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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歌

2019-03-23  本文已影响13人  丁千

那个人来借东西时,她正在洗头。从房间里探出头来,他看到她一脸的惊讶,然后才是满头泡沫。互相都呆了那么几分钟,仿佛时间停滞,晚风正从外间的窗户掀帘进来,天光已经柔和了下来。

没有想到他会来借电筒,他家那么大,却没有一只电筒。大人好像是建好房子买了家具就不管了,平日里生活要用些什么,都没有想过。反正他都那么大了,说起来小时候也没怎么管过,现在奶奶又刚走,就剩他一个人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回来过暑假啊。

他们住得不远,沿着一条河堤,两座房子间不过隔了三四座小房子。这不过是西南乡村里最常见的布局。她家是小小的,最普通的三层小楼,好在带着一个阳台,四四方方,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阳台上就是她住的房间,开着窗子,紫色的窗帘像波浪一样总在微微起伏。瓷白的柱子下面是外婆以前开的菜地。苦瓜花一朵一朵地开,一朵一朵地谢,皱巴巴地掉在地上,黄瓜一只一只挂上了果。篱笆的竹条已经看不见了。

菜园里的东西都长得很好,没人管它,风露也会滋养它。她想吃什么,就去摘什么,但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小番茄于是扑通扑通全掉在地里。每年暑假都要回来过,这几年妈不愿回来,她一回来就要想起外婆,她总是一个人回来,住上一个月。

听大人们说他在城里上班,前几年上学成绩好好的,但读着读着也没读了。“他妈跟别人跑了你总知道吧?爸爸就一直单着,房子那么大有什么用呢。”“他在城里干什么?”“谁知道呢。反正就是安宽带之类的。”大门对着公路敞开,桌子上摆着生的花生,白花花的,和路上的太阳一样,路过的婆婆姑姑就会进来坐一会儿。

有个叫狗子的男人也常常来,他主要是吃花生,一把一把地抓起往嘴里塞。四十多岁了,单着身,他逐渐在人们的口中丧失了独立生存的能力,从口中又转移到了现实,然后他就丧失了独立生存的能力。寄住在哥哥家里,出卖劳力,哥哥见他可怜,但最终还是嫂嫂,提供也严格控制着他的吃食。她不讨厌他,他总是穿着一件机器猫短袖,看起来滑稽,他说话很能消磨时间。他走的时候会留下一堆白花花的壳,她又有事情可做。

夏天,很多房子都空着,要到春节时这条河上才热闹,人们都在外面干着自己的事,村庄只是最后的退路,但一年盼一次也就够了。这段河上现在有人的房子也就他们两家,晚上望过去,那一豆灯光,比天上的星星隔得还远。

他借了一次东西,就常常来她家借东西,有时是电筒,有时是酱油,他来不过是为了和她说说话。谈的都是学校里的事,她想他比她也大不了多少吧,还是像在象牙塔时一样。戴眼镜,清瘦的,和学校里沉默的男生一样,看起来还没有踏入社会多久。应该也没多久吧,不然怎么是一个人呢。这条河上的人都在忙着过人生,忙着最重要的嫁娶,忙着生老病死。幸好她只是一个过客。

他学的是电信,果然是专业的,她笑说。哈哈,那你学的是什么?不好意思说,学的是文学。这东西有什么用呢?只是让人脑子重得让生活承受不起罢了。

上游的邻居,谁家宽带出了问题,都找他去修,连电路出了问题,也找他去修。他脾气好,人来请他他总是没有拒绝的,人家觉得过意不去,要给钱,他不要,人家就一定得留他吃饭,有时候是拿一包糖和干果,偏要他带回去。他像个年轻学生,面对这样的热情,总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人都夸他,那孩子蛮好,对人礼貌,蛮好蛮好。

她也找过他修东西,但她知道他什么酬劳都不会要,反而有时候他来找她,会带很多糖果干果。他还是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都是他们给的,我本不想要,这……我也不吃,给你吧。她就把菜园子里的蔬菜给他,那些番茄,茄子,黄瓜,苦瓜,小白菜,拿着竹编的筲箕,一起去菜地里摘。

她的蔬菜总是吃不完,她说觉得烂在地里可惜,让他常常来摘,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有一回他们正在苦瓜架下摘瓜,隔着小溪流,对面的路上,王姑姑取笑他们“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耍朋友?”她扛着锄头过去了,留下他们两还是站在那里失魂落魄。

后来邻居有人开始传了,他们俩的关系。他们互相沉默,觉得别扭,他很少来她这儿摘菜了。碰了面,没话说,觉得尴尬,迅速走开。她回去问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明明没有什么,为什么要躲?

夕阳挂在对面山头上,红红的一轮,旁边的楼房遮住了,河流在那里断了,她也看不到,他家在什么地方。太阳落下去,映红了河水,她想起在摄影展上看过的一张图:酒溪。酒红色,就是这样的吧。那水上还有很多肥皂泡。她想到儿时玩过的把戏,去厨房里,用洗碗剂兑了一杯水,拿吸管搅起泡沫。嘲笑自己,人无聊的时候,也不会首先想到用知识来填满的,竟然会玩起了这么幼稚的游戏,好在也没人管。对着落下去的夕阳吹泡泡,肥皂泡泛出光。

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她转过去,他很尴尬地站在那里,还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她也觉得不好意思。赔笑着放下水杯。那时候还剩几颗肥皂泡,在空气里漂浮,亮晶晶的,围着她弹,又被晚风轻轻吹散,溅起一小片水雾。

“我来给你送本书。”他手上拿着一本《枕草子》。她很惊讶,他会看到这样一本书。“我看到你桌子上堆着几本书,我想你可能会喜欢这种书。”又给自己打圆场,“我年轻时也读过嘛,这些年不读了,放在家里都生霉了,还是送给爱书的人最好。”他竟然说自己老,那仿佛是在说他和她不是一个层面的人。“哈――谢谢你。真的谢谢,真好,我喜欢这书……”其实这书她看过,她也有一本,在学校放着。

这几天她看书,不出门,再看一遍枕草子。别人送来的东西总是会格外珍惜,别人给一点好处她都马上感到莫大的撼动,最后却是感到难过想哭,但说不出来,只恨不能拿眼神望穿对方。望得他手足无措,他慌慌张张地走了,说家里烧着水呢下次再来。

夕阳落下的时候,没事干,还是吹泡泡,笑这矫情的行为,这慷慨的孤寂,宽广无边的我乡。有时竟冥冥感到某种不可避免的结局,感到必将离别的凄然。故乡,晚云,云里的房子和雾里的人。这些东西都会成为追忆。

听说他的死讯的时候,她盛了一碗粥,正等它冷。那时她要靠着墙,才不至于跌坐到地上。她觉得那天的太阳特别大,像照片在曝光,亮到惨白,亮到让人想吐,不像是真的。有一瞬间失真的感觉,像突然跌了一下,世界突然跌了一下,像处于一场剧烈而短暂的地震。姑姑们一边讨论,一边拿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走到里面去洗了把脸,然后就能站起来了。她又出去看人们都在讨论,觉得这是真的了。那个叫狗子的单身男人一把一把地抓盘子里的花生。花生白得炫目,她又走进去,靠着墙跌坐到地上,坐在那里,背上很凉。

可惜呀,唉。多好的孩子,怎么就出了这种事。还不是王家的女婿,偏要叫他去帮忙。哎哎,莫说了,莫说了,王大姑来了。王家的女婿是这一带的电工,今天检修线路,学徒没来,知道他会,就请他去帮帮忙。他以前也做过,人家没说完他就答应了。他们在烈日下爬到半空,他向他扔线团,碰到了高压线。

听说人都缩成一团了。可不是吗,那可是高压电。你说说,那么文雅的一个人。手掌都烧焦了,指甲盖……她们形容得那么具体,但她渐渐地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了。

葬礼很快举行,他爸爸从在南方的大城市赶回来,她看到了他跌跌撞撞的样子,失魂落魄。是不是她妈妈走的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葬礼那天,有个人哭得引人注意。是个外地女孩,看起来很年轻,扎一只马尾。她扑到灵堂前的垫子上,疯狂地抓着打着地上的瓷砖。她很惊讶的是,她也戴着孝布,白色的麻线和布匹缠在额头上。她想,是远方的某个堂表姐妹么,交情很好吧,哭成这样,或许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吧。她哭不出来,她不敢,她有什么理由呢,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觉得荒唐。

他爸爸过来拉走了女孩,老人都开始抹眼泪。有人开始议论,那个是女朋友,那孩子的女朋友,看得我都想哭了……她又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这真像一个梦。烟花升起来的时候,她再也不能假装正常,再也不能看到这些。跑回去,关着门,挡住虫声的海洋,和长久孤寂的星空。

晚上有蟋蟀在窗下。从入夜到黎明,她等着听,送灵的锣鼓声,跌跌撞撞,要往哪个方向去。她想起她送外婆的那个早晨,天色暗得连路都看不清,她在翻过的田里,摔了很多跤,不知道怎么走到坟地的。

她想,早班车八点,还有四个小时,还有四小时,就醒过来吧。窗外的蟋蟀还在吱吱地叫。她怀疑他是否存在过,这谜团一样的人,这一切都像梦。窗帘微微飘动,一眼看到了窗下的枕草子,瞬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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