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发小:单腿撑起的漂泊人生
世间每一个顽强的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题记
我的发小金海,是我儿时房前屋后形影不离地一块儿玩到大的,至今记忆里还是一块儿光着屁股下河摸鱼,一块儿尿尿和泥的样子。
金海比我大一岁,大概是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在家放牛了。我的初中三年是在离家百十里地的县城近郊的一所学校读的,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跟他就接触得少了,只是到了寒暑假我才能回家一趟,但那个时候的寒暑假我不是忙着赶假期作业就是跟随父母下地干农活,很少有机会在一块儿玩了。
我再次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是在1988年,我放暑假回家的时候。那年他跟随他二哥去郑州边上的新密砖瓦厂打工,才干了半年就发生了一次严重事故,他不慎掉进拌泥机里把一条腿搅断了,被送进医院做了高位截肢。
据他后来回忆说那时的砖瓦厂安全意识和安全防护措施都没有,类似的恶性事故每年都要发生好几起,基本都是赔一千五百元了事。金海的大哥当时是我们村里的生产队长,用我老家的话说是见多识广能说会道特难缠的人。他为此去了河南郑州边上的那家砖瓦厂找老板谈赔偿问题。因为对一千五百元伤残赔偿极为不满,又请了律师打官司,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年之久才结案,砖瓦厂老板一共赔了他们六千元,除去金海的住院治疗费以及哥哥的交通吃住费和打官司费用等,只剩下一千五百元,最后金海拖着高位截肢的伤残身躯回村时手里只拿到三百元。
那个时候我也还在赤贫状态下坚持上学读书,对这个赔偿金额没概念,而且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赔偿情况。
我跟金海再次近距离接触是我在省城念完四年书回到县城工作的时候。那时候金海的父亲已离世,他的几个兄弟姊妹们都各自成家分开住了,只有金海跟他母亲在一起生活,他的母亲常年体弱多病无法下地干活。
为了谋生,金海学会了篾匠活路,早些年在我们老家,手艺好的木匠和篾匠还是能够靠不定时不定点地揽活生存的。可等他学会了篾匠手艺之后,发现单腿蹲地编篾活是很吃力的,没法长久地做下去。
于是,我在县城帮他联系了一位面善的年长的裁缝师傅,让他去学裁缝,我那时的简单想法就是让他再多学一门手艺,这辈子靠手艺吃饭,即便往后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姊妹都各自分开住不管他了,他也不至于饿肚子。
他在县城里学了半年裁缝手艺就又回村里了。在村口路边盖了一小间土胚小屋,开了小杂货铺卖点便宜的烟酒副食,期间缝纫活儿也揽,篾匠活儿也接,再后来就听说他关了小铺去了新疆。
金海在他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四,他的三哥也是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在家务农。九十年代,改革大潮在神州大地风起云涌,人们的思想活了,挣钱的门路也活了。我老家那些年有人去新疆摘棉花,据说摘一季棉花挣的钱比在老家种一年的地挣得都多,于是我老家方圆十几里有好多人都去了新疆谋生。他三哥也是当年摘棉花大军中的一员,只是他在摘完一季棉花之后又去了一个清油厂(压榨棉花籽油)打工。他的胆大与野心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北找到了野蛮生长的土壤,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里承包下一家清油厂,也是在那个时候赚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金海最初就是被赚到第一桶金的三哥带去新疆的,据说那几年金海兄弟姊妹几个以及侄子们外甥们都迅速聚拢到新疆去了。
我能够理解,在我们老家,即便是八九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户之后,因为山高地少,土壤浅薄且时常缺水,种地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单靠种地挣钱是很难的。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用上手机,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失联状态。我只是听说金海去了新疆阿克苏,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再后来,我又听说他完成了人生财富积累初级阶段的三哥又承包了第二家清油厂。然后的然后,因为钱多而膨胀而饱暖思淫欲。据说他三哥出轨了他三嫂子的亲外甥女,这个貌似无关他人疼痒的八卦事件像一枚炸弹,爆炸威力从新疆震到了几千里之外的老家,从山沟沟里出去的聚拢在新疆的亲戚朋友们都无法接受这个极其丢脸的“乱伦”之实,在亲戚之间发生了多次口角和肢体冲突之后,他的兄弟姊妹以及亲戚们都又回到老家继续耕种生活。而金海,因为高位截肢,回老家也面临生存困难,就忍气吞声地留在了新疆阿克苏。
这些风言风语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老家的村里建了一个微信群,群里大多都是离开村子在外谋生的人。我在群里看到了金海,加了微信之后才算又联系上他。
我和金海失联那些年,我虽然偶然回忆起这个从小光屁股长大的童年玩伴,但并没有太多牵挂与担忧。
直到近两年,也许是年龄大了,我开始回忆并捡拾童年时光。微信联系上金海之后就忍不住打听了他这几十年在外漂泊的生活经历。
得知他在新疆阿克苏曾遇到一个离异的中年女人,据说是从湖北宜昌过去的,也是摘棉花大军中的一员。他跟那个中年女人有过一段婚姻生活,并且共同孕育一儿子。在他们儿子七岁那年,金海因脑瘤到武汉做过手术,他们的生活因此过得越来越艰难了。也是在那一年,儿子的亲生母亲离开了他们父子俩。
在我的印象里,金海是个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却十分坚韧的男人。虽然在他刚步入成年的时候意外掉了一条腿,但残酷的现实并没有打垮他。儿子亲生母亲的离去带给他短暂地忧伤之后,他很快又恢复了顽强的存生能力。用他的话说,无论多难都要把儿子养大!
自从得知他这段身心俱伤的坎坷遭遇之后,我总是在潜意识里时不时地关注甚至担忧起他的生存之路。尤其是最近几年,他三哥承包的清油厂被当地政府关停拆除,虽然补偿了一笔钱,但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他三哥拿这笔钱在当地租了大几百亩荒山种植苹果树,由于不了解当地碱性土壤的习性也不具备苹果种植经验,手里的钱眼看快亏光了也没能挣到钱。所以,这些年,金海虽然留在阿克苏,离他三哥家也不远,但兄弟俩几乎没有来往,更别说经济上的帮衬。
我在想,至今仍漂在大西北无依无靠的金海,能支撑着他顽强挺立的应该是他快满十四岁的正在读初中的儿子。
这些年移动互联网和手媒体异常发达,我在网上看到过许多家庭极为贫寒的,也有类似的残疾人家庭里的孩子,从小懂事听话,不仅帮着干家务,而且学习非常刻苦,最后都通过自身努力改变了家庭困境,谱写了“寒门出贵子”的佳话。
我也时常在幻想,金海的儿子如果也能那样懂事听话,也能克服困难努力地读书,在未来某一天,通过他自身的努力让他的残疾父亲扬眉吐气。
可每当我问起孩子学习情况的时候,金海总是叹气,说孩子不懂事,还没玩醒,每天沉迷在手机游戏里。
这些年,金海为了养儿子,拼了命地挣钱。靠一辆脚踏三轮车走街串巷做小买卖。冬天卖烤红薯和爆米花儿,春天卖花花草草小盆栽,夏天卖西瓜,秋天卖水果,一年四季几乎没有休息过。没有固定摊位,他总是推着载货的三轮车往人多的地方去。
据他说2013年脑瘤手术留下了后遗症,近几年偶有癫痫发作,发作时就瞬间失去记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有一次他在蹬着三轮车下坡时癫痫突然发作了,结果连人带车和载的货都掉进路边沟里,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又醒了过来。
我和金海至少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近两年也只是保持着微信联系,或聊聊天,或视频或拍照。我脑海里却时常浮现他癫痫发作后的样子:一个高位截肢的中年残疾人,为了谋生,从鄂西北深山沟里漂到大西北,想尽一切办法努力地活着,突然倒地,不省人事,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无人发现,或有人围观却没人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