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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峻急与辛婉温丽的融合

2023-04-21  本文已影响0人  云间月皎皎

傅玄是一个有意思的诗人。

其实傅玄并不仅仅是个有意思的诗人,他是魏晋时期名臣及文学家、思想家。他还工于书法,尤擅长篆隶;文学成就也很高,在诗赋、散文、史传、政论各方面都很擅长。最突出是诗歌方面,现存一百多首,绝大多数是乐府诗,独树一帜。就因为喜欢他的诗歌,所以在我心里常常只把他定义为诗人。

《晋书》本传上说他“天性峻急,不能有所容;每有奏劾,或值日暮,捧白简,整簪带,竦踊不寐,坐而待旦。于是贵游慑服,台阁生风”。傅玄天性严峻急躁,碰上事情不能有所宽容;每次有奏疏检举,有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他便手捧奏章,整饬自己的冠带,焦躁不安地不睡,坐着等天亮。于是那些王公贵族都对他感到畏惧屈服,使得台阁之间风气清廉。

他经常因为忠直敢言惹祸,曾经还因为祭丧的座次争吵,后来获罪免官。景献皇后羊徽瑜驾崩时,谒者把司隶校尉傅玄的位置设在卿位之下。傅玄大怒,大声呵叱谒者。谒者推托说是尚书安排的,傅玄又当着百官大骂尚书并离席。被御史中丞弹劾傅玄大不敬,因而坐罪免官。

他和皇甫陶在同为谏官时也经常争执。最初,是傅玄推荐皇甫陶的,但因政事他与皇甫陶反复抵触,被弹劾后,两人都因而获罪免官。

这样的傅玄,脾气急躁,遇事敢争,从政生涯多次被罢免,反反复复,起起落落,却竟然在魏晋那种弑篡频起、危机四伏的时代竟没有遭到杀身之祸,也就要算一个奇迹了!

仔细思考起来,这应该和他为官待人恳切率直,奉行“民本”政治思想有关。他认为“国以民为本”,民安则国安,民危则国危。傅玄从秦亡的教训,鉴古喻今,主张“民富则安乡重家,敬上而从教;贫则危乡轻家,相聚而犯上,饥寒切身,而不行非者寡矣。”辅国忠心,为民请命。

《晋书》评价他:体强直之姿,怀匪躬之操,抗辞正色,补阙弼违,谔谔当朝,不忝其职者矣。然而奇妙的是,就是这么志厉强直,性乖夷旷的傅玄,他所写的乐府诗却宛转清巧,语简情深。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傅鹑觚集题辞》评价:“辛婉温丽,善言儿女”。

从魏晋时期开始,诗人们对诗歌的形式美开始有了自觉的追求。像太康时代别的诗人,盛行用很多典故和华丽的辞藻,受梏于形式而影响感发的比比皆是。傅玄却恰恰相反,他的诗中往往没有难懂的辞藻和深奥的典故,却特别富于直接的感发力量。他以惊人的才华和悲悯的心情,为深陷于痛苦无助境遇中的女子代言发声,感情婉约温柔,其中酸辛悲苦的意绪极其容易引人共情。

历代诗评家多数都收录了《车遥遥篇》这首短诗,它在句法和风格上深受《楚辞·九歌》的影响,读起来琅琅上口,写得很有节奏音韵之美,也因此广为流传。

《车遥遥篇》
        傅玄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意译:
车马遥遥远去啊将行到何方,我的思念追随你的行踪啊难以把你遗忘。
你将游历到哪里呢?是否西入秦地?我多么想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你身旁。
但是如果你身在暗处时,连影子都无法随身啊!我多么希望你能永远依傍着光亮,如此我就能永远依偎在你身旁了。

细品这首诗,短短四十二字,思路奇巧,写得婉转温雅,隐忍深情。傅玄为这个留守的孤苦女子代言,他写到,你的车所要走的路途那么遥远,你的马所要跑的路途也是那么遥远,虽然我的人留在家里,但我的思念是始终追随着你的。这一句中是的意境是很妙的。妙就妙在这个场景没有“具体时间的限制”。它既可能是女子遥送夫君的凄苦实景,又可以是她悲伤早已逝去的离别回忆,虚虚实实都可以在女子心中营造出一种凄凉追思,一种惆怅失意。

第二句就幽幽地提问:夫君究竟要去往哪里呢?“君安游兮西入秦”,她以自问自答方式,指明了远游的人令她忧愁的去向,“秦中”。因为那是战国时秦国的所在地,而且汉朝的首都长安也在秦都咸阳的附近。她说:夫君千里迢迢去入秦,既然是为了求宦进取,我自然是不能将你阻留在家;只是这一去颠沛流离,教我怎能不牵挂你呢?她噙着泪水,忍着离愁,祈祝平安,就这样送别了夫君。

只是她全然没有想到,夫君的“入秦”竟如此久长,使自己至今形单影只、空望归途。于是这个女子就触发了奇思妙想说,我多么愿意变作你的影子啊,那样无论你走到哪里我就都能伴随在你身边了。可是,影子也不一定能随心所欲地跟着你啊。因为有光的地方才有影子, 万一你站在一个没有光的地方,又怎么能有影子呢?所以女子说“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你要是能站在光明之中,那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啊;可你要是站在黑暗之中,我又怎么有办法向你靠近啊!

全诗甚至塑造了一个可爱的小女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忧伤地思念,就痴心的“自说自话”。为了和心上人不分离,就想化身为夫君的影子;为了时刻相伴而不准夫君站到阴暗处:这种奇思妙想,娇俏无理,可笑痴话,无一不是多情到极致的微妙心思的绝好表露。

傅玄的文辞之美,深为世人所赞。《文心雕龙》评价他的文章说:傅玄篇章,义多规镜;长虞笔奏,世执刚中;并桢干之实才,非群华之韡萼也。

你看,这首短短的乐府诗,完全没有浮华的痕迹,却很能引发人的联想。

从屈原的《离骚》开始,诗歌中的美人香草就有了政治上喻托的含义。陶渊明《闲情赋》说,“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周邦彦《阮郎归》词说,“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

那么傅玄有没有类似的隐喻呢?他本人在写诗的时候可能没有。

因为傅玄刚劲亮直是出了名的,他上言五事后,武帝下诏回报说:“得到你所陈奏的应该办理的事情,谈到农事的得失和水利官员的兴废,以及安定边境抗御胡夷政事宽严的事,你的陈述周详完备,一应俱全,这的确是治国的根本大事、当今的迫切任务。你的论述都很正确,朕深知你忠心王室,你要更广泛地思考应做的事,并把情况告诉朕。”可以认为傅玄的政治主张是很大程度上得到君主认同的,虽然几番罢免,宦海沉浮,但是肯定了他是忠君爱国爱民的,从这点来分析,他主观上应该没有这种可能。另外,对于傅玄的性格特点来说,他天性峻急,有当过谏官,哪里会有这样隐晦曲折表达自己政治观点的可能呢?

但是,后来的诗评家们读完此诗后,想起楚辞,引起各种联想,那确实是巧合了。诗中说,“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阴”和“光”对举,“阴”是暗的同义,光和明同义;就很容易联想到:如果君王被小人蒙蔽,如果君王听信奸佞的谗毁,当然就跟我疏远了。而如果君王像白日那样的光明,我又怎么会离开你呢?这样的联想,暗合了中国诗歌中比兴的写作手法,只能说无心插柳出了讽喻的效果,这岂不是更进一步让我们看到傅玄乐府诗的与众不同吗?它确实写出了言外之意,如此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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