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瞎子的村庄
我要说的这位瞎子,是我的一位远房叔叔,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我的那个小山村里。
瞎子叔是很命苦的,自幼便失去了母亲,十来岁时害了一场病又瞎掉了眼睛。在我很小的时候,瞎子叔就已是成人了,所以我无法想象他刚失明时的那种充满绝望的痛苦,也无法想象他在突然变黑的世界里怎样一步一步地去走那些原本很熟悉却又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路。等我们这群娃娃学会走路之后,他对故乡的路已经重新变得很为熟悉,出了门走几步是码头,向左向右走多远是沟是河,哪里有障碍物,他似乎比我们都还清楚。
瞎子叔拿起拐杖最终又甩掉的过程,应该相当漫长。在我们的印象里,他走路从不用拐杖,以至于不知晓的人根本不相信他是一位瞎子。他去水井打水,总是拿着个盆子,赤着双脚一步一步走向水井,回去时双手端着满满一盆水,走得小心而稳健。只有到了很冷的冬季,他才会穿上鞋子,否则他总是打着赤脚,以便能够很准确的感觉路表的变化。所以他走路很小心,也从不摔倒。小时候我曾经怀疑,瞎子叔的脚上是不是长上了另一双眼睛。
在我少年时代,瞎子叔同他的老父亲生活在一起,父子俩相依为命。我应该称瞎子叔的老爹为三公,三公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已经没有了印象。我只记得三公总是面带愁容,一年四季都身着黑装,勾着背,膝向前弯,走路时微微弯曲的手臂总是摆动在屁股后面。这样老迈的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依靠,瞎了的儿子不但不能成家育子还是个累赘,你叫他如何不终日愁肠百结?他老去之后,这瞎了的儿子如何渡过余生?别人可以不想这个问题,做老爹的却不能不想啊。
三公已经老迈得挑不起粪桶去浇菜了,这个任务自然落在了瞎子叔肩上。小河对岸的山脚下,有一条长长的沟渠,用以引水灌溉村东的那一大片田亩。村子里各家都有菜地在那条沟渠之上,去菜地里总免不了要沿着那条沟渠走。土质的沟渠外沿很窄,沿下是高高的坎。沟渠里常常有水蛇出没,我们走在渠沿上常常是提心吊胆。我曾不止一次地看见瞎子叔挽了裤脚,挑着粪桶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小河,然后又沿着河坎一步一步走上沟渠,慢慢踩进没膝深的沟渠里去,挑着粪桶一摇一晃艰难地往前走。我也不止一次地看见他摘了菜,沿着沟渠走回来。让我倍感惊讶的是,他常这样在有水蛇出没的沟渠里走,却从来没有一次被蛇咬伤过。几位老人感叹道:“老天可怜啊!”
老天可怜瞎子叔,却没有留住三公。三公去世了,并没有带走他的忧愁,他把他的忧愁全分摊在了村人的脸上。
随着三公的去世,瞎子叔上山砍柴、种田浇菜的回数无疑增加了许多。村子里的人帮助瞎子叔的事,自然也成倍地增长。
——犁田季节,自会有人将他的那两丘田一块儿犁了;秧苗呢,也常常是大家相邀着替他插了;收割时节,也会有人顺带将他家的稻谷一并收割、脱粒、挑运回来,且大都不愿在他家吃饭;过路的人看见他举着把锄头在菜园里挖地,往往会放下自己正要去做的事,抢过他的锄头,几下帮他把菜地挖完;年轻人见他挑着粪水去浇菜,总会抢过他的扁担,替他把粪水挑到菜园去;村子里谁家杀猪宰羊,从来都不忘请瞎子叔去喝杯酒;孩子们去河里摸鱼捉螃蟹,也不忘给他送一串去……
尽管总有人帮他,瞎子叔却不能毫无后顾之忧,他自己争不了钱,就只好拼命地积攒,有时饭也不敢吃得很饱。为了让他打消这种顾虑,村人们总在寻找机会劝说他。有一回在酒席上,我清楚地记得那几位替他夹菜、劝他喝酒的伯伯叔叔们叫他做“瞎鬼”,语气里充满了呵护与爱怜。他们说:“瞎鬼啊瞎鬼,你不要太节俭了,餐餐都要吃饱,就是粮食吃完了也不要紧,我们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每年里,上面来些困难补助或是救济物品,村人们总第一个想到瞎子叔。我的叔伯中有几个拿工资的人,他们回乡一般都不会忘了去看望瞎子叔。我知道,他们一定会送给瞎子叔一些零花钱。我走上工作岗位后,娘也常提醒我,你回去也要送瞎子叔点钱呵,他可怜呢……
在十五年前暑期我州举办的关心残疾人联欢晚会上,瞎子叔登台领了奖。主持人说:“这位双目失明的孤寡老人,在黑暗中渡过了50多个年头,他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向国家伸手……”
主持人哪里知道,一位双目失明、孤寡老迈的瞎子,倘若缺少了村人对他的帮助,不论他有多大的本事,也是难以独立完成种田浇地、煮饭喂猪这诸多事情的……
记得几年前暑假快结束时我回村子里去接母亲,天黑时才到家,又马上要走,前后只能停留一两个小时,所以并不计划去看看瞎子叔。但他似乎听说了我要回去,因此早有准备,听到了车子的声音后就赶到我必经的路上等候我,黑暗里远远地跟我打招呼,说要送一袋子米给我。
我当时就想:我怎么可能要你瞎子叔的米呢!岂不让别人笑我?可瞎子叔却不管我怎么想,他硬是扛着一袋子米跟在我的后面走进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小院子。
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好一阵了。我拉瞎子叔要他和我一起喝酒,他说:“你要答应拿我米我才吃你的饭,要不我以后再也不来你屋吃饭了!”我说:“先吃饭再讲,你不吃饭我就不拿你的米。”大家好一阵劝,才把他拉上桌。
灯光下,瞎子叔头发已经花白了,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几近干枯的手上爬满了青滕,指甲又黑又硬,那双凹陷着且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窝一挤一眨的,像有无数的话想要对我说。他说:“这两年,我米吃不完的。我不送别个,我就送你。你对我多好啊……”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近地看瞎子叔了,几年间他竟老了许多!我突然想,也许瞎子叔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小小的心愿,想在有生之年向关心他的人表示点儿什么吧。如果我这次拒绝他,会不会留下永远的遗憾?我转念又想,我怎能白拿一位瞎子的东西呢?可是,如果立马给他钱,那不变成买卖了吗?岂不玷污了他的一片美好心意?
瞎子叔生怕我不肯带走他的米,一直在不停地说着劝导我的话。饭吃好了,外面已有了朦胧的月光。眼看我们要出发了,瞎子叔慌了,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抓米袋子。其实,经过反复思考,我已经决定收下他的米了,同时也告诫自己不要忘了择日再送瞎子叔钱。但瞎子叔却不放心。我叫妹夫扛那袋子米时,他就拉着妹夫的手扯着他往公路方向走,生怕妹夫把他的那袋子米给他扛回去了。直到看着妹夫把那袋子米放到车上了,他才放心地离开车子远一点,远远地站在月光下默默地对着车子挥手。
车子开了。故乡的山水和房舍全都隐没在了朦胧的月色里。
我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月色下,我们一群娃儿在院子里听老人们给我们讲那个讲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很久以前,村子里的一位瞎子在一棵树上砍树枝做柴火,临下树前将柴刀抛向树东边的一块空地上,树下一个调皮的孩子将刀拾起藏在树西边的一窝剌蓬里,让瞎子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这个调皮的孩子让雷给劈了!
在我们的村子里,还流传着另外一些教育孩子的故事。
现在想来,这些故事无一例外地包含着这样一个主题:不要讥笑、侮辱、欺骗瞎子,否则会受到上天的惩罚;关心、帮助瞎子的人自有好报!
我相信,这样的故事在我们那个村子里还会一代一代往下传……
后来,像瞎子叔这样的弱势群体得到了党和政府的关爱,他被接去了敬老院生活,有专门的人员照顾他的起居。但村子里的晚辈们常常会想起他,每年都会在他生日那天组织大家一起去给他过生日,每次都让他感动不已……
去年正月,在敬老院生活了几年的瞎子叔因病不治离世,全村人无不唏嘘,纷纷去陵园吊唁……
回头再望我的小山村,发现她跟所有湘西的小山村一样普通:既出能人,也生长瞎子,更孕育了一些慈善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