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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不谈谈

2019-05-17  本文已影响47人  荣格与熊
"It means just what I said.But you're free to think as you please"——<careful>, R.Carver

“すみません(请问),”一位年轻的男生向我走来,略带羞怯的问我,“Excuse me Miss,but how can I get to the...pure water temple?"

"Pure water temple?"我不解地看着他。

"Sorry,I mean..."男生掏出了一张简略版地图,上面是清水寺的照片,他一边比划一边红着脸对我说,"there,Ki...yomi...zu..."

“你想要去清水寺吗?"

“是的!”他显得很惊讶,“您是中国人吗?”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要捉弄他一下:“不是,我只是在中国生活过很多年。你可以和我讲中文。”

“您的中文说的太好了!”

“过奖了。去清水寺的话,向前面走...”我打量着眼前的男生,他穿着灰色休闲西服和卡其色的休闲裤,西服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牛津纺衬衫。比起我来,他这身装扮反倒更像个日本人——当然,我根本不是日本人,只是在京都独自生活了几年。不过今天我想要捉弄一下这个男生,从他的问路方式来看,我知道他根本分不清原住民与旅居者。为什么要捉弄他呢?不知道,大概因为自己在这座城市中生活了太久吧,这样压抑的日子,总是需要找机会自己找点乐子的。

“向前面走,应该会有一个指示牌吗?就是那种很显眼,一眼就能看到的指示牌?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懂日文,这一早上已经被绕糊涂了......按照地图来看其实我应该上一站下车的,或者我根本就是坐错车了,这地图上写的也不是很明白......”男生尴尬地自说自话着,脸色变得通红。他是大学生吗?如果是已经毕业的人,这搭话方式也太拙劣了吧?周围的路人已经向我们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显眼,我也只好答应了他心里说不出口的小请求。

“我和你一起走过去,正好今天我也想去清水寺看一看。”

“啊,那真是麻烦了,多谢!太感谢了,您真是热心,果然日本女生都是温柔的人啊!”

“但是中国男生并不是不认路也不懂搭讪的人,这点我很确定,毕竟我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说完,我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也尴尬地笑了起来,一边低头附和着我一边偷偷用眼神瞄我。这个行为看起来太猥琐了,和他的身份与气质一点都不相符,真是个奇怪的人。

在这个季节,通向清水寺的这条山路永远是人满为患,尤其在周末,我甚至可以听到手机自拍的快门声。国内的游客们身上穿着租借的和服,脚上的木屐在马路上咔嗒咔嗒地响着,快门声有时会和它们的节奏应和上,但最终还是淹没在大片的欢声笑语之中。我看着他们成双成对,又或是三五结群地走到路边民宅前,站在探出围栏的树枝下——那是什么树,樱桃树么?我看不清——拿着自拍杆比划着奇怪的姿势,然后数三、二、一,接着七嘴八舌地品评着自己的最新摄影作品。我真庆幸我不住在这里,否则会被烦死的吧?当然,我怎么可能住在这里。

他来回张望着,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你要拍照吗?或者我给你拍些照片也可以。”我问道

“我没有带相机。”他回过头,羞涩地看着我说。

“手机呢?”

“手机...手机也没电了,其实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拍照,就是为了看看风景。”

“看风景,赏樱花吗?那你不该来清水寺的,这里并不是适合赏樱的地方。”

“其实我也不知道哪里适合赏樱,”他挠了挠头,“我对日本并不是很了解,京都的景点我知道的也不多,昨天去了金阁寺,今天就想来清水寺看看,也许下午会再去伏见稻荷大社转转。”

“原来如此。我刚刚还在想,为什么你不用手机里面的APP导航,原来是没电了。”

“您在京都生活了很久吗?在您看来,有哪些值得推荐去看看的景点吗?”他问我说。

“没什么,这里就很好。你看这里这么多游客,都是慕名而来的。其他那些景点,你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即使在手机有电的情况下。”我忍不住又拿这件事取笑他一番。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样羞涩的男生,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这时,我发现他的手中拿着一本书。

“你手里拿的那本书,是关于京都的吗?”我问道。

“不是,这本是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集,”他忽然来了精神,兴奋地把书递到我面前,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我第一次听说这位作家,就是通过村上春树了解到的,这次来日本,也是想听听这边的读者对这位作家的看法。”

我接过书看了一眼,上面写着《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集——英语注释读物》,我翻了翻,是本92年出版的旧书。“然后呢,大家的看法是啥?”

“大家似乎都没有听说过卡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沮丧,“在我们国内,听说过卡佛的人很少,我以为日本这边有了村上的翻译和推荐,应该了解他的人会多一点。但是看来我想错了,连村上的作品都很少有人愿意与我聊。”

“当然,大家对这些东西本来也没什么兴趣,你还不如和他们聊聊电视剧或电影。对了,这本书是讲什么的?”我把书递还给他。这时一个背着双肩包,戴着渔夫帽的女生从我身边慢悠悠地走过,她手中举着一支自拍杆,边走边对着自拍杆那端的手机说话:是的,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清水寺的人还是那么地多这是肯定的,对的一会要去租和服。一辆汽车在马路上停了下来,安静地等着她让开主干道。

“这本书的故事...不太好讲。”他抱歉地冲我笑了笑,神色看起来有些为难。

“怎么?情节太复杂么?不是短篇小说吗?”

“恰恰相反。是情节太平淡了,平淡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讲。我和我周围的很多人都讲过卡佛写的故事,没有人喜欢听,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讲什么。”他又笑了笑,这次很无奈。

听他这么说,我反而来了兴趣:“是吗,打个比方呢?选一篇你觉得有意思的说来听听。”

他停下了脚步,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过了一小会,他的脸又开始泛红。他问我说:“不好意思...但我实在是很好奇,您真的是日本人吗?我觉得您的中文实在说的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日本人可以将中文说的这么流利又通顺。”

“这重要吗?对咱们聊的话题有影响吗?”我心里其实有些胆怯,没想到恶作剧这么快就要被揭穿了。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在聊天中掺杂几句日文就好了,或者把中文发音再变得生硬些。

“倒是没什么重不重要....只是,只是您和我在这边遇到的女生都不一样...您更像中国人,各方面都是......”他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刚刚聊到卡佛的那种兴致昂扬的神情不见了。

好吧,看来这次的恶作剧要到此为止了。我无奈地笑了笑,准备不再捉弄眼前这个容易害羞的男生。可他突然像鼓足了勇气似地,大声地接着说了下去:“您并不像其他日本女生那样过分地内敛与客气,您很直率。我非常喜欢您这种直率的性格,我觉得人和人的交流就不应该拐弯抹角,坦诚相待反而更容易成为朋友不是吗?”

周围的游客已经将目光向我们这边投来,我能感到有人在对我们两人指指点点。天呐,这男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在人流这么密集的公开场所说这么羞耻的话呢,他是中二病吗?我承认我装日本女生这件事是失败了,可现在到底我们两个谁才是更像日本人的那个啊!

“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我气急败坏地想要阻止他继续在这里丢人现眼,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向路边拉。在其他路人的眼中,我们大概就像一对吵架的情侣一样吧。

“最重要的是,”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您比那些日本女生都要漂亮,是我来日本这几天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我同学和我说过,如果你在日本的大街上遇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那她八成是中国人......”

我松开了拉着他袖子的手,楞在了原地。

好熟悉的感觉,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又见到了那些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在有天赋的学生中,你也是最勤奋的那一个。”

“你总是自己一个人坐着,不孤独吗?让我来做你的朋友吧。”

“不觉得她很矫情吗?天天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真把自己当林妹妹了?”

“我认识你,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不被人发现吗?不要以为学习成绩好就可以目空一切了!”

“你为什么这么作践自己?!你为什么一定要让爸爸妈妈失望呢?!你说话啊!!”

这是在哪里?教室吗?还是顶楼的天台?我又在做梦了吗,可这里不是我的房间啊。

“对不起,我说话太唐突了,希望您别介意...喂,您在听我说吗...”

啊,对了,我在日本,这里是日本京都,我在去清水寺的路上。我已经离开学校、离开家很久了,我过得很好,只是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眼前的男生满脸通红地看着我,轻轻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身高在他面前就像个小妹妹一样——他的眼神带着关切,说话却还是结结巴巴的样子:“你还好吧?实在抱歉...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我只是...只是一时激动,把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真的对不起...”

“没什么,这和你没什么关系,”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我们接着走吧,快要走到了。”

我们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向山上走去,路边的便利店门口站着一名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抽着烟。对面走过来几名穿着和服的女生,我看着她们说笑的样子,想起来刚才他和我说的那句话——“如果你在日本的大街上遇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那她八成是中国人。”是这样的吗?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从来没有关注过这点。在我看来,穿上和服之后,中国人或日本人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也正因为如此,这条街上的几家和服租赁店的生意才一年四季总是这么火爆吧。来旅游的女孩穿上和服,扎紧封腰,仿佛在这一刻就融入了这个国家的文化一样。但我想如果她们走路的步伐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融入的会更快一些。

“你刚才说的小说,还没有讲完呢。讲一篇你觉得有趣的吧。”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的,真是,您不说我差点忘了,”他又提起了兴致,挥了挥手中的书,似乎也在庆幸我想到了一个令我俩不再尴尬的话题,“有一篇,我很喜欢。我说的喜欢是喜欢他所写的那种感觉,虽然情节真的没什么可讲的,但是那种感觉,对,就是那种感觉,我非常喜欢。”

“这篇讲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看到一栋房子的前院在出售一些二手家具和家居用品。他们就走进去看了看,发现房子的主人并没在家。然后他们就仔细看了看这些家具,他们大概刚买了自己的新房?但是里面还没有家具,所以需要置办一些家具。那里什么家具都有,连床和床垫都卖,那个女孩还让他男朋友坐在床上吻她。这时房子的主人回来了,是个中年男人。他看到这对情侣来买这些家具感到很高兴,他还给这对情侣倒了酒,因为女生酒量不好他还把威士忌换成了啤酒...您还在听吗?这故事确实是有点乏味...”

“不会,我在听。接着讲吧,听起来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谢谢,那我接着讲:然后女孩就和这个中年男人划价,不管她怎么划价,中年男人都答应她。这些家具就像半卖半送一样。等他们选好后,中年男人问他们需不需要唱片机和唱片。接着就搬了唱片机出来,又把唱片放在里面,和他们一起听起来。这时候中年男人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呢?嗯,这篇小说的名字就翻译作《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有意思,然后呢?”我不是在敷衍他,我真的对他口中这篇乏味的小说产生了兴趣。奇怪,难道我现在只能对乏味的情节产生兴趣吗?

“然后这对情侣就跳了两支舞。可那个男生觉得旁边院子里的人都在看他们,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跳了。女生就邀请那位中年男人一起跳舞,接着他们就跳了。女生一边搂着中年男人,一边问他:‘你一定经历了什么痛苦的事。’后面就没了。女生回到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她的朋友们听,发现她的朋友们也都对这件事完全不感兴趣,于是她也就不讲了。没了,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是不是感觉没头没尾的?”他笑着问我,声音里带着些羞怯。

“不,”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这故事很好,很完整。它已经讲得够明白了。”

“您是指哪方面?”

“那个中年男人,他失去了很多,也许是离婚,也是丧偶,失业,不管是哪种,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可挽回了。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后是经不起失去的。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有以后,有什么新的希望,没有什么新希望,什么都没有。”

一对父母牵着他们的孩子走过我们身边,孩子手中拿着在清水寺中求到的签,缠着他父亲给他讲关于这支签的典故。天空中飘来一片云,将阳光暂时地藏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的男生,他的眼神不再充满羞涩,取而代之的是种温柔与体谅。果然和我比起来,他更像是日本人。我接着对他说:“你知道这个故事最妙的是什么吗?就是跳舞这个情节。那个中年人自己的生活已经没什么希望了,所以他才会把那些家具连卖带送给这对情侣。但是这对情侣身上的一些东西,让他回想起了一些美好的往事,所以他才会请他们跳舞。那个女孩感受到了,所以才愿意请这个中年人一起跳舞。我想人们都该是这样,即使经历了再多的痛苦,也总会有机会让他们回想起曾经拥有过的美好。虽然这很残酷,得到后再失去,真的很残酷。”

“你是不是,也经历过这种痛苦?直到现在,它们还在折磨着你?”他问我。

“这不重要,”我笑了起来,好像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了,“重要的是,我今天真的很开心。我离开家,来到日本的这几年,总觉得我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我知道遇见他的时候,我会把我这几年说不出口的话全部对他说出来......”

“那么你遇到了吗?”他打断了我的话,看起来有些急迫。

“我以前真的以为不会遇到了。不过就在刚才,我改变了想法。”

他也笑了起来,是那种如释重负地笑容。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本卡佛的小说,把书换到了另一只手,想要伸出手来牵住我。我伸手挽住了他,抬起头望着他说:“走吧,你不是还要去赏樱吗”

“不必那么着急,”他将我的手抓的更紧,“我正在欣赏着比樱花更加美丽的风景。”


“你有完吗?”小林的妻子从厅里走进卧室,冷着脸问。

“什么?”小林把书合上,一脸茫然地问。

“我问你你有完吗?大早上起来就躲在屋里看书,家务也不做,孩子也不管。”

“我马上出去,需要我做什么?”小林将书放在床头柜上,站起身向厅里走去。

“要做的事多了去了。还有你能不能别总天天看你那堆破小说?有什么用?你不觉得无聊吗?”

“我就是因为觉得无聊才在屋里看会书,也没看多久...”

“你能不能正常点?”小林的妻子在他背后质问着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有这么难吗?”

“我哪不正常了?”小林转过头看着她,依然是一脸茫然。

“你就没正常过!我也是不正常,怎么就找了个神经病结婚呢!你这么喜欢看小说,抱着你那堆小说结婚去吧!”

小林没有再继续说话,他从冰箱中拿了瓶饮料,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喝着。

“你那堆破书,有正常的吗?就你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那也叫故事?没头没尾的,耳朵堵了让他老婆给掏耳朵也能叫小说?怪不得没人听过这作家!”

“他写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小林回答道。

“我懒得和你废话了,你真是适合看这种小说,你们都不是正常人!”小林的妻子撂下这句话,就回到卧室的床上躺下了。他们的孩子在围栏里抱着毛绒玩具,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小林。

小林很想走进卧室,和他妻子好好谈谈。可有什么值得一谈的事呢?小说是不能谈了,他总觉得有些比小说重要地多的事要去谈,可他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孩子开始哭闹起来,大概是因为父母有几分钟没有关注他了。小林走到围栏前,把孩子抱了出来。孩子扭过头,用手指着电视柜上的照片。小林把孩子抱到电视柜前,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笑眯眯地说:“宝宝,我的乖宝宝,爸爸陪你玩一会。”

孩子把遥控器扔到了地上,又把他妈妈的手机扔到了地上,最后挣扎着向前探过去,把用来盛辅食的碗和勺子都一股脑呼噜到了地上。

接着,他举起那副相框——里面放着的是小林和他妻子的结婚照——孩子用手摇了摇,用力地扔到了地上。他继续在桌面上搜索着,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打到的东西。

“别让他再扔东西了!你就这么看孩子吗?!”卧室里传来妻子愤怒的声音。

小林没有回应她。孩子转过身,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爷俩就这么一语不发地望着对方。

他努力去想那个假装日本人的女生有没有和她喜欢的男生在一起,清水寺的樱花会不会很美。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了。只有刚刚读完的那篇小说中的最后一句话,反复浮现在小林的脑海中:

Things kept falling.

“霎时一切无不倒也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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