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老家来人了(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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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里头,肖双七岁的小弟弟肖宝儿,低着头,眼皮儿都没撩一下看自己的姐姐,只嘟囔着:“妈,妈,紧溜,没有了。”在他心里,肖双连个屁都不算。
肖双爹咂吧着旱烟袋,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嗓子,再不言语,专心致志地抽旱烟,时不时的搓一把花生,放小小子旁边。
大冷的天,肖双就这么浑身滴水的站在地下,看着炕上的一家和睦,越看越心凉,越看越觉得自己多余,越看越觉得自己不该回来。
西厢房的门“吱嘎”开了,大妹妹伸出半个脑袋,偷偷斜了外头一眼,然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过了许久,终于门又打开,大妹妹拿着个破抹布,悄么声地走到肖双跟前(面前),边塞抹布,边拿眼觑炕上。
肖双妈这会儿才缓过神来,手往腚后一伸,摸出扫炕的笤帚,冲着大妹妹就扔了过去:“个死尸的(骂人的话),你把盆儿弄哪去了,摔坏了砸死你个驴子劲的(骂人的话),紧溜儿(马上)给俺拾回来,光吃不干活,养你弄么东西都,出上去了(不要脸了)……”
随着笤帚破空而来,大妹妹身手矫捷地往门外蹿去,笤帚只砸到门框,就铩羽而落。看样子,大妹妹搁家也没少受爹妈的气,肖双心里头苦笑,爹妈疼弟弟不是一天两天了,像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
此刻,大妹妹已经拾回了盆子,递给肖双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耗子一样的蹿回冻死人的西厢房里。
肖双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笤帚,搁在炕边上,就这么站在离炕不远的地下,看着端坐在炕上跟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剥瓜子的妈,低低地叫了声:“妈,俺回来了。”
肖双妈没言语,眼皮子都没撩,当肖双不存在一样,冲着小小子笑:“俺宝儿吃慢点儿,都是你的,都给你,俺宝儿将来是家里的顶梁柱,下劲儿吃,下劲儿吃。”
肖双妈的这番话,肖双听的多了,家里只有爹和宝儿能吃上口白面儿馒头,有么好吃的第一是尽着爹吃,爹能干活挣钱,得吃好的,第二就是给宝儿吃,妈、自己和大妹妹最好也就是吃口地瓜蔓子面的馒头,就是这,也得圈着肚子吃,不能尽够。为了口吃的,自己和大妹妹没少挨过揍。
肖双冷得直哆嗦,是心寒,也是身冷。拿着大妹妹给的抹布,肖双没头没脸的擦着。
肖双妈搁炕上,看了一眼地下的肖双:“还回来弄么,你不是出息了么,翅膀硬了,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了,还知道有这么个家。看不惯俺跟你爹,看不惯久溜(马上)滚,还回来弄么,多你一个还多张嘴,少你一个还少吃点家里的粮食。”
原本想回来寻找些安慰的肖双,顿时住了擦头的手,微张着嘴,看向自己的妈,俩眼瞪得溜圆。
“你瞪么眼瞪眼,怎么滴,说说你你还不服么。越大越不知道么了,还敢冲着你妈瞪眼了。少教的东西,当初怎么没一下生就直接掐死你,留着你搁这祸祸家。
滚出去,爱滚哪滚哪。叫结婚不结婚,必得的(一定要)去念书,整天就知道念书,念书,都念的狗肚子里,俺喂个狗,还冲俺摇摇尾巴呢,像你?!都念得些么特东西都,书上就这么叫你没大没小的么,还赶不上个狗听话!”
“叭叭”抽旱烟的肖双爹狠嘬了两口烟,慢条斯理的咂吧着嘴发话了,说完,将烟袋锅子伸到炕头上,狠命的磕了两下,倒了烟灰,将盛烟丝的荷包小心的在烟袋杆子上缠好,一仰头倒在炕上,再不理肖双了。
肖双妈见自己男人发话了,也不再多说别的,只抬了抬眼皮:“你要搁家来,就听妈一句话,赶明儿就找个婆家结婚生儿才是正事儿。都这么大岁数了,再不生就老了,谁要。现在找还能找个头婚的,再过一气儿,你就等着给人当后妈吧,不是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谁要你?!”
肖双妈说到气急,抬起头又一通数落:“你要是早听着俺的,早结婚了,还用叫她老程家骂得一身老臭的,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不知道么(不懂事),俺都是为你好,好人不理敬,真是的。俺看柳村那个木匠就不糙,你要是得搁家住了,明儿俺就去找人说合说合……”
“妈,你跟俺爹就这么不待见(喜欢)俺么?”肖双的心,在听了这几番话后,彻底的冷了。
柳村那个木匠她知道,三十大几的人了,是个老光棍,他人脾气暴不说,他妈也不是个好相与(相处)的,跟李陶有的一拼。家里还有七八个孩子,大的大,小的小,木匠是老大,挣的钱全搭自己家了,也还是过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十里八乡没有一家闺女愿意嫁他家的。肖双没想到,自己的妈会乐意把自己嫁去他家。
“怎么滴,叫你结个婚就是不待见你了?你这说得都是人话么!”肖双妈不乐意了,拉长着脸,手也开始往身后划拉,不过很显然,她忘了,身后的笤帚才刚让她拿去打小闺女了,此刻正搁眼前儿放着呢。
“俺说得怎么不是人话了,那个柳村的木匠,发火的时候,谁都敢打,家里还有那么个妈,那么一大家子得靠他养活,你就不寻思寻思你闺女么!”肖双抓着抹布,歇斯底里地搁地下喊着。
“人家家有钱,人家结婚给好几十块钱的彩礼,有几个家能给的起的。哪个媳妇进家不伺候老的小的,就你特殊,你是千金大小姐么你。俺不管,你爱弄么弄么,不爱嫁滚出去,俺权当没生你这么个东西。滚,紧溜的滚,再别上俺家来,大米白面的,俺还养出贼来了,你看你那个穷贼死(穷样),滚滚滚滚……”
肖双妈急赤白脸的一通骂,让肖双听了彻底死心了——原来自己在这个家里,也就是个换钱的工具,难怪,难怪了。
肖双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抹布,看着躺炕上装睡的爹,看着吃够了花生瓜子抓着玩的宝儿,看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妈,一步一步往后退。
肖双退的很慢,很慢,很慢,三两步就能出的厢房门,肖双硬是退了七八步才倚上门框。她搁门槛内停了停,巴望着自己妈能再留一留自己。
“还茫么?”肖双妈没好气地抓住眼巴前儿的笤帚,一轮胳膊,笤帚正中肖双的脑门儿,“得滚久溜滚!”
笤帚落地,肖双转身,再没有半点的留恋,开门冲进黑压压得夜色之中。恍惚中,似乎还能听见她妈的叫喊:“这回滚出去就再别回来了,俺们肖家没你这么个不要脸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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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