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孤子
1
海城的天空格外爽朗，尤其是在夏天刚过去的时候，晴空万里。一点儿也不像城里的天空上总是有着一层褪不去的黑色浓雾，时刻笼罩着高楼大厦头顶上那片广阔的天空。压抑、限制。一如夏天闷热的气息，令人喘不过气。
郊外浓郁的树林依旧青翠欲滴，知了们在做离开夏季最后的歌唱，依旧欢快有力。它们似乎很贪恋夏天的气息，迟迟不肯退去，在已经结束了的夏季的尾巴上，寻找属于它们最后自由无拘的生活。
海城是个很美丽的平静乡村，景致幽雅静谧，尤其是夏天的海城，简直可以用“世外桃源”来形容。穆晓影永远也忘不了，在夏天黄梅雨季的任何一天清晨，打开门，浮现眼前的便是瓢泼的大雨浇灌着一片青葱的灌木，娇嫩的树上知了永不停息地唱着欢快的歌。你永远也想象不到，一打开自家的门时，第一印入眼帘的就是放眼千里无尽的绿色，那种绿得像油画里快滴出绿汁儿的感觉，真不是久居繁华的都市的人能够体会得到的，他们也只能在想象中寻找着梦中的海市蜃楼。
居住在海城的人们朴实而憨厚。他们只知道春季种粮食，秋季收获辛勤的果实。勤勤恳恳。绝对没有城市里小商贩们市侩的利益熏心、尔虞我诈，也不会有大公司里的白领们，整天追求时尚的生活与名牌的消费心理。
他们只知道生活。安乐无拘束地快乐地生活一辈子。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只有模糊不清的琐碎，记忆。
穆晓影望着城市上空永远挥散不去的黑雾，看着这个愈渐腐败的社会时常想着，那难道不是人们最原始的生活吗？简单，快乐，与家人一辈子无忧虑地过活，而不是现在残酷的社会狮子虎豹般地相互猎杀，再一个人辛辣地独享着美味血腥的食物。
何时起，人们已经习惯了动物般的生活，残酷刺激，没有人性。
又是何时开始，人们的内心早已经不复纯真理性？
2
【海城】
“小楠，你爸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
司徒楠面无表情地望着监管所的窗外。鸟儿在蓝天上自由地翱翔，不过此时的他却一点儿自由都没有。
可是他却贪恋这种没有自由的感觉。
“都已经五天了，你爸怎么忍心把你一直搁在这儿不管？”
“......”
如果可以，让他像现在这样就好，至少不会再出去加重自己身上洗不清的罪过。
“哎...这里进进出出你都已经来了三四次了，这次出去别再惹事了，好好学习吧，啊？”
“......”
学习？呵，有何意义？即使拿着一张全满分的卷子回去，他也只是无视罢了。
那又有何意思？学习到底为了什么？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该死的男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哎...”监管所所长无奈并甚是同情地看着此时颓废地坐在墙角落里英俊可爱的男孩，甚是心疼。
要不是他的舅舅一直保释他，监管所里的人罩着他，他哪有像其他在这里的人一样幸运，从这儿出出入入三番五次？不过监管所所长一直对他很好，就像是疼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他知道这个孩子的不易，知道他的颓废是因为什么，在海城，没有什么人是不知道他司徒楠的，那个到处惹事生非，令人厌恶鄙视的小混混。
可是真正明白司徒楠经历的却始终没有几个人。
“看，是你舅舅来接你了！”等了大半天，终于有一个人来了。管所长似乎比司徒楠还要激动。
看着他们笑着互相寒暄，所长在那个穿着精致西装的人的面前低头哈腰，司徒楠觉得，那是人世最虚伪的笑容。
“......”司徒楠没有理会，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阳光刺眼的窗外，慢慢地低下头。
他，不想出去。
“小楠，我来接你了，走吧，我们回家。”传入耳朵的是没有一点温度的声音，来接他的是东皓。
这个海城的大人物，无论何时，都可以任意地在这所城市里呼风唤雨。
即使他成绩烂到每门挂科（当然，他是故意的），即使在外面闯祸，即使被学校记过，他也不会被开除——因为他有一个无所不能的舅舅。
谁不知道他舅舅的精明能干？谁又不知道他是经常惹祸的司徒楠的舅舅？
少年有气无力地起身，一言不发。
“这阵子麻烦你了。”东皓微笑着向管所长道谢。
“哪里哪里，这点儿小事。只希望小楠别再进这里了。”
“嗯。那再见了。”
“再见。”
“小楠，这次又因为什么事情进了监管所？”东皓问道
“......”司徒楠沉默地走着，不说话。
“不管怎么样，没事就好。我先送你回家吧。”
回家？他还算有家吗？那个冰冷的地窖般的地方。
“不用了。”司徒楠冷冷的声音响起。
“嗯？”
“你不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么，我自己可以回去。”
“一个人回去没事吗？不然我先去有事，改天再去看你，好吗？”
“嗯。”
“那你自己注意点儿，我先走了。”
“......”
司徒楠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四处压马路。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小摊贩，卖力地吆喝着。尽管在最朴实的地方，依旧存在着人间最肮脏的世界。他像个孤魂一般地游荡，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到处漂泊。
没有人知道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
世界既然选择抛弃他，他也早已遗忘整个世界。
心，丢了。自从那刻起。
3
夜里十点左右，司徒楠疲劳地回到家。
他果然还没有回来。
“干脆死在外面得了！”司徒楠在黑暗的小房子里诅咒。漆黑深邃的眸子里暗暗发着光，淹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
他蜷缩在房间的最不透光的角落里，向来是这样，不喜欢凳子椅子，不喜欢床，他习惯了冰冷的石头地，因为只有冰入骨髓的凉意才会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一如他身上冰冷的气息。难道不觉得非常配合这幽冷的深夜么？
他一直认为只有在漆黑的深夜里，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在黑色中轻轻地抚摸手腕上深深的印痕，那是他为她而伤，也是为他而伤，两个同时给予他生命的人。
回忆席卷整个大脑，突然忍不住吃痛地抱住头，痛苦地呻吟。自那以后，每一次想要深刻地回忆时，就会头痛，是头欲裂的疼，是无限放大的痛。四溢全身。
“咯吱——”外面响起了门颤抖的声音。
看样子是他回来了。
“啪嗒——”司徒旬径直来到了司徒楠的房间，打开了他房间里的灯。
司徒楠还没有从悲伤的记忆中走出，就出现了灼热的灯光，手臂不由自主地挡在了额前。
还没等司徒楠反应过来，司徒旬就一个箭步走了过来，拽起地上的司徒楠，一个重重的巴掌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扇了过去。
司徒楠被这个响亮的巴掌弄得清醒过来。可是他没有反抗。缓缓地歪过头来，就像电视里经常上演的慢动作。他漫不经心地抹去嘴角的一丝血迹，在昏暗的灯光中有种说不出的美丽颓废。
“你TM的什么时候给我省点事儿？！”司徒旬狰狞的表情印入司徒楠的眼帘。
“呵！你回来啦。”他没有回答。
“问你话呐！你到底要给我惹麻烦到什么时候？！你TM的能不能给我消停会儿！”
“我惹麻烦什么时候碍到你了？”司徒楠轻描淡写地说道。
“......”
“怎么不说话了？嗯？我TM惹事什么时候碍到你了？！”司徒楠吼着问道。
“你说啊！你说说看，我到底惹的什么事情需要你亲自出面来解决了？！”
“你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了，还在那儿假惺惺地来管我？！”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啊？！我告诉你，你TMD什么都不是！！ ”
司徒楠用尽全力吼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愤怒。
“畜生！”司徒旬狠狠地骂道。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就犹如电视里好看的青年明星。而司徒楠真的很像他。
可惜此时的他因愤怒而无限扩大的扭曲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地刺眼。
“畜生？呵呵...哈哈哈哈——我是畜生？！”司徒楠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我是畜生你是什么？！老畜生？老混蛋？没人性的孬种？！！”司徒楠鄙夷地叫道。
“啪——”又一声扇巴掌的声音，只是，这一次的力道并没有第一次那么重了。
“哼！”司徒楠冷笑，“你除了扇我巴掌你还会什么？哦，对了，你还会赌博，你还会打人，打女人！没人性地打自己的老婆！”司徒楠歇斯底里地叫着，声音早已沙哑了。额头上的青经因无限的愤怒格外明显而张扬。
“够了！够了！！你给我滚，你快给我滚！！！”司徒旬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此时的司徒楠似乎越说越停止不了，“当初你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与儿子的？早说过了，你已经没有人性了！没人性的混帐东西！”司徒楠见司徒旬越是这样，越觉得过瘾，眼里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像是要将司徒旬吞噬。
“求你，求你别再说了。”司徒旬眼里有着说不尽的无奈与懊悔。现在的他在恳求。企图原谅。
原谅？不！不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们！
他再也受不了了，悲愤欲绝地快速地夺门而去。
在他跑出去的那一瞬间，司徒旬的眼里流下了一滴悔恨的眼泪。
司徒楠就这样跑着，使出浑身解数地跑着，跑了多远，跑了多久，他不知道。
最后终于在“韵古河”桥上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无声地喘着气，额头上的汗水一滴又一滴。
“韵古河”里的水，“哗哗”作响。风狂虐地吹着，水，怒吼般地叫着，空气中传来阵阵恶臭味，粘稠、恶心，就如世界上最肮脏最阴暗的一角落里正预谋着一起嗜血的诡异。
他望着无边的黑暗，终于泣不成声。
路边的钟声敲过午夜最后一声响。
4
“姐姐，姐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欢快地笑着跑过来。
“呵呵，楠楠，乖，我们家楠楠最乖最可爱了！”一个比小男孩大点儿的女孩子温和地把跑过来的小男孩拥入怀中，柔柔地抚摸着他的秀发。
“姐姐、姐姐，我好爱妈妈，可是妈妈最近一看到我好像就不太高兴，有时候还会朝我发脾气，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小男孩委屈地问道。
“没有的事儿哦，楠楠多想了。”女孩安慰道。
“真的吗？妈妈也是很爱我的，对不对？”小男孩地理所当然地问道。
“嗯，当然了，妈妈最爱楠楠了。因为楠楠是妈妈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噢。”
“呵呵，真的啊，太好了太好了，姐姐。我爱妈妈，妈妈爱我，我要和妈妈一辈子在一起！”男孩天真地想着。
“楠楠，乖，妈妈要走了，以后楠楠要好好照顾自己，因为妈妈不能再陪着你了...”一位美丽年轻的女子含着泪地对男孩说道。
“妈妈，你要去哪里？楠楠也要去。你带着楠楠一起好不好？”
“楠楠乖，妈妈不能带着你一起，楠楠一定要听爸爸的话...”女子哽咽着。
“妈妈，不要丢下楠楠一个人...”男孩哭了
“妈妈，不要丢下楠楠一个人！”男孩恐惧地说着。
“妈妈，不要丢下楠楠一个人......”男孩哀求着。
“妈妈，不要丢下楠楠一个人！！”男孩望着女子的背影大声叫着，企图呼唤她归来。
“妈妈，不要丢下楠楠一个人！！”
5
“啊！！”东秀半夜被梦惊醒。头上是大片的虚汗。
“楠楠...”东秀魂不守舍地低声喃语。
“嘤嘤嘤嘤...”一阵婴儿的啼叫声。
“梦圆乖，乖啊。”东秀哄着怀中的婴儿。
“怎么了？”郑天被吵醒，皱着眉头问道。
“啊，没，没事，梦圆可能要嘘嘘。你接着睡吧，我等会儿把她哄睡着就好。”东秀歉意地说道。
“嗯。”郑天接着睡去。
看着怀中才出生八个月大的女婴与熟睡去的男子，东秀这才恍然原来只是一场梦。
可是这场噩梦其实是她最真实的曾经。
“楠楠...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还像以前那么容易生病么？”东秀十分难过地回想着曾经。嘴里絮絮叨叨，就像个历经沧桑的老阿婆......
“楠楠......”东秀隐忍哭泣，生怕再次吵醒身旁的男子。
那一夜，东秀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睡着。而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司徒楠——她唯一的儿子。
6
【W城穆晓影家】
“哎......你说该怎么好啊，这小楠楠现在成天无所事事，要么是和不学好的人在一起惹事，要么是聚众斗殴，不是东皓帮着忙，学校早就不容他了。这眼看他明年就要高三了，再这样下去怎么行？”穆晓影的妈妈东英对着爸爸穆成功感慨道。
“这怪谁啊？问题不在于小楠，而是在于他妈！看看她做的都是什么事情！”穆成功生气地说着。
“唉，这也不能全怪东秀啊，还不是那个男人，竟然把老婆往死里打！他还是男人么他！”东英替妹妹东秀抱不平。
“如今小楠楠跟着那个混账东西，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呢？！”东英十分心疼司徒楠。
“算了算了，事情都已经成这样了。再说那都是他们司徒家的事了，更何况现在这也不是我们能管的啊。”穆成功无奈地说道。
7
“楠楠，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吗？”穆晓影躺在天台上的木凳上，望着天空，看着白云朵朵，仿佛它们就是司徒楠的影子。
昨晚无意间听到爸妈的对话，听到那个多年未见的孩子，她一直在想念的那个孩子——司徒楠。
穆晓影努力回想着曾经四个人倒睡在绿幽幽的菜地上，晒着温暖的阳光，四个人共同分享着彼此的快乐的场景。哥哥穆晓辰，弟弟东宇还有最小的弟弟司徒楠。
那时的他们是如此美好的少年，阳光开朗，朝气蓬勃。
穆晓影尤为疼爱弟弟司徒楠，不仅是她，穆晓辰与东宇也十分喜欢这个可爱漂亮的小家伙。他是他们四个当中长得最好看的孩子，大人们都很喜欢他。穆晓影和穆晓辰对他“爱不释手”，记得他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没有睡着，而是睁大眼睛，对着他们笑，那个可爱的笑脸，到至今穆晓影还依稀记得。
司徒楠是穆晓影和哥哥穆晓辰共同带大的小孩，因为小阿姨东秀很忙，平时都抽不出空，一出生就由他兄妹俩看着。哥哥穆晓辰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尤其是带小孩子，他更是不耐烦，然而对司徒楠却是喜爱得不得了，很是宝贝他。楠楠也很依赖他们。
和楠楠玩儿耍，帮楠楠洗澡，和楠楠一起拍照......
那段照顾楠楠的日子是穆晓影童年里最美好，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因为她是如此爱他。
她是如此爱他。可是，在一起的时光只有短短的那么几年。
再次相见便是东秀离开了他；再次相见，便是与司徒家断绝了来往；再次相见，他已经长成了很帅很美的小伙子，可是眼神却异常的冷淡......再次相见，他不认识他们了......再次相见，他既然不叫她姐姐了。
回忆着人生中最真实的故事，穆晓影有种忍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
每一次想起司徒楠，她都格外地悲伤。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要流泪。为司徒楠流泪。
她知道，时间仍在，是我们在飞逝。
她知道，回忆仅限于回忆，它永远不可能把美好的事情再次在我们的人生中重演。
她更知道，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
朝花又夕拾，惜别曾何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