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历史]夜泊舟（25）
【明州府 林衍 上】
无边无际的夜雾，带着甜香的腻味，萦绕在身周，流连，如水一般。
心神荡漾，林衍林承柱踟蹰前行，眼前有光，仿佛行进于隧道，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忽然大团的光亮，包裹了林衍的全身，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光，堂皇，富贵。林衍仿佛尘埃，仿佛碎屑，仿佛微芥，渺小到不由自主地俯身跪地，压迫得无法睁眼抬头。
远处的高台上，芳华瓮主斜斜地倚在胡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张兽皮，袒露着润长的臂膀和腿，一头黑色长发垂在地上，微微摇摆。瓮主沐浴在光亮之中，圣洁而庄重，眉目里还有一丝哀怜，虽然不着寸缕，却叫人难生亵玩之心。
林衍双手撑地，跪伏在地上，眼中有泪盈眶，依稀的余光看见翁主那一对纤巧的玉足，微微轻点，如风拂柳。他低下头去，语带哽咽：“国主 ……”
是的，林衍从没有认同那位蒙兀人扶持的鲜王李芳远，他只认同国主李芳华，那风华绝代，无与伦比的一代佳人。
林衍声音低回，呢喃说道：“国主且稍等待，我已联络到广大的同志 ……打倒篡逆，驱除鞑靼，重光鲜国 ……日子不会太远了……”
林衍觉察到自己与芳华翁主之间的距离近了，越发地低下头去，几乎将要贴在地面上了：“属下 ……属下别无所求……惟愿常伴在国主身边 ……”
芳华翁主没有说话，伸出一只雪藕一般的手臂来，直直的指向林衍的额头。指尖微颤，晶莹的指甲垂落着一滴殷红的血液。
手指按在林衍的额头正中，滑落，留下一道浅色的血迹。起初，感觉冰冷。之后，如火炙烤，林衍痛得紧闭双目低声咆哮。
忽然，额头正中的血迹张开，变作一道血目。透过这血目，林衍望见了血色的世界，无穷尽的亡者，无穷尽的白骨，无穷尽的哀魂。芳华翁主便躺在一张骷髅床上，微微冷笑 ……
然后，林衍便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按住额头，平展如初。只是一个梦啊，林衍轻轻叹了一口气。
崔淑嫔垂手跪在床头，见他醒了，端来净具让林衍洗漱。林衍掀开被子，赤裸着身体坐在床沿，彷如标枪一样。他静静地看着崔淑嫔，想从这猫一般的女孩脸上探求出梦的痕迹来。
崔淑嫔会错了意，脸红了一下，将上衣褪到腰间，跪行到林衍面前，伸出手来。一对雪乳仿佛欲飞的雏雀，微微颤栗。
林衍醒悟过来，一把按住女猫，说：“上午我要去大帅府议事，吩咐朴大、朴二准备仪仗。”
朴正平、朴正太兄弟二人几天前没有看住泉州来的大船青雀，叫那狡诈的南人串通了海贼自明州港偷跑了出去。林衍闻报以后，派出兵船南北追堵，一无所获；一气之下，赏了朴氏兄弟一顿好打，撤了他们临检的职务，专在三别抄统领府中做些杂役的活。
兄弟二人晓得自己罪过大了，唯有讨得林衍欢心，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重新翻身，是以鞍前马后，唯恐不曾尽心竭力。
林衍带着水师督造的头衔，这明州府城，便是三别抄的天下，仪仗齐出，浩浩荡荡塞满了一整条街道。朴氏兄弟带着一群刀斧手走在头里，连威胁带恐吓，轰赶得大路两边摊贩、水客仓皇落跑。林衍的车驾在马队的簇拥下缓缓前行。
越性急越来事，一名进城来贩卖寒瓜的乡下老汉行动迟缓，走避不及。正在那里犹疑不决，朴正太扑过去一脚踢翻了老汉的瓜摊，溜圆的寒瓜随处翻滚，落了一地。
老汉着急，抱住朴正太竟然想要申诉什么。朴正太不提防，被老汉抱了个满怀，当即大怒，用力撕掳了一番，没有挣脱。
刀斧手见状，急忙冲上去，两下就放翻了老汉，拳脚相加，打得老汉哀求不已。
朴正太黑着脸整理了一下衣物，看到胸前好大一滩黑泥，便气急败坏地抢过瓜摊上的杆秤，带着秤砣用力挥舞，口中痛骂：“一钱汉，随之死。”眼看就是一个破头开瓤的局面。
恰在此时，围观的路人中闪出一名身着灰衣军服的年轻人，一探手抓住了秤杆，朗声说道：“晴天白日，倘若闹出人命来，未免有犯天和。”话说给朴二听，眼睛可是望着林衍这边的方向。
朴正太一愣，用力夺了一下，秤杆纹丝不动。旁边看热闹的朴正平骂了一句“兀那南狗找死”，抽出短刀，合着刀鞘向年轻人劈了过去。
年轻人侧身让过，脚下一绊，朴正平失却重心，踉跄了几步，一头翻进瓜摊里去，满脸红瓤，倒还伸出舌头来舔了一圈，甚觉甘甜。
年轻人身着的是江南新附军的军服。新附军不值钱，但他的阶级就比较吓人了。领军的衔位可是与蒙兀军中万人队长相当，人又长得如此冷峻，只怕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
林衍哼了一声，敲敲车窗喝令车队继续前行。
朴正太见林衍没有发话就走了，吃了一惊，慌忙丢下秤杆追上来。朴正平崴了脚，一身黑籽红瓤，狼狈不堪，由两名刀斧手提携着，一瘸一拐跟着。
林衍回头望时，看见那年轻人搀扶起老汉，正说着什么，忽然抬起头来，与林衍对视了一眼。那眼中，空漠如铁，冷冽如冰。林衍象被刺了一眼，再看时，年轻人已经背转身走远了。
三别抄仪仗浩大，其实走得慢，待行到大帅府，日头升得老高。林衍随着帅府侍卫走入访厅，里面已经有两名身着灰色军服的将官在候着了。
右手首座正襟危坐的中年人林衍认识，是新附军都指挥使范文虎，见林衍进来，起身躬身示意。林衍只略点点头，算回礼了。
另一人背着脸在看墙上的挂轴，这时转过身来，却正是方才救下瓜农老汉的年轻领军。那领军面带微笑冲着林衍拱拱手，眼睛里面可是冷漠得只有冰。
林衍愣了一下，范文虎顺势介绍道：“垠川瑠氏的公子，瑠英瑠子玉，临安城头一份的人材，现下是我幕府里面的幕僚长。”又回头对着瑠子玉说：“这位是三别抄的林衍林大统领，速速过来见礼。”
瑠子玉淡淡地再施一礼，浑不似刚跟三别抄起过冲突的样子。
林衍寻了左手的首座坐下，瞥了瑠子玉一眼，然后便垂下眼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范文虎闲聊。
又等了好长一会，三人都用过点心了，大帅阿剌罕才慢慢悠悠地自内堂转了出来。
阿剌罕是蒙兀朝的左相，颇得合罕兀烈的宠信，行中书省事，主持统率此次江南军东征瀛国的事宜，所以无论鲜国三别抄还是前赵的新附军，见面都是以大帅称呼。
已是午后时分，大帅阿剌罕脚步虚浮，面庞肿胀，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走到访厅主座处坐下，他摆摆手让三人也坐下，打了个哈欠，很随意的指指林衍，意思让他先行报告。
林衍站起身，双脚一并行了一礼，然后将带来的图样在正中的长桌上摊开，口中说道：“浮空城建设进展顺利。主体结构已经完工，正在做细部的修饰。”
他指点着图样，继续说道：“现在的问题是前期赶工太过，工匠折损率偏高，有一半以上的工匠伤损残疾，不堪再用。人手偏紧，如果不赶快解决，恐怕会影响后面的进度。”
阿剌罕挥挥手，说：“无妨，南朝别的没有，就是人多。遍地豚狗，只管使命用，伤损多少给你补充多少。再不然，调一批新附军的辅兵给你，人数管够。”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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