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钩针：《时局图》作者》是谁？

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有一些事件举世闻名，意义重大，几乎可以说影响了中国历史发展进程，并被载入此后的各种历史教科书。然而，其基本细节、涉及到的关键人物却往往鲜为人知，教科书中或语焉不详，或一笔带过，甚至略而不谈。例如，著名的《时局图》的作者究竟是谁？五四运动中“一名青年学生啮破手指血书‘还我青岛’”的“青年学生”是谁？想必不少人包括一些历史专业人士对此也并不能如数家珍。这种令人遗憾的现象的出现固然与时代、政治等社会因素有关，恐怕主要还是过去年代信息来源匮乏所致。拜时代和信息革命所赐，今天，一些历史细节和人物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社会公众面前，人们求取历史真相的愿望在互联网时代也越来越好地得到满足。

在接下来的文章中，笔者将就上述一类问题，史海钩针，通过引经据典的考证、条分缕析的陈述，竭力探索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细节和真面目。

      《时局图》的作者是谁？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现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编写的2016年6月第1版《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是截至目前最为权威的中国共产党历史教科书，其所表达的关于中国近现代史的观点当然也最为权威，代表了当前相关领域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该书分为三卷，上卷《新民主主主义革命时期》开篇就引用了《时局图》，并附有注解文字：清末反映列强侵略中国形势的《时局图》（作者佚名）。图中熊代表沙俄，虎代表英国，蛇代表德国，蛤蟆代表法国，太阳代表日本，鹰代表美国。

同样，在各种版本的大中小学历史和思政教材中，《时局图》作者要么标注“佚名”，要么干脆不提，以至于这幅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最为著名、估计也是被引用最多、对近现代中国民族自强意识觉醒影响深远的时政漫画虽为社会大众耳熟能详，其作者却被隐匿在历史岁月的风尘里不为人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那么，《时局图》的作者究竟何人？或者说，《时局图》最初版本、原创意人是谁？

冯自由，中国近现代革命亲历者、孙中山机要秘书。自1936年至1948年的十年间，其根据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日报》及自己多年笔记、与友人往来书信、稽勋局调查表册等史料编纂而成《革命逸史》一书，侧重于海内外革命党人的传记和逸事，虽名为“逸史”，但“一切记载皆有来源可寻”。这就保证了书中所载史料的准确性。该书记载，“戊戌6月缵泰感慨时事，特绘制‘东亚时局形势图’，以警国人”。这是目前所知关于《时局图》的最早记录。从中可以得知，《时局图》最初版本问世于“戊戌6月”，即中国近代历史上著名的戊戌变法发生的1898年6月；其作者名“缵泰”。从行文语气中不难读出，缵泰和冯自由二人是熟悉的。特请注意“缵”这个字的读音[zuǎn]，后来有人将其误写作“赞泰”，据说是“因不谙方言致错之例”，并且成为《时局图》中德国“蛇”“肠”形象争辩的发音依据。

冯自由所说的“缵泰”即谢缵泰。

谢缵泰(1871-1933)，字重安，号康如，祖籍广东开平，出生于澳大利亚悉尼华侨家庭。其父谢日昌是爱国华侨、澳洲中华独立党领袖之一，其母郭氏在澳洲经营泰益号进出口公司。有资料介绍，谢母系旅居澳洲的中国妇女第一人，其实不妨说成旅居澳洲第一批中国妇女之一。由此可见，谢缵泰出身的家庭环境是相当富裕优越的，活脱脱的“富二代，这让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中英文双语教育，奠定了以后学贯中西的知识基础。

1887年，16岁的谢缵泰随母亲、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一起离开雪尼（悉尼），迁居香港，就读于香港皇仁书院。读书期间，谢缵泰爱好广泛、醉心科学，尤其表现出对于数学和科技的浓厚兴趣，并开始了科学探索、进行机械制造实验。显然，谢缵泰是一个具有深厚文化天分的优秀青年，像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志士仁人一样，曾寄希望于科学救国、工业兴国、军事强国。

19世纪末，工业革命方兴未艾，世界各国掀起一股“飞艇热”，法、德、英、美等国竞相投入大量资金和人力进行飞艇技术的研发制造。本来就喜欢科学技术和机械制造的谢缵泰更加痴迷飞艇研制，这不仅仅出于个人兴趣，更是他一贯信奉的报国梦想的实现手段，他把飞艇制造作为加强中国空中军事力量建设的重要途径。

自1894-1899年，雄心勃勃的谢缵泰经过不懈努力，几易其稿，最终完成了中国第一艘飞艇的设计工作，精心绘制出设计蓝图，并开列出生产制造所需材料，附有详细的说明书。然后，志得意满地赴京，将设计资料呈送清朝政府有关衙门，期望能够获得批准试制，进一步开展飞艇研发生产，并从此开启中国空军建设事业。

当时的清政府正处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中，大小官员尸位素餐、人浮于事，各个行政机关形同虚设、功能瘫痪，谢缵泰的一腔科学报国热情自然无人理睬，他虽然上下奔走，通过各种途径陈述建言，但最终，飞艇报国计划还是没有得到重视，其呕心沥血的科研成果被弃之不顾。事实上，当时的清政府的确也缺乏足够的甚至基本的财力物力和人力进行这种现代工业和军事技术的研发生产。谢缵泰生不逢时，一位满腔科学报国激情的有为青年生在了一个日暮途穷的腐败王朝，造化弄人，时代误人，错误的时代做不了正确的科学事业。

热血青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然而，只要有热血信念，就一定能够找到施展才华、实现理想的机会。正当谢缵泰怀璧求告无门的时候，上帝让他与英国人墨克西相遇了。

墨克西也是一位飞艇发烧友，在这一领域折腾多年，但也屡遭失败。当他看到谢缵泰的新型飞艇设计蓝图，叹为观止。于是，英雄惜英雄，莫克西决定资助谢缵泰完成新型飞艇研发制造工程。

两个失败者情投意合，信心十足地重新开始了飞艇研发制造事业。谢缵泰采用当时飞艇研制领域世界最新科技成果，以高强度铝合金为支架，在气囊之下悬有艇身，艇首、艇尾和轮面用电动机带动的螺旋桨为动力，解决了当时飞艇研发的航空技术问题，顺利制造出一艘规模庞大、外观壮美的纺锤状橄榄球式新型飞艇。谢缵泰将其命名为“中国号”，并在飞艇上悬挂中国黄龙国旗，以表达他对国家民族无限热爱的赤子之心。

尽管此后由于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中国飞艇事业一直未能获得长足发展，甚至未能实现批量生产，尤其随着飞机制造业的迅猛发展，飞艇很快淡出了军事领域，仅限应用于民用运输。但是，谢缵泰对于中国飞艇研制事业的贡献、他作为中国飞艇第一人的荣誉不会被人们遗忘。

像同时代不少知识分子、志士仁人一样，谢缵泰早年曾寄希望于科学救国，寄希望于统治阶级和士大夫们主导的维新变法等途径以求救亡图存。然而，残酷的现实击碎了他们单纯的梦想，促使他们先后走向了革命的道路。在谢缵泰人生轨迹中，除了作为一名富有天才的科学技术专家的身份，更加光彩夺目的、影响更加重大和深远的，则是他的革命事迹和革命家身份。

早在香港皇仁书院读书期间，谢缵泰就结识了校内外一些爱国青年，他们常常在谢缵泰家里以及各家船务行等地方聚会，针砭时弊，慷慨陈词，讨论推翻满清统治、进行民族民主革命的救国事业。1892年3月，他和杨衢云等一班有志青年一起，在香港百子里创立了“辅仁文社”，其纲领即为谢缵泰拟定，包括纯洁品行、禁染恶习、为未来青年作表率、经种种可能增进中外文武两种知识、获得西方优秀科学文化、尽心爱国等内容。

1895年春，谢缵泰参加了孙中山、杨衢云等联合组织的兴中会，并筹划了兴中会成立后于当年10月26日举行的第一次反清起义——广州起义。由于叛徒泄密，武装起义未及发难就遭到失败，孙中山等人被迫逃往澳门，后转去日本，谢缵泰则临危不惧，留在香港处理善后事宜。1899年，谢缵泰结识洪秀全的侄子洪全福，再次筹划组织武装力量攻打广州，并获得香港富商李纪堂的军费支持。同样，由于计划不够严密，香港、广州等地的起义组织先后遭到港英警察和晚清政府的破坏，多名革命同志被捕，洪全福化装逃脱，第二次广州起义再次流产。但谢缵泰的革命意志并未因此消沉，1903年，他在香港创办《南华早报》，不遗余力地进行革命鼓动和宣传工作，“在制造革命声势上尽显所长”。1924年，他在《南华早报》连载英文日记体裁的回忆录《中华民国革命秘史》，记述了兴中会的有关活动，保留了一些珍贵史料。

阅尽世事的谢缵泰晚年逐渐归于安宁，他的科学文化天分和兴趣再次勃发，沉浸在对于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人类起源、人种发祥地、诺亚洪水真相等科学问题的探索以及地质学的研究工作中，并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和修习心得在香港结集出版。

1938年，对于中国近现代社会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革命家谢缵泰病逝于香港，享年66岁。

      《时局图》究竟所指何意？

其实，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沉沉酣睡我中华，哪知爱国即爱家！国民知醒宜今醒，莫待土分裂似瓜”。这是《时局图》原创版本中谢缵泰的题诗，它和漫画内容一起，形象生动地揭示了我泱泱中华面临的被帝国主义列强瓜分豆剖的严重危局，反映了当时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惨痛历史现实。然而，《时局图》绝非末世哀歌，作者以漫画的形式发出振聋发聩的警示：中华大好河山被豺狼虎豹、鹰犬蛇蝎缠身，华夏儿女该当何为？相信每一位有识之士和全体中国人因此被激发出来的，是呼吁中华民族觉醒、挽救民族危亡的爱国之情，是求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实现国家繁荣富强和人民共同富裕的民族自尊和民族自强的愿望。

这幅由谢缵泰原创的漫画起初是黑白底色，最早刊登于1898年7月香港《辅仁文社社刊》上。后来，作者托好友将其带到日本印成彩图，再辗转国内，交由上海一家洋行发行。也就是说，《时局图》有不同版本，部分内容做了调整，这也是此后对这幅漫画的形象所指引发出不同看法的原因。1903年12月25日，蔡元培等人主编的《俄事警闻》在上海创刊，《时局图》被刊登在其创刊号上，并附有注解文字，“因为这一张图，我们中国人知道的虽然不少，还有一大半是不知道的，所以特地登在第一天警闻上头，请我们四万万的中国人都开着眼看看，扪着心想想，恐怕不知不觉要赶紧去想法子了”。从那时起至今一个多世纪，《时局图》被作为经典，不断出现在各种历史教科书中，成为警醒一代代国人的著名时政漫画，漫画大师廖冰兄将其赞誉为“反帝反封、为国为民的漫画”。

那么，《时局图》中各种形象究竟代表什么？

其实，这也并非一个扑朔迷离的问题，图中形象所指昭然若揭：熊——沙俄，虎——英国，蛇——德国，蛤蟆——法国，太阳——日本，鹰——美国。

事实上，今天的我们也没有严格的必要纠结于其中细节，能够从中感受到一个世纪前中华志士仁人的拳拳爱国之情、能够依然听到一个世纪前他们为救亡图存生发出的警世呐喊，也就足够了。

然而，我们还是不妨对其中的某些细节进行探究。

图中，北极熊譬喻沙皇俄国，它是近代以来侵占中国领土最多的凶悍帝国，庞然大物，威风无忌；蛤蟆暗指法国，张牙舞爪，机关算尽，贪得无厌，尽收中国西南各省疆域；太阳代表的岛国日本磨刀霍霍，染指中国台湾；鹰所指的美国形象尤其突出，凌空飞来，看似矫健，其实也不过是叫嚣“利益均沾”的趁火打劫者、飞来分食者。

上述各侵略者形象没有争议，存在不同看法的，是图中英国形象究竟是“犬”还是“虎”、德国形象究竟是“香肠”还是“蛇”。

对于英帝国形象，原版黑白图中一清二楚，那不是老虎，分明就是一条狗，一条额头布满深深皱褶的沙皮狗。即便后来改编的彩图，仔细审视也不难发现，那就是一条狗，一条额头布满深深皱褶的沙皮狗，只是彩图将其涂成黄色，以至于人们将其看成了一只老虎。沙皮狗原产于中国广东省南海县，后来世界各地包括英国也有饲养，性好斗，是世界著名斗犬之一。也许正因此，祖籍广东的谢缵泰将其作为侵略成性的英帝国的象征。

存在争议最多的是关于德国的形象。由于年代久远，现存各种版本的《时局图》中，德国的标志物模糊不清。然而，最初版本的注解文字却明明白白，“肠子代表德国”！有学者据此认为，德国人爱吃面包夹香肠，德国把山东作为自己的势力范围，认为香肠供应从此有保证了。因此，用肠来代表德国，也合乎情理。不过，也有研究者提出不同看法，就像前文提到的“谢缵泰”的“缵”字的读音，并非后来一些人以讹传讹的读作zan，而是读作zuan，这是方言发音所致的错讹。同样，“肠子”在广东方言中与“长虫”也就是“蛇”的发音近似，想必广东籍贯的原创者的“肠子”实际上就是指的“长虫”也就是“蛇”，“蛇”之所以变成了“肠”，是“因不谙方言致错之例”。无论如何，《时局图》中山东半岛及胶州湾处清楚地插着一面德国三色横条旗，意指德国强租胶州湾，划分山东为其势力范围。至于图中德国形象究竟是“香肠”还是“长虫”，图中其它列强形象具体所指，见仁见智吧。即便在一些读者看来也许“小题大做”的学者们的细节争论，其实也恰恰体现出一种科学探究精神。

《时局图》中的一些细节是模糊的，但清清楚楚的是，它们都代表着不同时期原创者和改编者的强烈爱国激情，代表着近现代以来中华民族救亡图存、求富求强的民族觉醒意识。

让我们向谢缵泰这样的志士仁人致敬，让我们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