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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忧伤——读白先勇《台北人》

2023-04-08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人是不断消失在往昔的日子里。从曹雪芹的《红楼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到白先勇的《台北人》,皆为梦中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白先勇说,看《红楼梦》的时候,宝玉与黛玉共读《西厢记》,黛玉独自走回时,听到隔壁唱戏唱到这句,心里就隐隐明白自己将来的命运了。他说,创作《游园惊梦》的小说和戏剧,也因为这句。《游园惊梦》是一出戏、一场梦、一个真实的人生,亦真亦幻不分戏里戏外,白先勇短篇小说集《台北人》恰是用慢镜头回放着那个时代那些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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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说:“我写作是为了表达人类内心无言的忧伤。”这种底色贯穿《台北人》每一篇章。唯有经历繁华在繁华落尽追忆似水年华中方能深深体悟到无言的忧伤。

白先勇创作《台北人》于上世纪60年代,这个与贾宝玉一样含着金钥匙出生在富贵家的名门之后经历了家国、人世的巨大变迁,抑或与《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一样,小时候因重病养成喜孤独、善思考、敏感多愁的性格,也造就了他悲天悯人的情怀。

《台北人》写的是从大陆各个地方走向台北、留驻台北如浮萍漂泊的台北人。白先勇认为他们是一群“流浪的中国人”,随国民党逃离台湾,退走大陆,在台湾又不能融入和归属,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园,在心理情感上处于漂泊状态,所以对故国怀有强烈的眷念。

小说集里的每一篇,都有今昔对比、世事无常、离乱的痛苦、浓厚的乡愁,那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生!白先勇并没有去写宏大的社会现状,而是将着眼点关注在人物的命运上,用情感细腻的风格,在日常生活琐事与典型环境中把人生无常的遭际、人物的悲剧命运用白描的手法描绘出来。

有将军、知识分子、商人、女仆、社交界名女、戏子、舞女……他们怀着对往昔的深深眷念,在无常的命运之舟上颠簸,竭力保持自己的一份尊严。昔在今不在,永远也回不去寻不了,唯有回忆过去的一些辉煌事情、一些感情、能够保有的一些东西,《游园惊梦》的钱夫人、《一把青》的朱青、《永远的尹雪艳》的尹雪艳,历经沧桑唯有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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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虚无。一场梦。一个记忆。”,白先勇历经沧桑以他悲天悯人的情怀道出人生的真相。《红楼梦》说梦,《游园惊梦》也是一个梦。戏如人生,人生如梦,我们都是戏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认真演戏,梦里不知身是客。

《游园惊梦》无处不在的今昔对比将浓浓的乡愁、无常的人生浓缩在一场宴席上,钱夫人蓝田玉在昔日游园的繁华旧梦中与今日别人的豪华宴席上惊梦,从南京到台北、从华丽到落寞,情不在,唯有美人迟暮。

“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书中反反复复出现这句,每出现一次就加深一层悲凉的色彩。二十岁的昆曲名旦蓝田玉嫁给六十岁的钱将军,因喜欢听她唱的《游园惊梦》而娶回家,有多少荣华富贵就有多少心灵饥渴。

昔日的繁华在钱夫人醉酒中再现出来,白先勇运用意识流将往昔的荣华富贵与今日的孤单落魄融合,巧妙地通过程参谋与天辣椒蒋碧月的眼神交流带出昔日自己与郑参谋的私情,那唯一一次却要用一生来回忆的情缘呀竟被亲妹妹月月红将恋人夺了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随着国民党由盛而衰,钱将军过去的显赫、荣耀、气派一去不复返,昔日戏子蓝田玉身份卑微,一夜之间竟成了钱夫人,日日美味佳肴、贵宾满座,但顷刻之间随着钱将军过世这一切皆成幻影,又回到过去的孤独凄凉。曲终人散。《游园惊梦》已失落在时间的流逝和世事变迁的沧桑中,无从追回,然而往昔的辉煌、仅有的真情岂能忘怀。该钱夫人登台唱《游园惊梦》了,嗓子却哑了。欲说无言、欲哭无泪的大悲哀,作者不用浓墨重彩,无言的忧伤渗透在水墨画的留白中,一层层渲染的忧伤在反复阅读中慢慢咀嚼出作者笔端隐含的大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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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恰似一幅水墨画,沉重的忧伤弥漫画面,看到的只是画面上呈现的层层雾霭,读到的却是留白的浓浓忧伤。

白先勇对《一把青》的女主人公朱青地描绘淡到看不到色彩,浓得化不开的悲凉。朱青开始出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林黛玉似的人物,清瘦、腼腆、不善言语,眉眼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这般清雅脱俗与日后的无奈庸俗形成鲜明对比。素朴单纯的女学生朱青与与年轻英俊的飞行员郭轸相爱、结婚,住在六朝金粉处处皆繁华的南京空军眷属区里,一切那么好那么美。然而国共内战很快爆发,郭轸随着空军队伍调离南京,不久便不幸身亡。

刚开始就结束,幸福转瞬即逝,朱青得知噩耗抱着郭轸的制服寻死被救回来后,作者寥寥几笔把巨大的悲哀描绘得如此传神:“她的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她的眼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散涣的。她没有哭泣,可是两片发青的嘴唇却一直开合着,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像一只瞎耗子发出吱吱的惨叫一般。”。从天堂跌入地狱,锥心痛苦只化为一句:“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到台北后,朱青完全变了一个人。外貌变了,蓬得像只大鸟窝似的头发,身材也变得丰满;言行举止放荡,同年轻的空军肆意调笑,沉浸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时行乐中。与她交往甚密的青年飞行员小顾不幸遇难身亡,朱青得知后仍能做饭、打牌、唱情歌。

郭轸的死让年轻的朱青心如死灰了吗?后来的放荡是真看破红尘及时行乐吗?近乎冷酷理性地对待小顾的死,故事在朱青牌桌上笑着唱情歌《东山一把青》中结束。

“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张爱玲早已看透无常人生。死的人永无知觉,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不是人人都可以像贾宝玉那样大彻大悟到佛寺敲钟。

白先勇只白描人物,不作议论,文章的结构却是精心编织。郭轸婚后调离南京,朱青不忍分离,作者写到他们新房墙上悬在厅中央乌木烫金的喜匾,写着“白头偕老”,转瞬竟是阴阳相隔。作者先后几次写到朱青打牌,从先前的拘谨到后面的放浪,从先前痛苦寻死到后来肆无忌惮的欢笑,这样的对比描写把人生的无奈、命运的无常隐含在琐碎的生活细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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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说:“我写的常是人的困境,因为人有限制,所以人生有很多无常感。”那些困境,作者有,我们也有,“文学教人同情”,故作者能写出震撼人心的文字,我们能读出文字下的无尽悲凉。

“尹雪艳总也不老。”,白先勇在《永远的尹雪艳》开篇第一句犹如杜拉斯在《情人》中的那句经典“我已经老了。”,也如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那些散发着霉味且色彩斑斓的故事,一页页读下去,翻到最后好似苍绿薄凉的绸缎在风中飞舞,幻化成一个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白先勇、张爱玲皆汲取了《红楼梦》的精髓,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没有具体的外貌描写,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如同她的名字,一个素雅高洁风情万种的社交界名女被作者寥寥几笔勾勒出来。

尹雪艳更是一个象征、一个梦,通过她的沉浮命运写了一个时代的悲剧,沉浸在纸醉金迷世界的男女丑态,她那一身白也是在哀悼那个时代,永远回不去的美丽而哀愁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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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的光阴瘦了下来总会怀念过往,时光离得越远越想不清楚,却如烟似雾散发着诗意的光彩。艺术家用一个慢镜头把那个画面放大、延长,让那些日子在记忆中重现。

白先勇的《台北人》把慢镜头放在“情”上,亲情、友情、爱情,最深的依然是对故土的眷恋之情。在走到生命尽头时能回忆起来的不会是曾经拥有的伟大功绩、荣华富贵,唯有“情”,到死忘不了,生生世世也饶不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与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白先勇说汤显祖这段话等于是一个宣言,高举情的旗帜。“情”这个字比我们普通的爱情更形而上,是人生而带来的这个特质、特性,《牡丹亭》背后真正的力量在这里,这个剧的力量在这里。

《台北人》是讲述记忆中重现的日子,更是话“情”,却不是昔在、今在、永在的小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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