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 致天堂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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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永恒的独行者，
偏爱收藏名叫回忆的叶子。
当固执的叶子追随风而去，一去不回，我们注定流浪，然后，在某个恰当的时间地点，捡一片叶子，缝一段过往，把变化的时空装进岁月的口袋里，如同初见，从来如故。
……
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很少见她泣不成声。
那个叫何夕的人，我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已经无法形容她的模样如何，甚至不经意被提起，都是要回想许久才能记起的人。
那个叫何夕的人，是母亲的朋友，我该唤她一声阿姨。
我忘不了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远道而来的光线打在窗边，母亲的微屈的背影清晰可见。母亲红着眼眶这样对我说:
“她是妈妈曾经最好的朋友，
她是妈妈此生最好的朋友。”
我看着母亲，好像知道了她说的她是谁，几天前，母亲突然说她最近总梦见一个老朋友，想见见她。那时候，母亲还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何夕阿姨？”我想了一会儿，说:“……好像不记得了。”
我看向她手里的纸，那是一封被泪水浸湿了的信。
没来得及看内容，母亲就对我说:“她……不在了，我……”太多话被哽在喉咙里，母亲看向我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我一时读不懂。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惜惜:
这一辈子，不长不短，走到这里，我觉得刚刚好，也没有太多遗憾，一分一秒日子总归是这样过去了。
写这封信，是突然的想法，突然的冲动，突然的就拿起笔写下了这寥寥几句。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少写字了，不是的哦，我每天都有记账（女儿让我用手机记，但我还是觉得亲手写下来更好），顺便写着几个字玩，最近我还看了一本书，打算写点读后感，哈哈，说来也是搞笑，读书的时候不是最讨厌写这些没完没了的作业了吗？我想，人是真的会变的。现在孩子都大了，换做以前，吃个饭的时间都像是挤出来的，生活就是这样，大大小小的琐事可太多了。
说来我们真的太久没见了，但只要知道你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好好生活着，我就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小时候，我们在一起做过许多事情，可惜好多事我都已经忘了，忙碌的生活并不适合我太回忆过往的云烟。可是，那段时间却是我这一生最珍贵的回忆，它承载了我太多的欢笑，那是我的童年，是我的青春，是我的唯一。
当初说要经常联系的话是真的，我的号码也一直都是那个，可是我们之间除了过去的时光，之后的每一秒都没有重合，我觉得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了，我想我怯场了。我害怕我们再不如当初有着聊不完的话题，我害怕你讲的我听不懂，我更怕我讲的你不敢兴趣。
既然这样，那就各自好好过日子，不并为了证明什么而时常挂在嘴边，不并把过往强行拉到往后的时光里，过往和以后，谁都不并附和谁。
我们要珍藏过往，真诚对待未来。
虽然我不爱发朋友圈，但我都有在悄悄关注着你，看到你发的生活琐碎，偶尔发点牢骚，觉得你变了很多，又好像没怎么变。
就好像，我们沉默着陪彼此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一直走到现在。
我的孩子，我的家庭，我把能给的都给他们了，但是惜惜啊，作为我唯一的朋友，我觉得我给你的太少了，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连见一面都找不到恰当的时间。
知道没有多少日子的那天，我突然很想见见你，我很想给你点什么。
惜惜啊，我永远的朋友，你要记得好好生活啊。
你的夕夕。”
字字句句，无声无息。
我想，
有些人是不会被遗忘的，
她是被岁月尘封起来的，
埋在土壤里，开出一朵不知名的花，
有一天，微风拂过，送来阵阵芳香，
我们恍然大悟，
原来那是镌刻了一段我们无法回去的时光。
那天，母亲守着这一封信，坐在桌旁，一坐就坐了好几个小时。
我跟母亲说:“妈，很晚了，早点睡吧。”
母亲突然问我:“然然，你还记得你何夕阿姨吗？”
对上母亲的目光，那句“不记得了”，我再也没法轻易说出口。
这茫茫人海，我们每天都在和无数人相遇，无数人沦为旧识，谁记挂着谁，谁又遗忘了谁？
我想我是记得的，我说:“我还记得圆圆，那时她把她私藏的零食都拿给我吃了。”圆圆是何阿姨的女儿，比我大一岁，得这个小名源于她圆圆的脸蛋。
母亲静静的看着我，仿佛是想在我脸上找到出点什么，良久，她把手里的信放下，说:“你何夕阿姨学习很好的，总是第一名。”
我们这一生会有很多个朋友，但总有一个是特别的。
我想，何夕阿姨和我母亲便是这样的。
我轻轻拉住母亲的手，问道:“妈，信是圆圆他们寄给你的吗？”
“是圆圆，她走了一周后圆圆才发现的信，这些年，我俩几乎没有联系，但联系方式和住址都是知道的，我们说好如果换了号码搬了家就告诉对方一声。”
“我想啊，夕夕是故意藏起来的，她是想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让我知晓，她是喜欢写信的，她曾经说，写信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所以，她要在生命的终点，为她绽放一朵最浪漫的花。
她有的不多，除了满腔的思念和汹涌的话语。
那天，母亲和我讲了许多，关于她的儿时，关于她的老友，关于她的青春——
何夕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是普通的劳动人民，和小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包括我母亲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同一天出生，何夕阿姨比我母亲早两个小时。
母亲说:“小时候，我们俩谁也不想喊谁姐姐，因为都想当姐姐，何夕抓着那两个小时，说她是姐姐，说要保护我。”
她也真的做到了，从小她都是什么事都要冲在前面，恨不得把路上所有碍脚的石头都挪开，然后回过头来，拉着母亲的手，和她肩并肩一起往前走。
好吃的东西第一时间想着母亲，哪怕手里只有一颗糖了，也一定要分出一半给母亲。她在课堂上天真的说她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给我母亲买糖吃，买漂亮的衣服穿，带我母亲周游世界。
何夕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第一时间想着的从来不是自己，连梦想，都是因为一个叫景惜的小女孩。
她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第一次打架是因为我母亲。
那是小学五六年级时候的事，当时她们班有个小女孩，偷了我母亲的新文具盒，被我母亲发现不肯承认，还叫了两个男生，恶人先告状。
知道我母亲受了欺负，她二话不说，凭一己之力干倒了那一伙人，自那之后，她就成了一群人中的大姐大，很多男孩子都怕她。
何夕是很聪明的，从小学到初中成绩都是稳稳的第一，我母亲就没那么幸运了，我母亲比较偏科，数学一直是难啃的骨头。
初一的时候，我母亲就因为一道数学题哭了鼻子，何夕问怎么了，母亲却突然发了脾气。
那一次，好像是她们俩第一次闹矛盾。
最终那道题目母亲还是会做了，学会了之后也没有觉得有多难。
当时何夕说了一些话，母亲记不太清楚，但当时的一句话是我母亲记了一辈子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以为我们不分彼此，我会的题一定给你讲明白，我有的东西也可以都给你。”
在我眼中，你不是别人，我希望你也不要把当做别人。
在这之后，她们没闹过一次矛盾，而且比之前更加亲密。
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中考后的一天，那个时候，中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何夕和我母亲都考的不错，省重点高中没有问题。
然而那天，她们两个正看着电视，突然收到一个噩耗。何夕的父母出了车祸，父亲当场死亡，母亲被父亲护着，捡回来一条命，却也失去了双腿，不能再行走。
一瞬间，所有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比何夕大两岁的哥哥和何夕将负担起整个家的重任，何夕的哥哥成绩也很好，正在读省重点高中。
但是上帝不会因为你今天得了一百分，而让一个人死而复生，更不会仍下一块儿馅饼让你捡着。
母亲说:“有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都是她陪我度过的，她可以奋不顾身为我遮挡阴霾，却不能为自己照亮一束光。”
最后，何夕的哥哥退学了，他坚持让妹妹去读书，自己来负担这个家，他说他是哥哥，但是最终何夕还是休学了。
当时，何夕跟我母亲说，只有一年，休学一年她就会回来上学，她说我们还要在一块上学。
可是，说好要周游世界的人，一辈子困在这座小镇里。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我母亲全家搬走了，在那之后更是很少见面。再后来，她们两个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直到我母亲有了工作，何夕都已经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
“后来，我的梦想实现了，而她梦想却永远停留在想象里。”
母亲像是自言自语，抚摸着纸上的字迹，又说道:“她不像我，她其实很喜欢读书的，这些她从来没说过。”
在生活的柴米油盐里，她也依旧没扔掉手中干枯的笔。
两天后，我和母亲坐上了去小镇的车。
到了车站，远远的有两个在等着，母亲说:“那是你何夕阿姨的两个孩子，圆圆还记得吧？”
我说:“我记得。”
“景阿姨好。”
“阿姨好。”
说着，他们两个接过我们手里的东西。
“哎，好，你们好……”我母亲突然红了眼眶，一句完整的话差点没说完。
我对圆圆说:“好久不见。”
她说:“别来无恙。”
到了家，何夕阿姨的丈夫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和母亲握了手，说:“景老师，这路途远，你们一路辛苦了。”
之后，我们去看了何夕阿姨。我和圆圆把时间空间留给母亲，从墓园出来，要经过一个小坡，我和圆圆站在那里，吹着晚风。
我们看了彼此一眼，圆圆突然对我说:“圈圈。”
我愣了一秒，突然间笑了出来，说:“圆圆。”
那时小时候的称呼，也是只有她一个人叫过的名字。
还好，我们都没有忘记。
不知道等了多久，等母亲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我看到母亲通红的眼睛，没看到她进去的时候带着一封信。
总有那么一刻，我们会想与时间为敌，
但终究斗不过时间，
因为阻碍我们的从来也不是时间。
“很遗憾，没能见你最后一面，但是朋友，我依旧思念你。”
这是我看到母亲给何夕阿姨发的短信。
故人不在，思念如故。
后记
景惜坐在何夕的坟前，打开了一张纸，那是一封信。
开头这样写:亲爱的夕夕。
落款这样写:你的惜惜。
除了开头和结尾，内容与何夕留给她的那封信一模一样。那是一笔一画，亲手誊写下来的。
“曾经我们无话不谈，做什么都要在一块儿。从小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老师，你说什么职业最挣钱你就做什么，挣很多很多钱带我一起旅游。”
景惜低着头，自顾自的说着。
“你说这一生你没多大遗憾，可是我有，我有很多啊，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在公园里看到一朵很漂亮的花，我想着，过些日子叫上你一同来欣赏吧。”
“你知道吗？我前些天总梦见你，梦见我们小时候的事，当时还想着给你写封信来着。”
“没想到被你抢先了，你总是这样，总抢在我前面，扫除坏的，把好的给我留下。”
“你说你，怎么总对我这么好，怎么总记挂着我。”
说着说着，泪眼朦胧，天好像要黑了。
景惜轻轻点火，把手里那封信烧了，火焰一层一层淹没薄薄的纸张。
这是一封寄往天堂的信。
以你的坟前为出发点，以你灵魂的居住地为终点，沿途有只小鸟，携一朵小花悠然路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