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征文] 有个男人婆妈妈，女儿怎么想？

油菜花装点了整个春天

我一早起床，就吵着要妈妈，姐姐说妈妈在地里，我就搬个小板凳站上去，从二楼的窗户看过去。眼前的世界一片绿，白雾横空，空气芬芳，一大片油菜花，绿油油，金灿灿，小鸟啾秋地飞叫得正勤。妈妈在哪儿，我找不到，只觉田里有人，一定是妈妈故意变成油菜花躲着我？

这是我记忆中花与母亲的一次同框。后来，妈妈常带我去她的工厂，厂区门口一侧墙边，种着一溜紫薇如粉如霞，长长的软技垂下来，分外好看。每次一到那，我的小脚就走不动了，妈妈使劲拖我的手“快走，快迟到了”。虽然，我无数次看到妈妈随着一群灰扑扑的人群急急地从花下走过，但我从没觉得妈妈与那些花儿同框过。

花与母亲，如同风马牛般不相及。妈妈曾在厂区空地种过甘蔗、芒果等，在我们逼仄的木板房顶种金桔，却从没见她种过花。

我到了青春期，很喜爱种花。妈妈不屑：“花除了好看，没任何用处。”在妈妈眼，有用的才是美的。她不欣赏花的“无用之美”，不懂得“无用乃大用”的道理。这或许和她的童年经历有关。

外公是在外婆刚怀上妈妈时，离家去了台湾。他接到上峰命令后回家取衣物，来不及和正在地里的外婆说一声，留下3岁的小儿，和外婆肚里女儿。他们是当时千万福州家庭的缩影，小家庭被历史和现实巨轮撞击得血肉模糊，这对苦命鸳鸯只有半生缘，再见面时，已天人永隔。

在那个物资极端贫困的年代，守“活寡”的外婆，抚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几乎一夜白头。在农村，家中没了男人，就如同没了饭碗。当时还没长成人形的妈妈——一个胎灵如果有所感知，出生就没饭吃，还有可能被当作人肉吃掉，她是不是更愿意掉头奈何桥呢？

妈妈还没出生，宿命早已浸透血泪斑驳。好在，她有个强悍的妈，我有个能赚工分的外婆，能赚和男人一样多工分，她拒绝再嫁，愣是用瘦弱的肩膀养活自己和一对幼子。

舅舅和妈妈很小就很体谅外婆，7岁的舅舅和4岁的妈妈已经学会烧稀饭，一个烧柴，一个掌勺。家中米不够，他们只敢喝米汤，外婆天黑到家，他们异口同声说吃饱了，有时被察觉了要挨打，他们还是会撒吃饱的谎。身体发育得不到营养的舅舅终于撑不住，饿晕倒了，送到村医疗所也不敢住一晚上，因为没钱交住院费，晚上舅公趁天黑，爬竹梯从窗户把舅舅偷抱回家。

妈妈则是13岁（虚岁）就到砖厂当搬砖工人，一次搬一塔（20块），因为力气不够，石砖砸脚的事常发生，有次砸了脚上大拇指，直接痛晕过去，从此左脚大拇指就失去指甲。小时候我缠着她讲故事，妈妈绘声绘色地讲“童年趣事”，如果不是她那畸形的脚拇指，我总觉得她说的只是“故事”。

长大后，我曾问妈妈你恨不恨外公？妈妈说，咋能呢，又不是他的错。她不理我的哼哼。一字一顿说：“外公很本事，才会被逼去台湾的。”我撇嘴：“难道工作比老婆孩子还重要？”想不通为什么中国女人对男人如此宽容，这到底是中国女人的伟大，还是封建意识的强大？

妈妈在工厂干活很拼命，连小学文凭也没有的她，自学成为高级技师，高级培训师，年年获“三八红旗手”。妈妈不是党员，却真心爱党爱企业，感恩企业养活了她。她也有巧手艺，在家里会用缝纫机给我和姐姐做整套的衣裤，织毛衣裤，还有漂亮的连衣裙。在我眼中，妈妈什么都很厉害，除了做菜，这源于妈妈觉得饭菜的第一价值是饱腹，第二才是营养，至于味道可以忽略不计。

有个本事的妈妈，做女儿有什么感觉？我从懂事起，就发誓不做妈妈那样的“男人婆”，我不要大嗓门，不要男人一样的脚码，不要粗大到变形的指关节，更反对把“有用”等同“美”的思想。我想读书，我想更美，我想高飞。我时常抱怨她不能象小丽妈妈那样有学问，帮助小丽考上名牌大学。小明之所以能干出一番事业，他爸爸是他的职业规划师。我不屑于妈妈只知道活着，不知道生活。

妈妈看重一米一线，但有时也不那么物质，她对我说，依妹嫁人不要光看钱，要嫁有情人。妈妈没有儿子，长辈就要求我们姐妹要有一个入赘。妈妈坚决不同意，认为入赘会伤女婿自尊，影响女儿婚姻幸福。这样的见地，在当时的市井妇女中绝不多见。

岁月如白马过隙，妈妈的小女儿终于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也到了青春期。我慢慢开始理解妈妈。想明白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其实都是独木桥，海阔天空和个体命运没有关联，人生路由不得每个人选择。一个的经历和教养决定他的智识，前人之所以选择后人无法理解的人生路，那是当是的各种限制，或许是诱惑，迫使他不得不走这条路。

如同妈妈之所以是物质实用主义，对美无感，是那个特殊的饥慌年代造成的；她的急性子和爆脾气，是她超负荷的责任感造成的。而她的质朴宽容、勤奋自强是因为她曾得到充裕的爱，就象阳光抚育过花草，花草以自己的方式绽放，努力报答春晖。

人到中年的我，回首往事，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和妈妈的关系，就是至尊宝和孙悟空的关系。我曾经是那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至尊宝，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比始紫霞，嘲笑那个拿着金箍棒的孙悟空“他好象一条狗”。

只是生存不易，随着年岁的增长，为了还被生活这个牛魔王打败，为了那句承诺。至尊宝不得不忘掉美，放弃曾经的年少轻狂，带上金箍棒，从此成为他所不屑的孙悟空，成为那个懂得承担责任的孙悟空。

那天夜里，我梦回童年，看到美丽的油菜花装点了家门前那片崎岖、破损、贫瘠的土地。油菜花叶可供人食用，根可入药，籽能榨油。妈妈一定是变成一株健壮的油菜花，让我找不到，我也要变成一株油菜花，让妈妈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