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腿毛
十年前,在我还是一个处于青春期困惑的少女的时候,我深深地为自己身体的缺陷感到自卑---如果应该算“缺陷”的话---我的腿毛,娇羞而又顽固地布满我的双腿,虽不狰狞,但也并不是能自信身着短裙出门的程度。
我每天都为这件事茶饭不思,在那个网购尚未兴起的年代,可寻求的渠道少之又少,而且一个十五岁的我并没有任何零用钱。经过深思熟虑,我求助了当时我认为还能信任的长辈,我姑妈。而当我克服了巨大的羞耻告知她这件事,并试探地询问她能不能帮我买一支脱毛膏时,她表现出巨大且不符合我预期的震惊和鄙夷,
“这本来就是你身体的东西啊,你要把它处理掉做什么。”
我败兴而归,没成想这个大喇叭转眼和周围的亲戚广播了个遍。当晚我爸就在饭桌上问我,听说你最近…啊,挺困扰的?
真叫人头大。
旁人还是靠不住的。后来我决定自力更生。我从家里抽屉的角落深处挖出一把我爸废弃的剃须刀,利用夏季淋浴的短暂时光,伴随泡沫一起,把腿毛们刮了个精光。
然而,表层的处理并不能维持太久。本已缓慢生长的老年腿毛们被一扫而光,毛囊如同重获生机,新毛们如饥似渴地拔地而起,雨后春笋般一周内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往我脆弱的心脏上开了一枪。
这样是不行的。我又改变策略,下决心要连根拔除。我用一把小小的眉毛夹,在睡前泡脚的时段里,对着灯光小心翼翼一根根镊除。这是一个非常浩大且辛苦的工程,每一次清理过后我的双眼都无法聚焦,镜子里的自己瞪得像一只青蛙。加上一些奇怪的姿势和角度,膝盖开得像观音,走路艰难。
身体的伤痛是局部的。心灵的创伤却是永久的。我至今记得某一次去医院体检,我听见我妈在门外和人高谈阔论,
“哎呀我们女儿最近都可要漂亮了,天天都在偷偷拔腿毛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躺在床榻上手无寸铁的我,眼前只有冰冷的天花板和医生假装没有听到的脸孔。
再然后,时光一下子就来到了十年后。也就是刚才,我洗完澡吭哧吭哧撸身体乳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离那个惶惑而敏感的年纪那么久。岁月像按下冲水键后轰然消失的马桶水,污垢和耻辱都farewell,留下的只有瓷白,丢进桶里的卫生纸,隐约证明曾经来过。
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不是一件易事。我们学校的扛把子老黄说,要学会悦纳自己。老黄急诊住过院,出院后在课上和学生讲他治疗的事。他说一开始,总想着要与病魔抗争,想着我不痛我不怕,我要坚持住。但越抗争越痛苦。后来他想,我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我为什么就不愿意承认这是痛苦的呢。因为我干脆就服软,该休息就休息,该喊疼就喊疼,和自己好好相处不行吗?
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固执,把决然当美德。等再老一点才学会宽容。宽容并不仅是对别人,更是对自己。
更主要的是,发现今年的自己,连腿毛都变得很稀疏。
别说腿毛了,头皮都快见光了。
唉。真叫人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