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
前几年一个夏末的晚上,突然接到了哥的电话:“村东头小二死了。”电视看得有些昏昏然的我一下子清醒了,可大脑还是有些转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眼前才慢慢浮现起一个蔫蔫的形象。
小二,和我们同姓,小我们一辈。不过,虽然说是同姓,却不是同宗,而是当初老祖宗从山东过来时,与他们认的本家。也就是说,他们比我们要早到户子沟。几百年过去了,我们这一股开枝散叶,从我们村散到了上下两村,甚至更远的地方,可是他们一直人丁不怎么兴旺。到我们这一辈了,还只是在我们村子里的几户人家,都是小二他们爷爷三兄弟的后人。小二他爸爸兄弟二人,原本住在我们东邻的老院子里,他爸是老大,搬了出去,到了村子最东头路旁土坎的下面。
小二有个姐姐,叫国兰,比我大一两岁;有个哥哥,叫国青,比我小一两岁;小二呢,比他哥哥小两三岁,家里却没有再按“国”什么再取名字(或许起了,但没叫起来),而是很随意地叫了“小二”。他们姐弟三人,国兰性格最开朗,说话办事都爽利,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就是“杀楞”,嫁给了村小组长的大儿子。相比之下,国青和小二都有点蔫,“一脚踢不出个屁来”,很有点被村子人看不上。我们那里正月初一都要拜年的,而且是磕头。他们兄弟俩总是跟在比他们还小些的孩子后面,别人磕头的时候,他们就含含混混地问声好,拱拱手,弯弯身子混过去。这年被村里有些人看不上,刻薄的还要在背后学他们拜年的样子来取笑。
等到大了,他们哥俩都没说上媳妇。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农村人嫁女儿,不光看本人,还要看家庭。他父亲过日子也不是特别上心,儿子们大了,也没另盖一个房子,现有的房子不觉是当初盖的模样,没有特意修整。在我们那里,如果过了二十四五还没成家,基本光棍就打定了。幸亏他们赶上了好时候,可以MAI媳妇了。
据说MAI媳妇的场面有点吓人,一般都是在荒郊野外,被MAI的女人们被一群手拿棍棒、凶神恶煞的人围在一处低洼处,买家由中间人领着,哆里哆嗦地走进去,像挑牲口一样选中合心的,再由中间人把钱交给那些人,才能把人领出来,走好远心还突突的。那几年,上下两庄有不少MAI媳妇的。听说有买云南四川的,语言基本是通的,但是呆不久,一个不留神,就人财两空了。小二兄弟俩买的都是CHAO-鲜的,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只要能吃饱,对她们好点,基本能过长久,而且CHAO_鲜女人能干,肯吃苦。可是,大约同时期被买进我们村的有四五个,大部分都没呆长,原因很简单,对人家不好,家庭暴力——有些人打光棍,真是活该。
对了,小二的媳妇也没留下来,因为小二死了。
人们都说,小二死的有点不值。那天晚上,八九点钟了,小二还和他媳妇在看电视。他爸爸有些不高兴,大骂他懒,就知道猫在家里。骂了好阵子,把小二骂火了,从屋里冲出来,一句话没说,骑上摩托车就出去了,一宿没回来。家里人也不在意,以为他是出去躲清静,到亲戚朋友家里去了,再不找什么地方打麻将玩牌了。谁能想到他会去商店买了瓶农药,在半路野地里就喝了呢?等到第二天被人发现,早硬成一根棍了。
小二比我小三四岁,死时肯定没到三十五,属少亡,又是横死,祖坟是进不去了。
他死后,他的媳妇就被他的亲叔伯弟弟国友领去了。可是跟国友也没过长。因为这国友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用我哥的话说,“成天跟羊掉羔子似的。”熬了几个月,又 “走” 了,“走”到了二十里之外的西山——我们那里把女人改嫁叫“走道儿”。不过说小二的媳妇是自己“走”的,有点含糊了其中被动的性质。就像这个女人当初来到我们村子是被买来的一样,到西山也是经中间人介绍,被人买去的。
据说,国兰听说这事后,还追到那户人家,大闹了一番,凭着她的伶牙利齿,硬是要回了一万块钱。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国兰跟人家要钱的理由,大约是媳妇是她弟弟买来的,半路她弟弟死了,就好像买一个东西还没用坏就转手了一样吧。不过要钱也应该去和拿了钱的中间人去要,也不能和买主去要啊,不过买个媳妇还买个“二手的”,可见这家人家的实力也就可见一斑了,“柿子都拣软的捏”吧。
这个被人像物一样买来买去的女人,我一直没见过——她在我们村的时候,我每年回家的次数都有限,而且每次回家都像蜻蜓点水一般,所以尽管心里对村子里这几个“外国友人”很是好奇,可还是没缘得见,这下被卖离了我们村子,估计永远没有见的机会了吧。
得知小二死讯的几个月后,春节回家期间,我又听到了一个与小二有关的消息:他爸也死了。
大年初一那天,我哥去他家拜年,给他妈磕完头后,没看到他爸,就问:“姨,你们家我大哥呢?”对,你没听错,我们管小二他妈叫姨,但管他爸叫大哥。管他妈叫“姨”是因为他妈和我妈是拐了八道弯的平辈亲戚,管他爸叫“大哥”是因为一个村里的平辈。这种事在我们那儿挺常见。因为结亲总是离不开上下两庄,结来结去就把辈结乱套了。对此,我们那里有句老话:“丈母娘叫大嫂,另论另叫。”他妈跟我哥说:“你大哥走了。”我哥一听,还以为是出去拜年了。因为小二他爸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因为辈小,所以在村子里要磕的头还是不少,就说:“我大哥出去挺早啊。”小二他妈才神色惨然地说:“不是,人没了。”我哥这才明白。
小二他爸的死村子里一般人都不知道。我父亲说,腊月二十五六还见着他来着,估计是临过年这两天没的吧?不过,自打小二一没,他爸的精神状态就不好了。村里人都觉得他逼死了自己的儿子,见了面都不太爱搭理他,他自个儿也臊眉搭眼的——这真是老人与年轻人的不同,对于小二的死,我们总觉得是他自己把生命看得太轻,守留在村里的老人呢,觉得是他爸把话说的太重——后来,情形越来越严重,经常在村里找不到他人了,找来找去,发现他在小二的坟那儿,正在扒坟上的土,说要给小二扒出来。谁拉也拉不住,只好找国兰女婿把他背回去。这样的事闹了好几回。他的身体也就一天天弱下去,现在终于死了。也许他死的时候太接近年根底下了,他们家里人怕别人膈应,就找了近支的兄弟几个抬出去埋了吧?在农村,生死一直是大事,现在竟然也这样,一个人死了,二十几户人家的村子里都那么多人不知道,真是连死只小猫小狗都不如,想想真有些惨。更可悲的是,村子里的人竟然那么平静地接受了。
事情还没有完。国兰在要回那一万块钱后,听说朝鲜女人有了身孕,算算月份,应该是小二的骨血。从此,每回上集办事路过西山的时候,总要买点东西去看看。我们猜来猜去得到的结论是,她的目标还是孩子——现在打好基础了,将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触孩子,然后慢慢套拢,没准儿还真能认祖归宗,起码能让他知道自个儿的亲爹是谁。
讨论来讨论去,大家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这个女人,不简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