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资治通鉴】

华杉版资治通鉴【734】司马孚遗言和圣人速成法。2020-02-

2020-02-07  本文已影响0人  华杉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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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八日,安平献王司马孚去世,享年九十三岁。司马孚性格忠贞谨慎,司马懿执政时,司马孚始终谦让退避。两次罢黜皇帝,他都没有参与阴谋。司马师、司马昭因为司马孚是叔父辈,也不敢逼迫他。司马炎即位,对他恩礼更加隆重。元旦朝会,下诏请司马孚乘轿上殿,皇帝在台阶前迎拜,入座之后,亲自斟酒祝寿,如同家人之礼。皇帝每次下拜,司马孚就跪下制止他。司马孚虽然被尊宠,但是不以为荣,常有忧色。临终之时,遗言说:“有魏国贞士、河内人司马孚,字叔达,不能做伊尹,不能做周公,不能做伯夷,不能做柳下惠,立身行道,始终如一。应该以我平时穿的衣服下葬,用不加装饰的素棺。”皇帝下诏,赐给皇家特用的棺木和葬器,所有葬仪规格,都参照东汉东平献王刘苍的先例。司马孚家人遵照他的遗志执行,皇帝赏赐的器物,一概不用。

华杉曰:

司马孚的遗书,说自己“不伊不周,不夷不惠”,伊是伊尹,周是周公,惠是柳下惠,这没有疑义。夷是谁?柏杨版资治通鉴和黄锦鋐版资治通鉴都认为是管夷吾——管仲,我认为是伯夷,在此做一个说明:

我推测,司马孚在此处是引用《孟子》的“四种圣人论”,孟子说,有四种圣人:圣之任者、圣之和者、圣之清者、圣之时者。

圣之任者,是以天下为己任,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如果有一个人挨饿,是我害得他挨饿的,因为是我执政啊!如果是有一个人掉井里去了,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我为什么治理得连井盖都没有啊?皇帝荒淫无道呢,也是我的责任,我受先帝托孤之任,是辅政大臣啊!所以,太甲荒淫暴虐,伊尹竟能把他软禁在商汤墓园三年,让他反省,太甲真心悔过之后,伊尹又把他接回来,重登帝位,成为一代圣君。伊尹的传奇,上下五千年只有这一人了。

周公和伊尹类似,都是圣之任者,只是没有伊尹管教天子那样的传奇。

圣之和者,是和光同尘,代表人物是柳下惠。遇到卑污的君王,他委身事奉,也不以为耻。给他多么小的官位,他也不觉得委屈自己,有点官职,他就干事。不在乎谁是领导,也不在乎官位有多小,他是不愿意隐藏自己的才能,但是,他一定按自己的原则办事。自己被遗弃,也不怨恨;穷困潦倒,也不忧愁;和乡巴佬在一起,打成一片,还舍不得离开。

柳下惠谁都侍候,但他可不是听领导的话办事,他是坚持按原则办事,因此总是得罪权贵,曾经三次被降职降级,他无所谓,降到哪个职位,就干哪个职位的工作,绝不觉得委屈了自己,绝不挂冠而去。他妻子都看不下去,而柳下惠说:“能替百姓办一点事就办一点事吧,我不干,谁来帮他们呢?”

柳下惠如此,他的道德学问就誉满天下,各国诸侯都争着以高官厚禄礼聘他,他却一概拒绝了。有人问其故,他答道:“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我坚持原则,直道事人,到他们哪儿还不是一样的连降三级。如果要枉道事人,我在自己祖国就能升官,要外国的官做什么呢?

跟谁在一起混,他无所谓,不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什么的。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就算赤身露体站我旁边,又怎么能沾染我呢?”

圣之清者,是清高狷介,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跟柳下惠相反,代表人物是伯夷,伯夷呢,严于持己,眼睛不看非礼之色,耳朵不听非礼之声。其处世任事,则择君而仕,择民而使,不是可事之君,他就不给他做官;不是可用之民,他也不领导他们。朝有横暴之政,野有横蛮之民,他就不住在这样的国家,唯恐连累了自己。和粗鲁的乡巴佬相处,他就像朝衣朝冠坐在泥土或炭灰之上,浑身不自在,唯恐玷污了自己。在纣王横暴的时候,他就洁身远去,避居到北海之滨,以待清明之世。

武王伐纣,伯夷认为是以下犯上,以臣伐君,竟然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成了中国历史清高圣洁不妥协的原型人物。

所以,圣之任者,和圣之清者,都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决不妥协。圣之和者呢,就是有一点算一点,达不到的都可以妥协。

还是第四种圣人,是圣之时者,无可无不可,代表人物是孔子。孔子离开齐国的时候,当时齐景公跟孔子说:“我老了,不能用你。”孔子马上决定离开。决定走的时候,家人正在淘米做饭。吃完饭再走呗?不,把米捞起来,漉干水就走!

而离开鲁国的时候呢,因为鲁定公接受齐国女乐,不理朝政,疏远孔子。孔子要离开鲁国,但又非常留恋,希望鲁定公醒悟,来追他回朝,一步三回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

所以孔子处世,不拘于一偏,不拘于一节,该快就快,该慢就慢,可以退而自处,也可以进而出仕。

所以伯夷是圣之清者,清高到极点。伊尹是圣之任者,舍我其谁,毅然担当。柳下惠是圣之和者,量容天下,视天下无不可之人。孔子是圣之时者,变化推移,顺应时势。

用四季来比方,伯夷是冬天,伊尹是夏天,柳下惠是春天,而孔子春夏秋冬无时不宜。

回过头来,我们看司马孚的遗言,他说自己:“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诸位!他是自比为孔子!四种圣人,他说了三种他做不到,没说第四种,那么他是按孔子之道来行事的了,“立身行道,终始若一”,就是孔子说的:“吾道一以贯之!”

那么,他这个自我鉴定恰不恰当呢?我认为是恰当的。儒生的最高追求,就是做圣人,怎么修做圣人呢,古人传下的心法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我每做一件事的时候,我都想一想,如果是圣人,他会怎么做?比如送客,孔子的标准是,就是站在门口目送客人远去,客人走几步会“顾”——回头——说:“回去吧!”孔子也招手,但是不回去,继续目送,一直到看不见了,客人不回头了,“客不顾也”,才转身进屋。

我们送客人的时候,客人上了车,你不要转身就回,一直要目送到他的车看不见了,再转身。那么,在送客这件事情上,你就是圣人了,因为即使是让孔子来送,他也不过如此。

我端茶倒水的时候,扫地清洁的时候,应事、接物、待人的时候,每件事我都把孔子代入,想想他会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做到即使他来做也不过如此的地步,那么,至少在这件事上,我就是圣人了。这就是“圣人速成法”,立地成圣。以此类推,一直推到国家大事。

如果孔子在司马孚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呢?我可以肯定的说,他的做法和司马孚差不多。废黜皇帝,甚至取而代之,他反对,但是他不会阻挡,因为他知道自己挡不住,你们实在要干,他也无可无不可,只是他不参与就是。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圣之时者不跟人死磕。

最后说“夷”是不是也可能指管夷吾——管仲。我认为绝不可能是管仲,自比管仲、乐毅,那是诸葛亮;而魏国的管仲,是司马懿。司马孚如果说我没能做到管仲,那就是跟司马懿谦让退避的态度了。管仲跟司马孚没关系。不伊不周,不夷不惠,伊尹周公是这国君废立之事。伯夷、柳下惠是指他既不能做到不同流合污,也不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司马孚的人生抉择,跟是不是管仲没关系,而跟是不是伯夷关系很直接。司马孚不是伊尹、周公,也不是伯夷、柳下惠,那就是孔子了,做不到就做不到,无可无不可。

《资治通鉴》三百多万字皇皇巨著,要译成白话,难免会有错误,我在写作过程中,参考前人的版本,看到很多错误,有的是对古文的翻译问题,有的是对历史背景、语境和思想的理解问题。我想,前人都犯下那么多错,我这本书的错误也在所难免,用孔子的话来说,也留下阙疑,以待后人指正。

华杉版资治通鉴【734】司马孚遗言和圣人速成法。2020-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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