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好好的,倔老头儿
子欲养而亲尚在,树欲静而风已止。这是人世界最美好的愿望吧。感谢上苍,让人到中年我拥有着这份美好;感谢我家的倔老头儿,让我在经历了生死的30小时后,再次拥抱了这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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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上午楼上楼下的挂号、缴费、登记。此刻,终于安顿了下来。病房里三张床已住满病人,大夫说这是个溃疡及呼吸疾病多发的季节。临床一位八十多岁瘦小的老人输着液体,女儿儿子三四个陪在床头悄悄地说着话。进进出出的家属和护士轻手轻脚,病房里温暖如春。
您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微闭着双眼,因疼痛蜷缩着的身子舒展了,像个温顺听话的孩子。我安心地坐在床脚,看着输液管里的液体缓缓地、一滴滴地流进您的身体。
这样静谧安详的中午时光,您是在被疼痛折磨了半个多月后再次拥有,而我是在惊魂30多小时,历经了悲伤绝望、忐忑不安、喜极而泣后的珍贵回归。
也许,精明如您、久病成医的您,也在心里有所察觉和怀疑,只不过为了我们儿女们的安心没有表现出来罢了。就像这两天来的无助、惊慌、哭泣,我都是在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家里,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泪流满面地发泄一样。
多么地庆幸和欢喜,病理检查结果您的胃只不过是重度溃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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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很庆幸和欣慰,年近75岁的您和66岁的母亲身体都没有什么大碍,血压血脂心脏都很正常。虽然这么多年来,时不时地头疼脑热、感冒发烧、颈椎疼痛,大多是去药店买点儿非处方药吃吃就好了。
最近的一次住院也是十多年前了,那次是感冒咳嗽引起的肺炎。
所以,这次的不舒服我们都以为是季节性的顽疾复发,没太放在心上。就像您经常说的,人老了就会像机器一样,用久了零件肯定不好使了,自己吃药修理修理就好。
在劝了您一次去医院看看吧,被决绝地拒绝后,我再也没有提起。因为这么多年了,我已习惯和怵头了您的倔强,感觉越老越变本加厉。您认定的事儿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们是脾气何其相像的父女二人,每次总是为了劝说您去医院看病陷入无休止地争执,最后演变成尴尬的吵架。好像我们永远不能好好地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
这些年,对于“孝顺”二字,也许我做到了那个“孝”,那个“顺”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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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一大早,接到了姑姑去世的噩耗。虽然发现癌症晚期已近一年了,我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听到消息还是无法坦然接受。中午告诉了您和母亲,母亲嘘息叹息着,您只是淡淡地说:总有这么一天的,好在她没遭多少罪。
但我知道您心里肯定不好受,那可是您唯一的亲姐姐,那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至亲啊。姑姑的离世,奶奶四子二女的一大家子,留在人世的只有四个儿子了,您既是长子,也是家族里的最年长者。
您早已和母亲说好要回去送姑姑最后一程的,可是却偏偏生病了,无奈地放弃了回老家的打算。人这一生,有太多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中午吃饭时,出差回来的弟弟由姑姑的事儿说起了您和母亲百年之后的问题。这是我一直不愿意面对和承认的,就像您的讳疾忌医一样。总以为您们会陪我们姐弟四人到天长地久。
无论如何,我想我不能再回避了。在六月份为您和母亲做好寿衣后,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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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懒觉睡起来已快中午,过去才知道弟弟已带您到医院了。看来您是实在疼痛难忍捱不过去了,否则,也不会主动要求去医院的。
中午回来,能做检查的几项都没有问题,只留下一项胃镜需要星期一去做。而星期一我需要外地开个会,弟弟也需要返回北京,最后商量由弟妹带着您和母亲去做。我们都想着不过是例行检查而已。医院大夫诊病用排除法,家属花钱买个放心罢了。
所以,我是很放心地早起赶车去开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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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半左右接到弟妹的电话,会议接近尾声。弟妹说:胃镜检查不太好,大夫建议做病理活检。结果要等到星期四下午出来,今天住院还是出结果再说?
我似乎听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有了丁点儿思维能力。反复地问了几遍:不好是什么意思?过后想想明白了那些所谓的当局者迷,只是不愿意接受某个事实而已。
不知道自己迷迷瞪瞪地如何返回会议室,刚刚明晃晃的吊灯突然暗淡了许多,浑黄浑黄的,让人昏昏欲睡。接下来会议讲了什么,完全没有记忆。
中午赶了最早的一趟车回来,梦游一般地回到了家。进门直奔卧室,您背朝门口半卧在床上,蜷缩着身子,似乎睡着了。母亲絮絮叨叨地把上午去医院的经历讲了一遍。临了说了句:你爸还是老了,人家别人进去做胃镜半小时左右出来了,他一呆两个多小时,出来两条腿都打哆嗦。
我强忍着眼泪,绕过床尾,看到您微皱的眉头,睡梦中一定又不舒服了。
我安慰母亲:没事儿的,老了就是这样,检查起来麻烦。等星期四结果出来输输液就好了。母亲释然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您醒来了。说话软绵绵的,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儿。您安慰我说:检查也没啥事儿,估计是胃发炎了。吃点儿药就好了。
我说:结果出来这次必须住院治疗,为了我们您也不能再倔了。您顿了顿,难得的没有反驳我,第一次让我为您做了一回主。我们没有发生任何争执。
医生嘱咐近几日流食,易消化。我和母亲给您打了玉米核桃糊,买了松软的面包。看着您因为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天黑了,一个人回到家里。突然感觉到无助,特别地无助。泣不成声地给在外地的先生打了电话,换来的仅仅是安慰:没事儿的,这不是没出结果吗?我是明知道山高皇帝远,他帮不了什么忙。
又给弟弟打电话,他劝我不要乱了方寸,结果出来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何况大夫的诊断也是疑似。
一直自诩爱看东野圭吾等凶杀悬疑小说,不是因为心理阴暗而是心理足够强大的我,象困兽一样在家里转圈,手足无措,茫然失措。
这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一说,只有切身经历过才知道什么叫绝望无助和切肤之痛。
给在医院病理科工作的娇子打了电话,她说明天到医院第一时间给我看看医师报告,争取下午四点出活检结果。问了一下胃镜诊断病情的准确性,她说十有八九。
十有八九?我的心一紧。
倔老头儿,您一定要是那经验之外的十中一二啊,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
和娇子约定:明天,我一个人提前去取病理报告,看看结果如何再决定和您和母亲怎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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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一夜无眠。反反复复地是那些关于您的前尘往事。
颠沛流离、多病多灾的少年,壮年时为了供我们姊妹几个读书您和母亲省吃俭用、含辛茹苦的日子,大黄风天、冒着风雪自行车七十里山路送我上学的那些岁月…………
后来,为了照顾六个月的姑娘,您和母亲带了所有的家当来到我工作的城市,十年后又随工作调动的我颠沛到另一座城市,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当初的六个月大婴儿,如今已长大成人在外求学。那时坚实宽厚的肩膀,如今佝偻蹒跚了。岁月染白了曾经浓密的头发,也腐蚀了满口牙齿……
总以为有的是时间,总以为来日方长,曾经给您和母亲的许诺,想在姑娘上大学后慢慢地实现:
带您们去知道的好地方:北京的故宫,长城,香山;也带您们去不知道的好地方:海南,大连、青岛等走走。
吃您们认为的好东西:莜面,土豆,大烩菜;也逼着吃您们认为不好吃的东西:披萨,螃蟹,鲍鱼。
可是,难道上天真的不给我机会了吗?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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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早晨,红着一双酸困的眼睛强打精神去单位上班。走在到公交站的路上,坐在公交车上,只有一个人的办公室里,泪水不由得流出来。
一直自认为是个坚强的人,这么多年来风里雨里的打拼,可以坚硬到刀枪不入了。一纸诊断书,揭开了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
偏偏上午姑娘学校组织“最美宿舍”网络投票,微信发过来要我帮忙拉票。我哪有那份心情?又怕她觉察出异样,勉为其难地发到朋友圈。那个宿舍号102A,误输成A102。她看到了提醒我,我删除了重发,还是错误。她急了:妈妈你怎回事儿啊?
在煎熬中过了上午,午休是在听着同屋同事的呼噜声度过,下午三点多怀着忐忑不安和急不可待的矛盾心情到了医院病理室。
娇子说,大姐等等吧,四点钟结果出来。
听着隔壁化验室娇子和她的同事在小声地交流,几次站起来又坐下,站着两腿软弱无力,坐着又心慌意乱。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短暂,像等待法院的一纸判决。
听着脚步声走过来,娇子说:大姐放心吧,只是胃溃疡。
我哭出了声,喜极而泣。在一个比自己小20 岁的孩子面前。
从接到弟妹电话那一刻到现在,将近三十个小时,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拨通了焦急等待着的弟弟的电话,却是泣不成声。他着急地大声说:好还是坏啊,哭什么?我还是泣不成声,匆匆挂了电话,发了一个“好”字给他。
所以,当我放弃公交车,专门步走回家见到您和母亲,已是半小时以后了,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把那份可以让您看的报告单拿给了您。
我说:明天咱们住院治疗。
您顺从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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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您输完了液体,安顿好睡下,掖好了被角,我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走在回单位的路上,晴空万里,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二十四节气的小雪这一天,难得的有这样阳光明媚的好天。
感谢那个犟犟的倔老头儿好好的,让我重新回到了这五彩缤纷的世界,给我时间和机会去伺候您。
子欲养而亲尚在,树欲静而风已止。我是何其地幸运。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前生和来世,也只愿把握实实在在的今生。
谢谢您好好的,倔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