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情不是坟墓,我们算什么
这条路蜿蜒了百八十里,在小镇的河流旁边栖身而亡,回声一遍遍喊着,没有违章,没有违章...
01
隔壁的刘二又娶了个媳妇,我随了点份子钱,去喝了趟喜酒。
我和刘二是打小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我跟他说,甚能免了我随份子。
他说,滚。
刘二算是镇子里结婚早的,那时好像才十八岁模样,就把村花娶走了。
刘二的丈人是出了名的地主,土地改革以前,是家里富得流油的主儿,后来文革刚开始的时候,被几个汉子绑走给关牢里活活饿死了。
而那年,刘二媳妇才刚出生。
去年文革结束了,毛主席和周总理也走了。毛主席走的那会儿我记不得了,就记着周总理当时那十里长街纷纷下雪,全镇人都守着收音机哭。
喝喜酒的时候我特意问了问刘二,这媳妇怎样,刘二悄么凑到我耳根子旁边,说了句,
“你没瞅着这屁股那么大么,指定能生儿子!”
我撇撇嘴,低头嗑着瓜子。
“别嗑啦!这瓜子可贵咧!”
刘二拍了拍桌子。
02
“宝子,你看人家刘二都娶着媳妇了,咱也得赶紧啊。”
炕上,我爹点着水烟,噗噗地吐出一句话。
“着什么急!”我用丝瓜瓤刷着锅,往里屋不屑地喊。
“行行行,不急不急,你就等着好闺女都被猪拱了得了。”
我没说话。
我娘两年以前死了,也死在文革时候。因为和村花她爹,也就是刘二以前那个丈人偷情,被双双一起打死了。
当时这事儿闹得全镇都知道,我爹却一句话没说,自个用全部积蓄给我娘立了个碑。
“宝子啊,你得知道,婚姻它不是个坟墓,不是个坟墓啊!”
水烟吧嗒吧嗒响,炕上传来我爹的声音。
我也不是不想女人,只是我觉得这年纪还不适合结婚。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盼着儿子闺女长到十七八,然后可以嫁娶,热热闹闹办喜事。
我爹也这么想。
我娘出事那年我成天跟我爹说,婚姻就是个坟墓,把我娘给埋里头了。
我爹却直说,婚姻它不是个坟墓,不是个坟墓呐!
“宝子,等你到我这年纪就明白啦。”
水烟还是吧嗒吧嗒响,我把丝瓜瓤往锅里一扔。
03
我没上过几年学,家境也不算好,也没姑娘看得上。
1979年的时候,我刚好二十,跟着刘二一起去棉纺厂做工。
“好你个金宝,这都是娘们干的活,你带我来干哈?”一开始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刘二拽着我衣服,差点给我呲一顿。
“咳,这不是厂子里发粮票布票多嘛,你不来,那就回去种地得了。”
“嘁!”刘二嗤了一声。
后来在两个月以内,刘二就成了厂子里的纺工好手。
那时候还没开始记公分赚钱,我就一直在厂子里做工。刘二和我一个工间,闲聊的时候,就讲着他媳妇是多么体贴。
“宝子,不是我说你,你真该成家啦!”
“哪有姑娘能看上我。”我头也没抬。
“哎,你向前看啊。”
刘二就随口一说,我还真的抬头往前一看。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就似中了毒一般。
眼前是个带着布帽子的姑娘,个子很矮,看上去很机灵,也不说话,在那儿不急不慢地踏着缝纫机。
刘二把手往我眼前晃了晃,然后踹了我一脚。
“你小子,神魂颠倒啦?”
我做了个回踹他的动作,又低头接着做手头的活儿。
......
“哎,你说那个戴布帽的姑娘叫啥名?”
过了一会儿,我悄悄问刘二。
“宝子,这种妞儿咱看看就行了,不是咱能驾驭了的。”
“咋了?”我一脸不解。
“这妞儿是从土匪窝里跑出来的,少说也比你大个两三岁,被那些个土匪糟蹋的,还指不定有没有什么病呢!”
刘二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直响,我抬头看着眼前那个戴着布帽子的姑娘。
“她...的名字是啥?”
“哎,我都告诉你......”
“快说!”
“我也不知道。”
“我操你妈的!”
我踹了刘二一脚。
04
后来我还是打听到了那姑娘的名字,叫白仪。
不过人人都说,白仪不是什么好姑娘,能少沾惹就少沾惹。
我偏不信这个邪。
我第一次跟白仪搭上话是在从工厂回家的路上。
白仪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在路上往前。
我跑过去,说了句。
“闺女!我看你不太会骑车啊,用不用我带你?”
白仪理都没理我,接着歪歪扭扭地往前。
我使劲往前跑,她使劲往前骑。
后来她摔倒了,直接压在我身上。
“重...重...”我憋出两个字来。
“嘁!”白仪撇着嘴爬起来,又骑上车走了。
我在那个沾满泥土的路上,望着她歪歪扭扭的身影。
刘二实在拗不过我,答应了帮我把白仪搞到手。
“宝子啊,你就是笨,为什么村花能跟着我,你不晓得?”
我摇摇头。
“那是因为,我每天,都跑到地里,踮着脚给她摘苹果。”刘二凑过来,小声的说。
我瞅瞅刘二的矮个子,说:
“你这身高的确得踮脚。”
“你给我正经点!”刘二说着就要来踹我。
“但是这个苹果,能代表个啥?”
“心意啊!傻子!你天天给她送东西,她起码也会感动啊。”
“但是为什么要送苹果...”
“这个不是主要的!”
刘二差点就要掐死我。
“你也可以送梨。”
过了一会儿,刘二慢慢吐出这句话。
05
于是我每天都给白仪送梨。
“白仪!”我闲着没事就朝她喊。
“干嘛!”她头也不回。
“没事,就是喊一声清清嗓子。”
刘二在旁边狠狠拽了一下我胳膊,说:
“你小子是不是傻?”
我“嘁”一声。
我爹说,婚姻不是个坟墓,即使我娘埋在了里头,它也不是个坟墓。
我以前不懂,遇到白仪以后就懂了。
我爹还说啊,他遇见我娘的时候,也是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姑娘,就觉得不管怎么地都得后半生和她一起过了。
真爱来的时候,你不会管她屁股大不大,能不能生儿子,是她就行。
是她就行。
我总是给白仪送梨,每天都摘一个递给她,时间久了,白仪就直接接过来啃了。
“宝子,进展不错啊!”刘二跟我说。
“嘿嘿,那是那是。”
后来白仪慢慢就答应了我送她回家,那时候,我就在路上很慢的骑着车,她在我背后轻轻扯着我衣角。
有时候我会故意一停,她就那么一下子靠在我背上,那火热的胸膛紧紧贴着我。
“哎!你这人真是!”她在后面小声说。
我笑了笑,没管她,然后一路接着蹬着脚蹬。
“白仪!”我突然叫了一声。
“干啥?”她在后面戳了我一下。
“没事,就是喊你声,清清嗓子。”
她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 ,她也突然喊我名字:
“金宝!”
“干啥?”
“没事,就是喊你声,清清嗓子。”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体会到她狡黠的模样。
我骑着车,慢慢的,就希望这时间也能慢些。
06
“爹,我想结婚了。”
我对炕上点着烟的爹说。
“咳咳咳咳咳....”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咯,咱宝子也要结婚了?”
“咋...咋地?”我有点忸怩,玩着丝瓜瓤。
“哪家姑娘啊?”
“白家,白仪。”
“咳咳咳咳咳咳.....”
我能感到我爹咳得更厉害了。
“不行!”
“为啥子!”
“那姑娘以前被糟蹋过,不干净。”我爹说。
“我不管!我就要她!”
那时候的我冥顽痴傻,倔得像头驴。
“那你别后悔。”
“我打包票!保证不后悔!”我几乎在喊。
在破旧的屋子里,我似乎听见我爹喃喃自语。
当年,我和你妈,也是这么过来的...
看来注定...命运也会遗传啊...
07
刘二媳妇生娃了,是个胖小子。
刘二又拽着我去喝酒,又管我要了点喜钱。
我看着他媳妇抱着孩子出来,突然就想起了白仪水灵的脸蛋来。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种地攒工分,白仪也是。
我跟白仪说,我想娶你。
白仪说,不行。
我说为啥。
她说,没有为啥。
后来白仪跟我说,她已经没了清白。
“我不管这些的!”我看着她的眼睛。
“但是人家会说...”
“咱们不管他们好不好,有我呢。”
白仪看着我就开始哭,靠在我怀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天,我和白仪在她家里的炕上,用肉体交换了誓言。
那时候我摸到白仪的背,发现上面尽是些疤痕,我们做完的时候她开始哭,她说,那些都是被土匪打的。
我把她抱在怀里,说: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那时我没管什么地久天长,就想着能日日夜夜看着她的模样。
但自从那天以后,白仪就走了。
杳无音信。
她和我做爱的时候,在我耳边说过一句话。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害了你...”
我那时没懂,现在懂了。
婚姻确确实实是个坟墓,不仅会埋了我娘,还会埋了我和白仪。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没想过以后,却发现我们压根也没有以后。
“我和你结了婚,旁人的口水会淹死我们...”
又是白仪的声音,在我耳边晃着,弯曲着。我心里有一栋很高很高的平房,建在大路中央,他们说,这个建筑,已经违章。
该拆掉了。该拆掉了。
我就那么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敢回头去看那栋平房的残骸。
它真的没有违章......
08
我再一次和刘二喝酒的时候,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了。
“宝子,你说你怎么还不娶媳妇?”刘二把我盘子里的瓜子往他盘子里抓,边抓边对我说。
我愣了下,没说话。
“你小子,还想着那个白仪呢?”
一杯酒下肚,火辣辣的,我喉咙里直发烫,还带点苦涩,说不出话来。
“我跟你讲,那种娘们就像匹野马,你想拿绳子捆着,没门儿!”
我又喝了一杯。
“而且你这马,还是被老些人骑过的,也不怕人家议论...”
我又喝了一杯,狠狠把杯子掷到桌子上。
刘二没说话。
半晌,我问了句:
“你说,这真的是个坟墓吗?”
刘二撇了下嘴,摇了摇头。
“不是?”
“不,我不知道。”
他低头开始嗑瓜子。
我一杯一杯喝着酒,就觉得肚子里也开始火辣辣的,慢慢到心脏,都是锥心的疼。
恍惚之中,就觉得头一阵嗡嗡响。
身后好像有人喊我的名字。
“干啥啊!”我把杯子一扔,往后一瞧。
“没事,就是喊你一声,清清嗓子。”
“你...”
我刚想骂几句,却一愣。
眼前一个姑娘站在不远的地方,头上带着个用布做的帽子,看起来眼熟得很。
我迷糊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个梨子递给她:
“要么?”
她一手接过,直接开始啃起来。
“哟,这不是那个谁...”
刘二在后头想说什么,被我踹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