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1  本文已影响0人  堂堂君

落土那天,是个丝丝细雨天,隆冬的时节,春雨似的。

她走得很急,从医院回到家后,正好一日夜。出院前,勉强还能说说话,到了家,说话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神志不是不清,那会几乎已经没了神志,喊她,还能勉强微不可察地应一声,但即使是那样的时候,嘴里还细若游丝不住地念叨着,“去刘桥,去刘桥...”在医院那会,受最后的一段极度苦难的时候,总还说着“等好了,到家,咱一起去一趟。这一趟去了,年前就不去了。”

跟我姨总交代刘桥的事,话说不了两句,没劲了,头微歪向一边,闭起眼睛,嘴唇颤着,一只手无力地挥了又挥,沉闷地砸落在被子上。再说着说着,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又忍着。反复叮嘱我姨,别让刘桥知道自己住院瞧病,等瞧好了,再去看。等听到他们都不知道,她才些微放了心。

我心里其实很嫉妒,小时候什么事都不懂,待你不好,但这几年,我为你花的心思也不少。在刘桥伺候半年,你总是生气,走也走不开,留也留不下,也被撵,也被打,也被骂。一肚子里装满了委屈,憋气得要命,却又放不下。怎么办呢?熬着吧,熬到年头,就不问了,我去干活,不问了。你来回这么跟我说。

其实症状早就出来了,腿也肿,腹也胀,疼得受不住了,就央人买了几片止疼药。可有些疼,又哪是止疼药能止住的。后来打电话,一句话急急忙忙说完了,赶紧把电话撂开,我哪里知道你那时已经喘的说话也艰难了。还恐怕让我知道,就一直这么苦捱着,苦捱着。就像受凉感冒一样,睡一觉就好了,我知道你就这么想的。这一觉是睡下去了,什么病,什么痛也都好了,可真好不是?可惜再也起不来了,起不来了。

从小到大,年年到了农忙的时候,你的身影就不大容易见到了。我那时就盼着你能回来,有时候临黑了,心里一沉,我就知道,“俺妈不家来了。”我是因为念着你,还是盼你回来忙活,我不知道。我打小就懒,又蠢又懒,啥活都不干,庄稼熟了,不能不收,只能靠他一个人忙活,怎么办呢,我也盼星星盼月亮盼有人能来帮一把,怎么办呢。

你终于回来了,在灶前烧着火,我又能知道个什么,还要去说一句,“可知道来了!”你那时,脸上映着柴火亮,轻轻的,嘿的一声,笑了。我几年前开始慢慢琢磨过去的事,慢慢也明白一点了,那头更是一个人没有,怎么办呢,只能你扛着。再去想啊,就分不清,那是笑,还是哭了。我又糊涂了。

再过去的事,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了。从那些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从来都是干活,干活,什么时候闲着了。一边卖死力干活,一边还要挨打受气,劳苦奔波,两头委屈。我又太蠢,刚刚才有些明白。入院前,很久就没法好好吃饭了,在医院那会,先前还能吃个包子,吃个鸡蛋,喝两口粥,这几乎就是一天的饭了。再慢慢,就吃不下去了,一天天地瘦了下来。我那天猛然看到,那个肩膀,骨崚崚的,又瘦又小,我就不住琢磨,这样瘦小的肩膀,这些年是怎么抗下来的。

出院前的那个晚上,早早吃了药,我累了,看你睡下,我也睡下了,沾着床立马就着了。过了不多久,病房中的陪护,把我从梦里喊起来,说你起来看看,恁妈自己出去了。我慌忙走出去,你扶着走廊扶手,一步一步往那头挪去。我问你,你说“找串联”,你说“串联给那说话,我去找他。”三五步的距离,一步步挪着,挪了一辈子。

三天吵两天恼,就这么过了这么些年。你脾气坏,我知道,他脾气也不甚好,锅碗瓢盆,叮叮哐哐,吵归吵,闹归闹,从没动过手。其实本来哪有这么大的委屈,可我知道,你那一肚子的委屈,从过这门,就有了。神志模糊的情况,我那天一早就发现了,分不清牙膏是牙膏,分不清牙刷是牙刷了。晚饭那会,走廊里别人说着话,你合计着,“锅屋谁给那放电视”,也是那会你坚持说,“家走,家走。”

我那时总想着你对我们好像没什么感情,你总念叨着让我姨给我送花生,你说家走,你说要找他,我才知道,我全错了。我能懂个什么。要能好好过日子,不至于在这么个年纪,就没了。怎么办呢,我们留不住你,那头也不留你。你就一直这么着,从两个留不住的地方,这头跑到那头,那头又跑向这头,忙完了这头忙那头,明明有家,却像个孤鬼。

奔波了一辈子,这回终于安稳下来了,一座冰冰冷冷的小土丘,再也不走了。在医院里,看你那个模样,又想起那半年遭的罪,再想着医生的话,其实我倒盼着你,就这样吧,死了也好。活着比死了艰难,艰难一万倍,我心里这么想着,也这么说着。

从入院到闭眼,不住念叨着去刘桥,可是那天刘桥人来了,你却一个都认不得了,两个眼睛直直的,再也认不得了,任哭得肝肠断,认不得了。最后一个愿望,就在嘴里这么挂着,今天念着,明天念着,临了也念着,可怎么也实现不了了。怎么办呢。

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唯有那一天是个小雨天,从早上还漆黑着,就开始落雨,也没风,一点不冷,地上薄薄湿了一层。麦苗上垂着的雨珠,晶莹得很。旧日的物件,一件件被火舌吞噬,化成了飞灰。说是个好日子,天也见怜,为你落了泪。我最后盼望着,带着这份可怜的怜悯,自己都揣在怀里,谁都别给,再托个平常人家,平平淡淡过一生。

从始至终,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最后往事如烟,就只还剩下飞灰了。上半年还时常梦里见着,也只是一副病中的难过样,始终被痛苦折磨着。下半年就少了,慢慢也见不到了。过了一年了,也不知飘到刘桥没有。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