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错闻抄】02-山鬼
前言: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山海错闻抄》是一部志怪轻悬疑短篇小说集,希望你们喜欢。
—— 捉梦客(以匠心造梦,以谦虚远行)
(一)
隆冬时节,山色萧肃。
山路有些湿滑了,一人牵着马在山路上缓缓而行。淅淅沥沥的山雨突然下起来,打湿了马背上的书。江诺时抬头看了看前方,一座寺庙映入眼帘。
马嘶鸣了几声,脚陷入了泥泞之中,有些拉不动了。
江诺时走上前去,寺庙上的“铁佛寺”三个字已经被雨淋的有些斑驳了,寺字出头的那一瞥已经有些看不太清楚了。看得出来,这座寺的香火有些不济,所以从寺庙外头,也能看出一丝衰败之意。江诺时敲了敲门。
门呀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白眉方丈缓缓的探出头来。
“方丈,在下是进京赶考的学生,天色已晚,又兼风雨,可否在此借宿。”他毕恭毕敬的说道。
方丈缓缓的打开了大门,“我们这里少有人来,客房已经年久不住,要烦劳施主自己清扫了,马就系在院中吧。”方丈在前面带路,穿过回廊,绕过前殿,后面一片较为开阔的房间映入眼底。青苔已经布满了石板,蛛丝也结满了房梁,方丈双手合十,点了点头道“阿弥陀佛,施主就是这里了,请施主自便。”
江诺时点了点头,对着方丈微微弯了弯腰。
“另外,风雨欲来,瘴气最重,夜深雾重,关好门窗。山间雾重,最怕山鬼作祟。”江诺时点了点头,“有劳方丈。”
方丈的嘴动了动,欲言又止道“若是施主有什么事情,我就在前殿静坐。”
江诺时笑了笑,把挂在腰间的青铜剑微微拉了拉。
“方丈放心,我自幼习武,不论什么山妖鬼魅,能奈我何?”
方丈微笑点了点头,双掌合十而去。
是夜,微风拂廊,月色席地。
江诺时却有些睡不着了。此一次出门,乃是进京赶考,实在是前途未卜,不知何时能够高中,功名利禄累书生,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却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响起了脚步声。
“谁?”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门外开始的影子开始晃动起来,好像是树枝映在窗户上招展。
他下了床,缓缓的打开了门。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歌声缓缓的传来,一个带着面具的女子站在月色中,长袖舒展。
她的头斜插着一枝棠隶花,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随风起舞。指尖若素,鬓发流云,她一边唱着一边舞动着身姿,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身上,宛如轻纱,她手里执着一枝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素馨花,一时之间天地之间也无颜色。
一时之间,江诺时竟看呆了一般,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女子停下了身子,缓缓的勾了勾手指,一声清脆的声音就像玉碎一般。
“来。”
江诺时觉得自己的脚下好像被人拉住一般,他缓缓的向前走去,好像走入了一个皎洁的梦境。
“妖孽,休得放肆。”他只觉得脑门被人一掌击中,月色忽然暗了下来,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光脚站在庭院中间,抬头而望,乌云蔽月,哪里来的什么月下仙子。
“施主,你没事吧。”老和尚扶了扶他,他抚了抚额头,摇了摇头,却见一个东西在月光下映发着白色的光芒。
他走上前去,捡起来却是一只鞋,一只绣着素馨花的鞋。
“阿媛。”他将鞋子抱在了怀中,嘴里轻轻的吐出一个名字,一张静柔的如同月色一般的脸映照在了他的心里。
阿媛是他的青梅竹马,他家与阿媛家本是世交,从小父母便想让他二人结为夫妻,本想等到十六岁,给二人定亲,没想到父亲的突然离世,家道中落后,他与阿媛便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临走之前的那一晚。阿媛抱着一双绣花鞋从府中偷溜出来。
“你送我鞋子做什么?难道是要我走远一些?”阿媛瞪着一双春杏似的眼睛问道。
月光如水。“阿媛,我……”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也没有办法做出什么承诺,他不过是一介寒士,什么都给不了阿媛。
“你要去多久。”望着一言不发的他,许久,阿媛也发声了。
他的门口是一湾浅溪,月亮映在水里,与旁边婆娑的树影交映生辉。他抬头看了看月亮,那里好像也映着阿媛的笑脸,可是此刻,眼前人的脸却那么冰冷。
“前途未卜,福祸未定。”思索了良久,他才吐出这样一句话。
“国家正处乱世,男人平邦定国,九死一生,便是高中,也需前往边疆,为国平乱。”他邹了邹眉头说道。
阿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几日,爹爹已开始为我择婿,不少公子上门提亲,爹爹已有了中意的人选,我……”阿媛没有说完,声音已经哽咽,她把头撇过一旁,却不再言语。
“阿媛,你跟我走吧。”他多想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却不能说,也不敢说。他根本不敢保证,也不敢让阿媛跟着他受苦。
静默了良久,他才说道“阿媛,天色暗了,快回去吧。”
“你……”阿媛回过头来,眼神里却是一丝怨恨和惆怅。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阿媛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站起了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的褶子,“该说的都说完了,阿媛,我送你回去吧。”阿媛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也站起了身。
“如果,如果……”她有着支吾的说道。
“阿媛,我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江诺时说道。
阿媛低了低头他,她用袖子遮了遮脸,揩了揩眼角的泪。
“我知道,诺时哥哥的抱负,我也知道,诺时哥哥的难处,我只是……”她突然也说不下去了,心里却是一阵针刺一般的疼痛。
“阿媛,回去吧。”江诺时又催了催。
阿媛用力的点了点头,“嗯。”她抬起头,眼角还噙着清泪,却尽力给出一个甜美的笑脸,好像满月的清辉。
“我祝诺时哥哥此番得中,从此平步青云,好好为国效力。还有这块玉佩送给诺时哥哥。”她掏出一个玉佩,便转身跑开了。
江诺时的嘴角瞥了瞥,终究没有说出些什么。
他只憋出了一个傻笑。
他翻开了玉佩的反面,“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玉佩的反面正刻着《山鬼》的这两句诗吗,他将玉佩搂在了怀中。
功名利禄累书生,阿媛,多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阿媛。”他抱着那只绣花鞋又唤了一声,眼前除了一片树木的黑影什么都不见了。
“施主,回去吧。”老方丈背过身去,却又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咳咳,明日,还请施主帮我采几味山药回来。”
他怔怔的点了点头。却把手里的绣花鞋抱的更紧了一些。江诺时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梦境一般,他双手合十,对着方丈拜了一拜,呆呆的走进了屋内。
屋外,黑黢黢的树影映在窗户上,月亮又从乌云中透出了头来。
(二)
江诺时将手里的绣花鞋抱了更紧了些。
背上的筐篓已经装满了山药。他一边拨开杂草,一边四处寻觅。
“阿媛。”他对着空旷的云谷大喊了一声。“阿媛。”声音在山谷里回想,响彻了整个山谷。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幽幽的歌声从背后传来。
江诺时猛地回头,一个女子穿着半薄的轻纱,带着面具正站在茅草旁突出的一块石头上。面具上是一尊山神像,突出的獠牙,和穿着轻纱的曼妙身姿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女子还在轻轻的唱着,一边唱一边举起手中的杜若草,开始跳起舞来,一时之间风沙四起,刚开始还是白日明明,天色突然便暗了下来。
他走入了那一团风沙之中。“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那女子反复吟唱着这两句诗。歌声越来越近,那女子停了下来,好像是一个绝美的幽灵。那女子将手缓缓的放在了面具后面,随着面具应声而落,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阿媛。”江诺时惊呼而出。
那女子微微一笑,不再歌唱,一双眼睛好似秋水一般多情,这温润的脸庞与手中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诺时奔了上去。
“阿媛。”他迫不及待的将这女子拥入怀间,那体温还带着他熟悉的素馨花香。
“阿媛,你怎么会来这里。阿媛。”他轻轻的唤着这个名字。
“江郎。”阿媛轻轻的拂过他的脸庞。
他愣了愣,阿媛从来不会这样唤他。
“江郎,自君走后,我日日思君。我已经想清楚了,思君子兮徒离忧,我愿伴君走天涯。”阿媛抱住了江诺时,江诺时愣了愣,他感到一丝寒意透过他的胸怀,他的手碰到了美人的香肩,却感到身子不由的一阵哆嗦。
“江郎。”美人儿又唤了一声。山风四起,天色昏暗了起来。野外的狼嚎叫了一两声。“山里鬼魅多狡黠,施主要小心,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老方丈的话。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美人儿,美人儿的脚下穿着一双绣花鞋。各绣着一朵素馨花。他摸了摸胸口,一直在那里的绣花鞋却不见了。一阵冷风吹来,美人儿起身了。
“江郎,走吧,我就寄宿在离寺庙不远处的农舍,你同我一起回去吧,今晚,今晚,奴家就属于江郎了。江郎,我们走吧。”女子起身,江诺时懵懵懂懂的跟在身后,手里攥着一双好似冰霜一般的手。
夜露微霜,明月千山。山色起起伏伏之间,一泻千里。
江诺时呆呆的看着身旁的人,心绪一时不知从何处想起。
“江郎,以后奴家愿为你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江郎, 我……”
美人儿回过头来,却看见江诺时一脸凝重的在身后看着她。江诺时指了指地面,美人儿低头望了望。
月亮好似银盘一般挂在天空,而那地面上却映着皎洁的明月光,丝毫看不到影子。她是没有影子的。
宝剑出鞘不过一霎时之间,江诺时抽出宝剑,立刻架在了美人儿的脖子上。
“你不是阿媛。”江诺时说道。
美人儿的眉头皱了皱,空气在这一刻好像凝固了一般。
“江郎,你怎么了,你把剑放下。”剑已出鞘,快剑之下,美人儿的一缕头发立刻被削落在地。
“休得作祟,妖虐。”江诺时的宝剑想着美人儿的胸前刺去。那美人儿抖了抖身,身体开始膨胀起来,慢慢的幻化成一个黑黢黢的魅影。那魅影一招手,江诺时的宝剑应声落地。
一声凄厉的猿叫声,从背后响起,他只觉得脖子一热,温热的血从脖子处流出,眼前的一切好像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阿媛。”他在心里缓缓的唤了一声。
(三)
他睁开了眼睛,风沙满面,马骢上也尽是黄沙,路的前方是一座官邸。
血已经凝固,黏在马鬓上。
他的胸前插着一支断箭,整个人都趴在了马背上。
眼前的景色缓缓地从身后退去。大门口白绫招展,一个大大的“奠”字映入眼帘。门内呜咽声此起彼伏,马停在了门口,他只觉得身子一软,身子便斜斜的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将军回来啦。”这是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他睁开了眼睛,一张熟悉的脸印入眼帘。
“诺时,你醒了。”
他的胸前打着绷带,眼前的人哭的梨花带雨。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幸好老马识途,将你带了回来。”
他揉了揉眼睛,“阿媛,我这是?为何你会在这里,阿媛,快快回去吧,回去晚了,又要挨你爹爹的骂了。”
阿媛推了推他的肩膀,“诺时,我是你的妻子。”
江诺时有些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为何我一点也不记得,我曾经娶过你。我只记得,我送你的那双鞋,后来,后来…….”他只觉得脑子一阵疼痛。
“诺时,后来,你金榜题名,来向爹爹提亲,爹爹就将我许配给了你。新婚三月,你就上战场杀敌,听闻前线战事吃紧,皇上已经增派兵马,可是却传来你战死沙场的消息,我为你已经备好了衣冠冢,可是,真是万幸,那匹老马竟然日夜兼程,将你驼了回来。”阿媛揉了揉眼睛,两行热泪又流了下来。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阿媛,她的鬓角斜斜的插着一支素馨花。 在他的记忆里,阿媛不过是那个未嫁的少女,总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今,全部挽起,梳了一个妇人的发髻。或许是照顾他几夜未曾合演吧,连头发也未来得及好好的梳理,鬓角的几缕乱发垂在了耳旁。
唯一不变的,大概是她喜欢的素馨花吧,屋内的花瓶里也插着几只白色的素馨花。
他将阿媛拥入怀中,胸口却有些吃痛。他有些怜惜的将阿媛的乱发理到了耳后,手却微微停了停,他怔了怔。
他记得阿媛的耳后长着一颗肉痔。可是,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轻轻地用手搓了搓阿媛的耳朵。
“阿媛,我记得你耳朵后面有一颗肉痔。”
阿媛笑了笑,“是啊,不过你记错了,是在左耳这边。”
阿媛将头摆了摆,他又清楚的看到阿媛的左耳旁边有一颗肉痔。
兴许是自己记错了吧。他摆了摆手,阿媛送上了一碗银耳羹。
“快趁热喝了吧。”他摇了摇头,“胸口有些疼痛。”阿媛对着碗呵了呵气,拿起勺子微微的挖了一口。
“不吃哪能养病。快吃吧,你看,很甜的。”阿媛见他不吃,便一口送到了自己嘴里。小小的舔了舔嘴唇,有些满意的露出了一个微笑,她说道“真的很甜啊。”
江诺时愣了愣,“我记得你以前最不爱吃甜的。”他微微的说了句。又抬头看了看屋内的一切,这一切显得最为陌生。
“咳咳,或许,或许是因为我怀孕了吧。”阿媛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江诺时看了过去,明明,明明刚刚还是平坦的小腹,却在顷刻间隆起,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明明,刚刚……”
“哎呀,什么明明啊。明明是你生病了,眼花了。快睡吧,诺时,等会我给你送晚膳。”阿媛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闭上了眼睛,这一切也好像是梦一样。
他不知已经睡了多久了,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黑黢黢的树影映在窗户上,他缓缓的下了床,感到腹中一阵饥饿。他缓缓的走向门边,一个东西从袖口中溜了出来。他捡了起来,是一个锦囊。
他缓缓的打开了锦囊,确是一缕头发。他愣了愣。
推开门,一股清寒之气铺面而来。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阿媛的声音在院中响起,他抬眼望去,月色中,阿媛的身上披满了月光,好像是月中的仙子,或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此时的她脸色看起来更加的柔美。
“阿媛。”他轻轻的唤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也好,今天是中秋佳节,我们夫妻第一次一起过节呢。诺时。”
阿媛起身扶他坐了下来,将盛着月饼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你饿了吧,我去替你去厨房拿着吃的。”阿媛起身,却被他拉了拉,一把跌入了他的怀里,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吃痛。
“诺时。”阿媛想起身,江诺时此时却突然发力将她抱住了。
“阿媛,别走。”他的头埋在了阿媛的头发里,一阵淡淡的素馨花香蹿入他的鼻息。他的脑海总闪过一阵阵的画面,战场、黄沙、尸骨,哪一个都让他的心底一阵抽搐,他紧紧的抱住了阿媛,此刻他的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诺时。你怎么了。”阿媛回过头,用手捧起了他的脸,这个平日里的大丈夫此刻却噙着一汪眼泪。
“阿媛,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阿媛笑了笑,“这怎么可能是梦呢?”阿媛拉着江诺时的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说道“你看,这是真的。”又把江诺时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你看,这也是真的。”
江诺时笑了笑,眼泪却夺眶而出。他一把推开了阿媛,阿媛倒在了地上。
“阿媛,早就已经死了。”地上的阿媛睁着一双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江诺时。
“诺时,你在说些什么?你病了,你疯了。”
江诺时从胸口掏出了一个锦囊。他将锦囊捂在了胸口。
“这是阿媛临死之前送我的头发,我都记得。”
“将军,阿媛小姐,与将军一别之后,终日眉头不展,茶饭不思,总是痴痴的看着将军送的那一双绣花鞋。”
“将军,与将军分别一年后,小姐挨不住父亲的责备,嫁给了李府公子,李府公子生性顽劣,在外面沾花惹草,小姐有了身孕,也不能得到李府公子的一点怜爱,小姐终于一年后郁郁而亡,小姐,让我将她的一缕头发与绣花鞋都带于将军,已明她志。”
“将军,小姐说,若是当日,将军开口跟她说让她随你而起,小姐定奋不顾身,万死不辞。可是你们终究没有开口,将军。”
营帐内,扮成男装的丫鬟小蕊双手递过了锦囊与绣花鞋。这个平日里征战沙场的汉子,此刻跪倒在营帐内,涕泪交加,不能自己。
与阿媛分别之后,他一举高中,便奔赴边疆,为国征战。短短两年之间,南征北战,威名赫赫,他也想过回去找阿媛,可是却听闻她早已嫁作人妇,时光若流水,终究不等人。却没想到,那一晚分别,竟是死别。
“阿媛。”他抱着那一撮头发,低低的唤了一声。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风沙突起,眼前的阿媛的影子却渐渐的模糊起来。
江诺时举起宝剑,向着眼前的阿媛挥去。
“我还是在梦里,山鬼,这是你造的梦。”眼前的人发出一丝惨叫,江诺时也缓缓的倒向了地上。
(四)
“你醒啦。”一缕银发印入眼帘,随之在他眼中出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阿媛老了,可是那张脸还是像年轻时一样圆乎乎的,只是以往那饱满的让他喜欢的两颊略微有些凹陷了。已经几夜没有合眼的她 ,眼睛有些浑浊了。
她把毛巾蘸了蘸水,敷在了他的额头上。
“烧了几天,浑身难受吧。”阿媛转过身来,换了个位置,拉起了他的手,给他掐了掐虎口,又揉了揉他那有些酸痛的手臂。
他这才有空打量起这个家,一间极其简陋的茅草屋。屋内却开着阿媛最喜欢的素馨花。
“你说说你,放着那么大的官不做,非要告老还乡啊,这一病,可折腾我了,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可以搭把手的,我这又是担心又是着急的。好在,你终于醒过来了。”阿媛摸了摸眼泪。
江诺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叫唤“阿媛。”
阿媛搭上了他的手,四目相对之时,阿媛又泪眼婆娑。
“我说老头子,你可不能出什么事啊,这一辈子你征战沙场,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好不容易,老了老了,咱们有时间相处了,可不能出什么意外啊。”阿媛替他理了理鬓发。
江诺时看到自己枕边的一缕青丝。
“阿媛,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到处都在闹鬼。”
“你是烧糊涂了。”阿媛换下了他额头的热巾。
“阿爹。”一声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青衫女子提着一个竹篮站在门外。
“姥爷……”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从篮子后面露出了头来。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一摇一晃的从篮子后面滚了过来。
“纤宝,小心点。”青衫女子唤道。
小姑娘飞快的跑了过来,跌入了阿媛的怀抱。阿媛缓缓的抬头,白发垂了几缕在额前。
“你怎么来了。小月。”那个唤作小月的女子顺着床沿坐下。
“这几日天气忽冷忽热,我担心阿爹阿娘的身体,想着便过来瞧瞧,阿爹怎么了。”阿媛拍了拍纤纤的小身体。
“纤宝身体弱,你别老带着她这样折腾。”
“知道了,自从有了纤宝,阿娘就只疼她了。”小月打趣道。阿媛拍了拍纤宝,笑了笑。
江诺时望着眼前的一幕,眼睛里都快溢出了秋水,可是,他努力的想回想起和阿媛的洞房花烛夜,和阿媛生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记忆里只有一段黄沙连着战场,其他尽是虚无。
“阿媛。”他低低的唤了一句。
“为何,我一点也不记得?”他抚了抚额头,想尽力想出一点点,可是却感到脑中一阵疼痛。
“你是烧的有些糊涂了,诺时,你好好休息吧。我和女儿去做饭。来纤宝,不吵着姥爷休息了,我们走吧。”纤宝蹦哒哒的和他们一起出去了。
江诺时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所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吧。
不知道躺了几天,他才觉得头疼好了一些,也终于可以下床了。今日是城里的花灯节。纤宝非要吵着上街看花灯,阿媛和小月拗不过,就带着纤宝一起去了,而他身体也觉得好了一些,所以也准备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街上车水马龙的非常热闹,飞壁流虹,千里犹如白昼。
“纤宝要那个小兔子花灯。”纤宝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兔子说道。那兔子的唇边还点着两个红色的小点,看起来十分的可爱。小月抱着纤宝走了过去。阿媛也紧随其后。
江诺时抬头看了看天空,被各色花灯映照的恍如白昼,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平和快乐的微笑。
“不许跑,你跟我回去好好读书。”一个少年从身旁飞奔而过,不一会儿却被母亲抓着耳朵提了回来。
“好好读书,将来才能为国效力。将军。”那妇人愣了一愣。江诺时也愣了愣。
“你是……?”
“我是慕童的妻子啊。”慕童是跟在他身旁多年的书童,后来又随他战场杀敌,却不幸在一场战役中失去了生命。
“那年,多亏了将军多赏赐了些银子,我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是慕容唯一的孩子。”这孩子看起来也有十六岁了,却还昂着头不肯服输。
“你要好好跟这位将军学习啊,将来跟你父亲一样为国效力。”
江诺时缕了缕胡须,又微微的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
“孩子,不必太苛刻自己,功名富贵都是浮云,活的开心便好啊。”说完,便缓缓的向前走去。那孩子在身后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不远处,纤宝举着一个小兔子花灯,蹦蹦跳跳的喊着,“姥爷,姥爷,快来呀。”
他快步向前走去,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阿弥陀佛。”一个老方丈微微的弯了弯腰,表示歉意。老方丈白眉白须,一身仙骨。
他也弯了弯腰,表示歉意。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老和尚的声音从背后缓缓的响起。
一个老和尚念什么情诗。他心里有些疑惑,缓缓的回过头去,却发觉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锦囊,他打开了锦囊,里面却装着一缕头发。
“老头子,快来啊。”阿媛在前面催唤着。
“来啦。”他快步走去,“这秃驴,没事给我头发做什么?”他嘴里嘟囔囔了一句,将锦囊随手丢进了一旁的护城河中。
不远处,老方丈合掌而笑。
(五)
“师父,师父,眼睛闭上啦。”小沙弥惊叫起来。
铁佛寺的老方丈也停止了念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听说人死之后眼睛未能合上是因为有心愿未了,若是不能满足这个心愿,这缕魂魄将会在世间游荡。
他的眼角缓缓的滑出了一滴血泪。
“魂兮归去。”老方丈最后念了一声。将他怀里抱着的那只绣花鞋和锦囊轻轻的放在了他的枕边,又小心的将那句刻着“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的诗句的玉佩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魂兮归去。施主可以好好安息了。”
这本是最后一场战争,打完这场战,他们就可以回家了,他也是这样和弟兄们说的,只是没想到,当敌人从背后偷袭的时候,他会这样死在战场,临死之前,睁着眼睛的他又在想什么呢?
山风四起,不远处的山林里,猿叫了一两声,那么的哀怨,好像唤醒了山谷里的鬼魅。
“阿弥陀佛。”老方丈对着停在寺院中的这具尸体缓缓的叹了一声。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