙，脑袋嗡嗡响，涨得厉害。

他大步跑进去，楞住了。

母亲红着眼睛看着他，妹妹已经泣不成声，他掀开被子，看见父亲煞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神情里露出微微的焦虑和牵挂，虽然那表情已经僵硬，可他读得懂，那是父亲临死前仍然对他抱着的期望。

二姑告诉他，父亲锄草的时候晕倒在地里，拉到医院，人已经咽气了。

没有留下一句话。

志强跪倒在父亲面前，泪水如滂沱大雨，倾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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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就这样默默地走了，没能和志强说上一句话，哪怕一个字，一声呻吟，一个表情也好。都没有。

他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留给志强的只有眼前这具冰冷的尸体。他带着他的梦，也带着志强的梦，永远的走了。

志强知道，父亲的魂魄并没有远去，就在天上看着他，看着他度过人生的紧要关头，看着他走过那条曲折的小路，走向大山外，走向他这辈子都没去过的远方。

...

月缺月圆，山还是那座山，林还是那片林，这片黄土地上，再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再听不见他的声音。

志强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跪在父亲坟前。

月光洒向大地，一片苍茫。

他一字一句的把录取通知书念给父亲听，字字铿锵，句句响亮，声音震彻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