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A先生是一家服装厂的会计，他在那儿干了很多年，攒了很多钱。他常常希望娶个媳妇，因为每天几乎都是在工厂的那间小小办公室里度过，他没怎么见到过外面的阳光，肤色是苍白的，眼睛是疲惫的，这一点很不招人喜欢。

朋友、父母和亲戚给他介绍的好几个女孩子，都看不上他的相貌，说他的脸即使在不开灯的漆黑夜里也会发光，如果和他真的结婚了，那她将会因为这整宿整宿失眠，变得和他一样，脸颊凹陷，眼圈发黑，像个生了没法救治的重病人。

 A先生只好继续抱着娶媳妇的希望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活下去。厂里的领导对他很器重，经他手的数据从未出过大差错，因而，A先生的薪水一年又一年缓缓上涨。

 A先生渴望着娶一个妻子，这是由于他感到年岁渐大，独身生活带来的孤独寂寞之感多于早年间曾在这种生活里体味到的自由。是啊，现下，他还需要自由有什么用，他每天花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厂的办公室里处理各种数据，那些数据像是藤蔓缠着一棵老树一样死死地缠着他，堵住了他的感情的阀门、说话的阀门。他和同事们、领导们谈论的是什么呢，还是那些数据。他一天工作下来，常常想找个不相干的人谈谈，谈谈别的事情，而不是工作中的数据，比如说和未来的妻子谈谈家里的灯泡坏了、桌子腿歪了，谈到工作带给他的筋疲力尽，谈到孩子可能出生带来的麻烦和欢乐，他想象这时，他不光是在用嘴说出那些毫无意义的、与工作没有一丝关联的、不经大脑加工的词语，而且看着眼前这位性情温顺的妻子，看着她在灯光下的脸上的绒毛，看着她细长、白嫩的手指在家具上轻轻滑过，而且想到不久处更加真实的欢乐，一个可爱的孩子、纯洁的小天使带给他的欢乐……

但他感到这样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而更加苦闷，眉头皱得更紧，脸上的皮肤更加苍白。当他不得不搭乘公共汽车时，汽车里的女人都惊恐地看着他脸上的苍白。这天是周六，他很早就下班了，从办公室出来时，太阳还高高挂在西边。汽车里不需要开灯就能清楚看见每个人的脸。那些女人们心里猜测他是刚从医院出来，大病初愈，因而都时刻关心着他，担心他随时会倒下。一个好心的男人甚至给他让座。 A先生本来想要拒绝，但他知道是自己过分苍白的肤色引起了周围人的紧张，拒绝的话还要另行做一番解释。A先生就顺势坐下了。

坐在A先生旁边的一位好心的女人说道，“唉，先生，人们总是由于不谨慎对待自己的身体，就患上各种各样自己没听过的疾病。您是刚从医院出来吗？”

“是啊。”A先生说道，“我在医院治疗的时候，不得不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没有人照顾我。”

“怎么，”好心的女人说道，“您没结婚吗？”

 “没有呢，”A先生说，“我一直忙于工作，顾不上找女朋友。”

“嗨，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先生，”好心的女人说道，“再怎么忙，也不应该忘记这件事啊。男人没有女人可不行。”

“是这个理，我现在可是后悔极了，尤其是当我孤单单躺在病床上，没个人来关心我。”

“您真可怜，”女人说道，“这个社会上还有多少像您这样的人呐，为了工作拼命，将正经的事都忘了。我就不一样，我早就知道一个人过是不行的，你总要有个伴哪，才不觉得孤单，生病的时候还有个人照顾。我早早就结婚了。看来这是我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

 好心的女人到站了，她空出来的座位就让给了刚刚给A先生让座的男人。

 “嗨，老弟，您还没结婚哪，”男人刚刚坐下，就开口说道，“那您现在可得好好珍惜眼下不多的自由。老弟，我是结了婚的，我知道，结婚有多辛苦。不用说，上班的时候，辛苦啊，麻烦啊，都是工作带来的，怎么说呢，是死物，那些工作的文件啊、数据啊，都不会叫嚣着随便灵活地再给您增加一丝儿麻烦。但下班呢，下班面对的可是被家务、生活弄得怒冲冲的妻子，调皮捣蛋、全然不顾妈妈辛苦收拾房间的的孩子们。由家庭生活带来的种种问题，妻子总想要怒气冲冲地找您解决，但您哪能做得到呢？做不到，大部分的问题，我们都解决不了。嗨，老弟，生活就是这样，它带来一系列各种各样的问题，尤其是在家庭生活上，一个家庭里的人越多，问题也就越多。人呐，都是麻烦的灵活制造机器，他们总不肯安静下来，身体里到处活跃着破坏的力量，他们需要的不是家具，不是舒适的沙发、床垫，需要的是森林，是树枝，像灵活的猴子那样在树干来回跳跃，在森林里到处奔腾。人们发明的房子，实际上是把自己关在里面的牢笼，像样地摆了几样家具，就以为真的摆脱了野蛮，成了文明的猴子。但猴子还是猴子，天性如此，不可更改，甚至由于感到自身被从森林和树枝上赶了下来，更加怒不可遏，将自身的破坏力在一个小小的空间盒子内发泄。住在同一个家里的人互相伤害。这就是家庭生活。只有很少时间才能获得一点儿安宁，当然这是在猴子们感到自身疲劳的时候，他们终于安安静静卧在沙发上。于是，我们就假装，为了这一小块时间的安宁，忍受大部分时间由自己制造的麻烦，却以为说，生活就是这样，但我们为了那一小块儿甜糕，当然愿意继续一天天、一年年过这种生活。老弟，这就是我为什么羡慕您现在还没结婚呢。过单身生活，意味着林子里再也没有别的猴子带来麻烦了。这难道不是一种很理想的生活吗？”

好心的男人也到站了，剩下A先生一个人坐在那儿。他思索着，“他是前车之鉴，不能盲目地找个妻子，随随便便结婚，不然，以后可有我的好受呢！或许连回家以后片刻的安宁都没有啦！”

A先生到站了，他慢慢走回自己的房子。直到这时候，他还没吃晚饭呢，他看着厨房里早上没刷的碗筷，空空的冰箱，这时候想到，“要是结婚就好了，至少回家就能吃到晚饭了，早上的碗筷也不必等我下班回家再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