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想写小说的时候，该如何下笔？（二）
有一次，我突然间想到我父亲下棋这件事情，我觉得他一生为下棋付出这么多的事件，这么多的情感，从功利的角度看，除了下棋那点快乐之外，最后一无所获，没有因为下棋挣一点钱，没有因为下棋改变自己的命运，买房买车，没有。
我就在想，我写小说是不是也会面临这样的命运，这个想法很恐怖，也许这辈子写小说出不了头，这辈子你为它付出了很多，但是你也没有被承认，或者没有被看到，没有被看到比没有被承认更可怕，心里有一种感伤，感伤的气氛弥漫了几天后，变成了一种力量或者决心。但我觉得不能用个褒义词，就是沉淀下来 ，所以就写了《大师》这个小说。他写的是棋，但其实写的是一个人为了自己爱的东西去奉献，有的时候是什么收获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不是大师呢？是不是胜利了呢？这些东西当时很直观的反映了我当时内心的一些想法。这个小说我很少回头看，确实是投入了很多的感情，完全不是通过技术和精巧的东西完成的小说，基本上是想到了什么就写什么。
说到这里，想提一下，我写小说的方式还是不太构思的，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一个想法，一个情绪，一个氛围，就去试一试，今天这情绪来了，就去写，然后就以一个故事的方式去承接这些情绪，但故事具体怎么发展，怎么自我修正，是在写的过程中去发现的。
一个小说家，他没有选择诗的方式表达自己，他也没有选择去写新闻的方式去表达自己，他也没有选择去用音乐，没有选择去用绘画的方式表达，他用一个故事的方式表达自己，就说明这个人具备用故事的载体去表达自己的能力，或者说至少是爱故事的，他愿意用故事的这种虚构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去承揽自己的这些情感，去给出自己的疑问。
所以就是当你的情绪有了，或者是你失恋了很难受，或者就是很孤单，那你就想用一个故事去表达自己，或者就是这个情绪使得你想写一个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不是按图索骥，没有那么简单的，至少对我来说没有那么简单。这是我个人的习惯，就是一旦你开始了，或者有什么处罚了你，就像一个开关一样，把这个房子暂时点亮了，然后你在这个房子里暂时去寻找什么东西。对我来说，一旦开始寻找，我会将珍惜这份光亮，努力把它写完，所以对初学者来说，写完一个故事，很重要。
我小时候练毛笔字，老师经常说，字要写完，左边写了一个偏旁部首，觉得写差了，就不愿意写了。但是不管左边写的多么差，也要把右边写完，才能对中国字有本质的认识，因为这边写差了，你可以用右边救一救它，这是对完整性的要求。
我写的第一篇完整的小说，是2010年的《翅鬼》。之前写的都是一些片段，对我整个职业生涯影响比较大的也应该是《翅鬼》，它开启了一切从零变成一的过程。
2010年，《南方周末》上登了一个小说比赛启事，叫做“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跟电影站点关系，奖金很高。就想借着这个机会写完一个故事。
《翅鬼》6万字，前后写了20多天。有时下班在单位写，有时带回家里写，之前基本没完成超过五千字的小说。
当时最大的困难，就是第一句话，是所有小说的第一句话都是最困难的。想了好几个晚上，就坐在桌子前，忽然这句话就出现了：“我的名字叫做默，这个名字是从萧朗那买的”
《翅鬼》的第一句话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得到这句话，我也不知道这句话从哪里来，之前也没有写过类似的什么，这句话突然间降临了，就把它写出来了，老天爷赠送的。
这个小说的基调，调子，那个音，就因为这句话定住了，那个音特别重要。但是我当时也没有想过那么重要，后来才发现很重要，因为写这一句话，整个小说就开始向外喷涌。就一口气把它写完了。我想对于短篇小说来说，能够把后面的东西带出来的开头是蛮重要的，它给全文定下了基调。
由此说到小说的开头，什么样的开头是不错的小说开头呢？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一个小说的开头是“S君约我下午4点在星巴克喝东西，但是我来了，他没到”，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是这句话作为小说的开头是蛮成立的，而且这句话你放在小说里，你会感觉这个作者的语言是不差的。
你去感受整个长短句的错落和里面的人物状态，暗含了能够展开的东西，这些它都是具备的。你写破案的小说可以这么写，“S君约我下午4点过来喝茶，我来了，但是他来不了”，它勾勒出来某种感觉，给了你空间去想象。
但是这句话，也不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想说明的意思是什么呢？小说的开头真的不是你那么精心构思的，当然这也是一种方式，另一种方式是你可以很自然的进入一个小说。
比如我们再举个例子，“S君约我下午4点过来喝茶，我来了之后看见了他，他戴了一顶黄帽子，”是不是就觉得这句话平庸了一点？但是说“我来了，他还没有来”，是不是可能就变得曲折一点，这也不一定，黄帽子也很有意思，是一个小小的支点。有小说感的句子，要不停的练习，你就会知道，你这么一来写出来的才是一个比较舒服的句子。
但是不用在开头就想着你整个小说的情节设置，我要用一个什么样的开头引导我走向冲突，不用这么想，开始的地方随意一些，不要一开始就想着后面的情节要怎么发展，这个顺序不是这样的，你看契科夫的小说开头都是很舒服，但他们都是蛮日常的场景，比如说《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就是夫妻在马车上交谈开始，进入两人的生活状态，妻子回忆过去，跟这两人的关系。信手拈来，不用那么紧绷。我刚才也说了，情节是你开始之后一步步长起来的。小说有自己的生命，你一方面要有自己的想法，一方面要倾听小说的声音。
结尾比较讲究，因为是你小说走到最后了，你要认真去斟酌看看。开头应该随意一些，试一试嘛，写不好回头改或者删，不要想的那么多，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小说的扣子也会越拉越大。比如我写《平原上的摩西》，最初并不是以庄增德开头的，我先写了出租车那个案子，后来觉得这么开头不行，变成了从离案件更远的地方进入故事。
就像热身，你要先颠球，先热身，但是它和你之后的比赛是有关系的。你要慢慢来，如果一下子就进入比赛状态容易腿沉，开头得写得特别漂亮，特别紧张，一直焦虑我怎么写个好的开头，我觉得甚至会阻碍一个好的开头诞生。就是一个慢慢来，尽量自然，你在这个时候想说啥，想写谁，你就先试一试，看它最后能发展出什么东西。这就是我的感受，但我相信也有其他的作家确实是精心设计开头的。
其实判断什么样的小说开头好还是不好，没有什么定律，因为小说本身就没有一定之规，你怎么能为开头和结尾单独制定法律呢？我相信，如果一个开头能使你愉悦的写下去，就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本文选自双雪涛老师对小说的论述，非常精彩，记录下来，反复学习、揣摩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