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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命是猪给的

2017-11-03  本文已影响4293人  菜七
名画/来自网络

文/菜七

秋意正浓,午后的斜阳似水,金红色光影缓缓滑过谢了绿叶的梧桐树桠,余晖洒在表弟家门前的大青石上——那是我们小时候流连的滑梯,也是让我们裤裆开衩的源头。我们并肩坐在儿时的大青石上,我以为自己会有许多感慨言说,却没有。

人有时候真是很奇怪:越觉得厚重的情绪越荒诞得遥远,越难于去细致地描述,便惊觉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我想,这恐怕便是人类音乐与绘画等艺术诞生的起源。

和表弟坐在他家门口青石上的那天,是姑父葬礼结束的四天后。我终于安排了休假,从曼彻斯特赶回老家探望活着和死去的亲人。

我们依足老家的规矩,去他父亲的坟头上了香,一路默然。如果以前善谈的他像一壶鼎沸的水,现在一定是炉里的碳被无法预料地弄熄了,但我觉得他沉静着的只是表面。我全然不知他当下心里的想法,也有些心酸而不忍去琢磨。

我恍然发现有些东西比时光还要残忍。表弟遭遇车祸昏迷,两个月后醒来,又休养了好几个月,随后老父亲离世。他过往人生的记忆嘎然而止,他失忆了。他在车祸以后重新诞生,一切过去旧的于他而言都是新的。现在,他的身体和记忆仍然在恢复的路上,哪个跑在前面或者某一个倒退了,我无从判断。

“要是,灵魂真有物理意义上的质量,我的灵魂大概缺失了、变轻了。是不是正巧合了我父亲的说法?他老人家曾凝重地表示:我的魂被弄丢了一些。”我正思索着要说什么,表弟却率先有点费力地喃喃自语,

“他还说,说我的命是猪给的。”

“嗯?你的命是猪给的。”我小心翼翼地探询着复述。我们老家的老人们历来觉得忘记什么事儿、发烧、小孩半夜哭闹等,都与人的灵魂有关,也就是丢了魂或魄。我犹疑着斟字酌句,“你相信人有灵魂吧。可是哪怕忘了,有些东西会在身体或灵魂里做上记号,或多或少。呃,这段日子想起来很多事了么?”

盯着表弟有些泛白的嘴唇,我半张着嘴。仿佛只要我努力保持张嘴的动作,就能帮他鼓鼓劲儿,如同观看喜欢的球员射门,似乎紧握拳头及呐喊有助于射门的力道和精准度。

我想听他肯定地讲出我所期待的答案,并宿命般希望表弟深信他父亲的说法,相信人有灵魂。我矛盾地祈祷着他只坚信这一点,而不是想起太多过去某些我认为不好的事情。

我确凿地认为,表弟接受了人有灵魂的说法,会令他对过去的失去和未来的得到有迹可循,若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有无法回避的痛苦,至少灵魂能像信仰一样让人有所倚靠,可作为盛放心灵的容器,使难过成为滋长未来的底肥。

“没有,只有模模糊糊的片段。有些是我爸告诉我的,但他的心肌梗塞让他走得太急了。”表弟自责地叹息,瘦弱的手指失望地抠着青石上斑驳纵横的痕迹,“看着房间里的摆设、见到几张发黄的照片、或者走在路上一回头的瞬间,感觉好像见过。仔细想,却只是像电影闪过的几帧花絮,甚至还没那么清晰。”

我在他失落的情绪中松了口气。用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拍了拍屁股下的石头,语调故作愉悦,慢吞吞违心地说,“我比你大六岁,所以,算得上是能帮你查询往事的活字典,或者云储存空间。说吧,你想知道啥呢,我都可以给你讲的。”

表弟眼眸里跳跃着余晖悠远的微光,他没问我,只是说起了他昏迷时的梦境,表弟低哑着嗓音告诉我,他现在仍会梦见的这些场景:

父亲坐在大青石上,衔着一支类似雪茄形状的土烟,他的身形倒如那嶙峋的石头。辛辣的烟气从父亲嘴里恋恋不舍地逸出,父亲的话语也带了蓝烟的忧郁。他絮絮叨叨,也像是自言自语,“你这条命啊,是猪给的。”

他没有细说,随后仿佛为了提示般咳嗽几嗓子,抬起阳光下半眯的眼打量我。光线勾勒着他脸上的褶皱,密集的纹路犹如为岁月所做的注解,他苍老的眼窝噙着浅棕色眼珠,像我儿时玩耍过的小玻璃球,散出坚定的微芒。然后他捏了捏我赤着的脚掌,点点头。“你打小就脚板肥厚,能走路,会有立足的力气。”

表弟顿了一会儿,用力捏揉着眉心,晃了晃头,焉焉呆呆地接着说:

“关于小时候坐卧过的青石、爱玩的玻璃珠儿、还有我二十几年的过往,我统统遗忘了,甚至没有一丝印象。人们总是在经历特定的事情时盼望忘记,临了又拼命去寻回忆。”

“我在想,表哥你说得有道理,即便暂时失忆了,总有些被镶嵌于肉体的——就像饱经风霜的皱纹——有时不仅爬在眼角额前,也藏在身体的其他角落。嗯,你说的,在灵魂里。或者不经意间遇见某人、某些风景,就似曾相识。父亲告诉我那些片段时,我和它们如久别的故人,急切间记不起名字,亲切感却瞬间在细胞里滋长。嗯,这感觉很真实,仿佛浴后细腻熨贴的棉袍。”

我在嘴角挂起笑意,勉强以鼓励的眼神看他,也籍此宽慰自己的忧虑,好让我安心地听他说下去。

“这些画面持续出现。风似乎很大,却没有啸声,像削瘦的陀螺般与我擦肩而过,接踵的海浪裹着风影,错落地朝海岸线奔涌,一触及山脚,便匆忙地激起蓝白色的碎珠,霎时之间顺着陡峭的山峰攀爬,波澜的纹路仿佛从大海径直延伸至山壁顶端。于是,峭壁灰褐色的脸上布满了曲折蜿蜒的黑色皱纹。”

我摸出烟和打火机,叼在嘴里迟疑着没有点燃,表弟却接过去点着了,轻轻吸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我的手指动了动想阻止他,扬起手掠过他的肩膀,变成帮他拍了拍后背的动作。我估计他很久没有如此不间断地说话了,我想打断他,怕他思虑过度,也怕他真的想起不好的事情。我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再次说,“我知道你爸说的意思了,你的命是猪给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表弟却像我们头顶那棵落光了蒲扇般叶子的梧桐,岁月暑去秋来,即便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仍挺立在那。他就像那棵树,浸在他此刻断不了的回忆河流里。罢了,我想,顺流而下地听吧。

“我至少浮在距山壁300米以外的海上,但我坚信自己能看清海岸线石崖的每条裂缝,沧桑古旧宛如燕长城憔悴的裂纹。蔓延的裂缝在峭壁凸起的岩石上起伏,巨石摇摇欲坠却支棱着倔强的头。整片山峦仿佛浮在海面的大船,重复着海浪的曲线,也重复着我身体颠簸的频率。我躺在似乎没有边际大船的甲板上,不见船舷,头顶是雾蒙蒙的,瞧不见天空。奇怪的是海岸线为什么那么清晰,心里有些安稳感,也弥漫着不知飘往何处的期待与惶恐。”

表弟抽着烟,却不吸进肺里,只是让烟雾在口腔里缭绕一圈,仿佛驱赶面前飞舞着的蚊虫,“噗”地一下全喷出来。他偏头瞥了我一眼,“父亲告诉我:我那辆变形了的汽车护下了我的命,也换走了我的记性。”

“似乎我被迫以自己的记忆同命运——如果有命运的话,我跟命运做了个交易,然后我的身体活下来了,记忆没跟上来,丢了。我忘得实在太彻底,我不喜欢这样的遗忘。我记得的唯有父亲近来断续的讲述、后现代主义写实油画般清晰的只有梦境,还有最近才被告知的极少的人和事。”

我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打算让表弟知道我所理解的“他的命是猪给的”含义是什么,他得记起并了解一位好父亲深沉的厚爱。既然姑父在阳光下的青石上说过那句话,我也得赶在天黑之前告诉他。这是否象征着一些仪式、意味着召唤,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已迫不及待把我拉向漫长的过去。

我战战兢兢地思索着,想有选择性地告诉他。但我想起表弟讲述梦境时几乎祈求的眼神、他赢弱的身体和没有依靠的情感,我还是忍不住,除了关于车祸的事情,我认命般地几乎对他和盘托出。

我告诉表弟,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表现出了过人的智慧,特别擅长把收音机、电视、姑父的拖拉机拆装,并且能修理好一些不需要换零件的故障;当然,学习成绩也很稳定,可能因为沉迷于那些修理而稳定在中下游的水平。其实,自他十岁那年母亲离开,他才有了修理所有能找到的机械或电器的爱好,是不是为了填补什么,我倒是不愿和他多说。

姑父此后没有再娶,他平时话语不多。我隐约听说,他怕再婚影响了表弟学习,我弄不懂他的理由。姑父给不了表弟母爱,只是每天沉默着挥汗如雨:在田地里把自己埋在齐人高的庄稼里背着太阳上山、下山,或者用拖拉机帮乡亲们拉肥料、运庄稼苗;在收获的季节卖出稻谷、玉米、棉花、黄豆后,他便赶二十里崎岖的山路去县城买香喷喷的肉包子、健力宝、新出的“英雄牌”钢笔、霍元甲连环画、可爱的哆啦A梦......他买来的多种东西,只为了弥补表弟欠缺的一种爱。我小时候很喜欢表弟、喜欢去他们家玩,与姑父采买的这些吃的、玩的东西有很大关系。

“嗯,我的命是猪给的。这说法,你到底知道多少?我听到你刚说的......关系不大。”表弟轻声抽了下鼻子,有些疑惑地打断了我的絮叨,眼里有些恳切的况味。

“那说法,是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的。”我尽力回了一个淡淡的笑脸。

表弟的聪慧在他十五岁时爆发了,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市里的高中。九十年代后期,从我们老家考进全国知名的高中,着实不易。我记得,他的录取通知送到他家时,我正好也在,我还记得那天姑父黑红脸颊上刻意隐藏的笑容,也知道他悄悄买了鞭炮、纸烛去表弟母亲的坟头拜祭,回来后他的眼圈有些发红,姑父说因为中午多喝了两杯。

再后来关于姑父的事情,就像那个年代许多贫穷的农村家庭一样,有着一种甜蜜的忧伤:为了供考了好成绩的孩子上学,学校报名前,父母们脸上洋溢着歉意又自豪的笑容,心里怀着对孩子未来不可预知的幸福而四处借钱、变卖所有能换钱的家什。

我清楚地记得,姑父的拖拉机就是那时没了的,而他也是从那个夏天开始卖血的,一直到表弟拿了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我忘了他卖了多少次血,卖了多少钱,也情愿忘了。只知道表弟去上高中时的穿着让我羡慕,簇新的自行车钢圈像闪耀的烟花、上大学时姑父给他买了笔记本电脑;只知道姑父第一次卖血以后,去一个叫“石绿洲”的地方,然后带回了几只肥胖的小猪仔。

后来,据说姑父又去买了好几次小猪,每次去之前必定在卖完血之后,每次再去买小猪都是之前买的猪病死了。毕竟,赚钱和幸福并不能轻易获得,总要兜兜转转一番。

“因为你上学的费用,是你爸辛苦养猪卖了赚的。”我说。“前些年,你爸他养猪、卖猪,自己一年到头,恐怕难得买几次肉吃,后来扩大养殖规模,日子好些了,他还是舍不得吃穿,说要为你攒钱。”

同时我心里在想,如果说学习曾经让表弟出类拔萃,让他拥有了生命的广度与深度,何尝不是另一种生命的赐予。那固然有他自身野蛮生长的努力,但也离不开那些卖猪的钱、离不开一位父亲的厚爱。而姑父为他攒下的钱,确实再一次挽救了他,再一次给予了他生命。

“你车祸以后,工作能力暂时失去了。实习的公司并没和你签合同,肇事车逃逸以后,半年多来,好几十万,巨额的医疗费用全是你爸这些年......”

表弟不愿意再听了,他扶着那棵光秃秃的树缓慢起身准备进去,我其实也不想再说。我明白数十万元对于普通农村人一生的意义,明白表弟心里的哀伤,也比失忆的表弟更清楚,他父亲细腻而坚韧的父爱,明白他父亲说的“他的命是猪给的”是带给表弟的第三次生命,及其所涵盖的一切……

要不是医生再三叮嘱让我讲,我是不愿意细说这些的。我也费劲地站起来,递给他一支烟,借机留下了他的步履。我伸手捂了捂嘴,不忍看他木然的眼眸,我略去了出车祸前关于他的事情,把他读书期间和住院时所有的细节,以一种残忍的冷静、仔细地告诉了他。他沉默着转身,忽然身体颤抖起来,嘴里发出仿佛风中烛光忽闪般的喘息。我把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送他进门。

秋夜消融了我细碎的述说和表弟短促的叹息,我叮嘱他关好门、安心地好好休息。便转身出门,脚步像在海水里奔跑般艰难。我逃进屋外浓郁的夜色,而之前刻意回避、不愿提及的事却影子一般迫近了我,如同火焰焚烧着穿在身上的化纤衣服,迅速扭曲成甩不脱的凝胶,黏着皮肤灼烧。

是的,关于一个女孩。表弟出车祸前那个发誓爱他、一心想和他结婚的女孩,那个被姑父以死相逼反对他们交往的富家女孩,那个在他车祸以后露过一面后无影无踪的女孩。我希望表弟的记忆像漏勺一样残缺地恢复,漏去那个女孩。也寄望于姑父评价表弟“脚板肥厚,能立得住”的说法实至名归,好让表弟意外想起她时,能够挺立如树,而他灵魂的容器足够辽阔,不至于被刺痛边壁。

那女孩唯一一次现身,仿佛荒岭雪地里骤然遁去的飞鸟,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草灰般的细节。是出于赎罪、惋惜或其他情绪?对她太陌生使我无法判别。她说,车祸前,表弟和她在一起吃晚餐,表弟被她逼着在父亲和爱情面前选择。在我看来,那或许仅是类似于“妈妈和太太落水先救谁”的玩笑,女孩和表弟却反常地执着。女孩没有听到满意的答案,也许是在假装的愤然中她转身欲走,离开前她莫名其妙地点了瓶白酒,说给彼此最后一次机会。她把酒瓶递给表弟,让他喝完半斤白酒再开车回他们同居的小屋,没喝过白酒的表弟一口喝完了……

我在梧桐树下凝眸四顾,一片暮色苍莽。我恍如置身于表弟犹豫而坚决地仰脖喝酒、摇摇晃晃拉开车门的场景,鼻端嗅到酒精和汽油的味道,荒诞不经地看见一个透明的他消散在周遭的冥冥夜色中。我像是亲历了那晚的一切。

我顷刻间陷入了表弟梦境中的海,这漂浮摇撼着我的身心,宛如我在曼彻斯特的流离颠簸。抬头望着表弟窗口钻出窗帘缝隙的灯光,灯火在秋风中摇曳,我不禁伸手想要去护住这细小的光亮,冰冷浪潮般的头晕却攸然席卷,我的身体犹如战栗着的小舟,撞在门口的大青石上跌坐,迷糊之际,又听见了姑父的那句,“你的命是猪给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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