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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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侵删。那时,家乡有如五姐的人,都嫁到了偏远山区,最后杳无消息。人有时如浮萍无所依,愿生来安好,归宿美满。五姐突然发愣,眼珠翻白,脸色青紫,嘴角溢出白沫,她摔倒在地,不停地痉挛,她的头撞在了板凳腿上,两只手抓舞着,双脚疯狂地踢打,蹬倒了身边的板凳和墙角的红薯袋,红薯滚落一地。
闻声而来的土根,慌忙扔远了手中的扁担,急着跛到她身边,抱住了她的头,她乱舞的手打疼了他的脸,她的双腿继续在扑腾。慢慢地,五姐的力度开始变小,土根松了口气,他知道,那魔鬼终于要走了。
五姐安静下来,土根拉过屋前的一捆干草,让她靠在草上,她昏睡过去。
土根捡回来她踢飞的鞋,给她穿上,她脚趾上因踢打又添了新创口,还有脸上碰撞而致的青淤,土根无奈而又心疼。
一
六六年出生的土根自小就生活在这贫瘠的山坳坳里,四周绵延高峻的大山像巨大的屏障包围着他,他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在他眼里山外面依旧是山,他只知道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可以通到有几个商店的公社,那两旁院墙上有几个大大的红五角星的是公社大礼堂,后来大礼堂改成了镇政府,那是他见过的最大世面。
爹给土根取的名字接地气,土根真的如山里的那些植物,根往下扎,顽强地生长,三餐两顿的红薯就咸菜依旧让土根长得敦敦实实,山里的风把他吹得黝黑,他生性朴实憨厚,只可惜是个跛子。
他娘怀他时胎位不正,出生时接生婆满头大汗,娘也精疲力尽,好在洪福齐天,最后终于母子平安。土根长到八九个月,娘发现他的左腿比右腿要粗一些,一岁多时,踉踉跄跄学走步还没什么异常,到他走稳了,才发现右腿似乎短一截,走路有点跛,到公社卫生院一检查,说是在娘肚子里形成的,没法治。
土根在村里的临时小学上了几年,常被调皮的同学欺负,嘲笑他是个跛子。后来小学搬到了山后的村子,要翻整整两个山头,有四五里山路,土根上了几天便死活不去上学,爹没办法,只好由他。
土根不去上学,帮爹娘忙地里的活,插秧割稻挖红薯,闲了就在山里野。春天他就在前后山挖竹笋,背个竹篓,拿上小锄头,钻进竹林里。有时跟他二叔偷偷上山打野物,二叔拿起铳,他则操一把铁叉,牵着二叔心爱的大黑狗,朝山里走去。
到了十三四岁,爹问他,你以后总要学个手艺,是学木匠还是瓦匠?土根从小喜欢搭房子,便说学瓦匠。爹便狠心买了瓶烧酒带着土根去了村里的老瓦匠老刘头家,老刘头看了看酒,又看了看土根,问他跛腿爬架子上梯子走跳板有没有问题,土根有点不屑地说,除了走路有点一长一短,别的都没问题。
土根跟老刘头在公社里的建筑工地上干上了瓦匠。他干活心细又能吃苦,老刘头心眼里喜欢这个跛徒弟,也倾心相授,两年下来,土根出了徒,开始在工地上挣一天七八毛钱的工资。
土根一天天大了,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可山里闺女都往山外跑,山外的姑娘谁往这贫穷的山里嫁。当初爹可是个俊后生,可弟兄俩个穷得叮当响,穿条打补丁的裤子也是脱了洗等裤子干,硬是找不着媳妇,后来爹遇到了进山讨饭的娘,娘还是个独眼,爹心一横,成了个家,才有了土根。
娘去世不久,喉咙里拉了几十年风箱的爹也躺在了床上不起来。爹对他这个快三十的跛腿儿说,儿啊,不管怎样,也要找个女人,只要是女人,聋子,哑巴,都可以,只要能生养就可以,好歹在这大山里有个伴,能暖暖被窝,说不好生个儿,有朝一日,社会变了,你还能比爹强,能享几天福。
爹过世后,傍晚,他跛着去了坳子东头找他二叔,二叔成了他爹娘去世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二叔也是个老光棍,蹲在坡边,吧嗒着自卷的旱烟,烟头火星明明暗暗照亮着额头的皱褶。我上哪去给你找媳妇,我自己一辈子也没找着,这穷穷的大山沟里谁愿意嫁过来,何况你还跛条腿。
你就不怕你死后埋在那坡边,咱家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土根一句话点中了二叔的要害。二叔没吭气,沉默了一会,你回去吧,我想想办法。
二叔拎着几只他打的野兔,踏上了那条出坳子的山路。他去找了小时的玩伴,会木匠的老王头。老王头五十多了带着儿子常常出山,甚至坐火车到邻省,给人打家具做农具,是方圆山里脑子较活络的人。老王头问了一句,只要是女人就行,二叔忙点头,就行,就行。
二
六十年代,江汉平原腹地,汉江边一个被稻花香和蛙声围绕的湾子。
半夜下起雨来,风刮来一阵大点急落在瓦面上叮当作响,过一会风跑了,雨声却密集起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娘迷迷糊糊听着雨声和爹翻个身后连绵不断的鼾声,再也睡不着。娘早早起来,去了襄河边庙里,敬香,烧几张黄纸,然后磕头。
娘怀五姐的时候,肚子尖尖的,隔壁熊婶看了会娘的肚子,端着碗稠稠的粥,用筷子像使唤小锹打洞挖土一样,稳稳当当地挖了一大口塞进嘴里,掀开五姐家饭桌上盖菜碗的竹簸箕,只有半碗咸盐菜,她飞快地往碗里夹了几筷子,吃完几口后朝正在灶膛前打草绳的爹说,他华叔,我看这回他华婶怎样也是个带把的了,爹笑了笑,托您的福,但愿吧,要真是个崽子,到时请您吃红鸡蛋。爹说的那红鸡蛋就是红药水把蛋壳染个通红,往人家堂屋桌上一放,就是报喜,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几户人能吃上鸡蛋,都拿鸡蛋去换了盐酱醋。
爹几代单传,爹的爹去世前,睁着浑浊的老眼拉着他儿子用尽了最后的一点气,终于说完了一句话,不要...让...我...绝了后...。
而媳妇的肚子就是不争气,直接一连给他添了四个丫头,爹很懊恼,使劲拿鞭抽牛,牛在地里拉着耙狂奔,人和牛都累得呼呼上气不接下气。
五姐出生的那个冬天出奇地冷,一场雪后,白雪盖住了灰黑的瓦面,屋檐下挂着一溜溜长长的冰勾子,如一颗颗狰狞的狼牙。队里的那头老牛还是没捱过这段冷日子,爹早晨去给牛喂热水,发现老牛早已僵硬。
湾子后面的小河结了厚厚的冰。水缸里没了水,爹打开后门,北风热烈地如小刀一般,一刀刀割着他的脸。他缩着脖子哈着白乎乎的气,担着水桶,在腋下夹了根镐子,搓着快冻僵的手,趔趔趄趄小心翼翼沿着那条已经冻住的小路来到河边,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水桶咕噜噜地滚到了河边,幸好被用来踩脚的几根大树桩絆住,没有随着冰面滑到河对岸。爹抡起铁镐好容易砸开冰面,砸出个不小的窟窿,撇开浮冰,拿水桶打上水,刚站起身,只听三丫在后门口喊他,大,娘要生了。
爹送走接生婆,回到房里,看了看躺在娘身边头发还湿碌碌的小五,突然就蔫了劲,娘看着蔫蔫的爹,心里不忍,劝他,只要我不死,一定会给你生个儿子。呜呜的北风穿过那道有裂缝的北墙吹着口哨,爹看着疲惫的娘,叹了口气。
小五快一岁的时候,突然得了一次奇怪的病,半夜里起烧,娘吓坏了,叫二丫提着马灯,她抱着小五,高一脚低一脚的去找大队赤脚医生,偏偏这医生去了公社不在家,娘只好抱回来,用毛巾敷住额头,小五烧得迷迷糊糊,哼哼唧唧地哭,到天快亮,可能累了才睡着,娘换了几次毛巾,也熬不住,眯了一会。天刚亮,娘睁开眼,摸了摸小五,继续烧着,慌忙捅醒了熟睡的爹,抱着孩子去了乡卫生院。
医生给孩打了吊针,烧退了下去,可一到晚上,这烧又回来,如此几天,小五一天天殃下去,娘觉得孩快不行了,天不亮,娘又去了河边的庙里,点了香,烧了黄表,看着那纸灰飘向屋顶,娘朝着那木头雕刻的菩萨砰砰地磕头。
又烧了两天,夜里娘求爹等天明了带孩去县里看看,到天亮,孩却不烧了,清醒了许多,两只小眼睛盯着娘,小腿蹬着被子,朝着娘笑。孩好了,娘又去了庙里,慈眉善目的尼姑合手对娘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小五到了两三岁的时候,娘发现孩子还是没能开口说话,只会啊啊着模糊不清地喊人,爹说,完了,可能是个哑巴。娘气恼地骂爹,骂爹就是个臭嘴。
爹或许是忙,他从来没抱过小五,小五朝他啊啊过去,他却走开去忙着什么,他白天在地里忙,夜里上床就睡,闲了,他就和湾子里几个闲汉打扑克赌钱,一斤猪肉才几毛钱,他有时能输两三块,到快过年的时候,别人往家腌腊肉,他却赖在床上不起来,说没钱上什么街,好在大丫在乡里砖瓦厂上班,接了工资,总算买了几斤肉。
从街上回来,爹溜达到了湾子西头,几个闲汉用扑克赌单双,爹掏出了大丫给他买肉剩下的几块钱加入了战团。他下了五把双,开的都是单,他的脸和脖子开始充血发紫,他把仅剩的一块五丢在了双上,又愤愤的叉起腰从矮桌前站起来,把后面单上的钱全抓起来押到了双那头,他嘴里只喊着“双、双”,眼睛红红的,唾沫星子溅飞到了别人脸上,”双、双”,庄家问他,你要输了有钱赔嘛,他铿锵有声,我输了,没钱你去我家米缸舀米总行吧?庄家不说什么,开始翻牌,牌翻过来果然是个双,他一把翻了本,他想起媳妇那大大的肚子,心想这回应该是个儿子了。
娘终于换了胎,春天里生了小六,是个男孩。娘觉得腰杆子硬直起来,再不用理会湾子里那几个婆娘背后叨咕什么不会下蛋的鸡,她理所当然地加入了她们,气快地说着张家长李家短,她表情轻松而骄傲,抱着小六满湾走一趟,她觉得终于出了这十多年来憋在胸窝里的那口气。
小六的来临,让爹高兴坏了,他和娘一样,觉得扬眉吐气,他买了挂鞭炮去了自己爹坟前,有点哽咽地向他爹报喜,大呀,我们家有后了。
娘看爹高兴,顺着就要爹把小五带到镇上医院去看一下,到底为什么还不会说话。爹这回没有躲开小五,带着小五坐了队里去镇上的马车。
到了晚上爹和小五才回来,娘急不可耐地问爹,爹闷闷地说,医生检查了,小五是个哑巴,这种哑巴有先天原因,也有后天因素,但小五为何是哑巴,不得而知。娘想起小五那场奇怪的高烧,狠狠地捶爹的背,都是我们害了小五,造孽呀!娘嚎了起来。
娘没想到,更有不幸的事还等着小五,小六两岁多的时候,小五将近六岁。小五带着小六在屋外的禾场里玩耍,娘在厨房里做饭,娘往土灶里塞了一把柴,柴有点湿,烟熏得娘一把鼻滴一把眼泪,这时听到小六在屋外哭,娘,娘,五姐,五姐。娘心里一慌奔出屋,只见小六好好的,站着小手朝小五指,娘,娘,而小五却躺在地上抽搐,娘急忙抱起小五,小五闭着眼手和脚不停地扑腾,嘴里吐着白沫。娘抱着小五直奔卫生院,路上小五却安静了,似乎累了,在娘怀里睡着了。
医生对赶来的爹说,你这孩得的是癫痫,就是人们口中说的羊癫疯。娘眼泪汪汪,能看好吗?这病不好治,但只要发作时看好,避免撞伤危险,几分钟后就好了。
爹背着小五往回走,娘在后面一路淌眼泪,小五闻着食品合作社里锅盔的香味,啊,啊,娘这会没犹豫,抹了眼泪,从贴身衣兜里摸出手帕,手帕里包着几毛钱,娘狠心地拿出一毛钱给小五买了两个,小五开心地笑了,娘的心却疼。
小五没能上学,她看到同龄的小伙伴背着书包来往,眼里流露出羡慕,她似乎知道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她远远地看着小伙伴们,只有在小六跟着别人玩耍,有人欺负小六,她便会疯一样地跑过去,啊啊着,吓得那帮孩都散了,她便牵小六回来,可是小六玩上了瘾,并不愿回来,小五只好又远远地盯着。
小六上了小学,小五便跟着四姐学会了织网,爹和姐姐们到队里上了工,娘在家里忙着家务,也看着小五,她慢慢摸清了小五发病的规律,只有当她感觉小五不发病的时间,她才去地里忙上一会,而小五乖乖地看着家,在门口的枣树下织着网,家里的猫蹲在她身边,鸡也围着她吃着食,小六放学后端个板凳挨着她写作业,她时常看看小六的课本,也看看小六带回来的小人书。娘把她织网卖的钱都交给她,或给她买点好吃的,她开心地朝着娘笑,娘也看着她笑,心里却隐隐地不舒服。到栀子花开的季节,小五摘了几朵,叫娘梳头时插在发边,过年时,娘给她换上了四姐穿小的碎花棉袄,她在镜前左右看了好一会。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要她不发病。
娘觉得亏欠了小五,更精心地照顾着小五,小五安安逸逸地织网,帮娘干点小活,陪在娘的身边。
三
小六只读了个初中,就呆在家里耍,这不大不小的地里活没干过,身子板也单薄,到底干点啥好,爹只管种地耍钱,娘却发愁,娘回了娘家,求在供销社当个小官的堂弟把小六招了临时工,好歹有个班上,一月领个几十块钱工资,小六自己不够花,回来找爹要,爹总是惯着他,娘背后骂爹,你就惯吧,看以后不惯出个败家子。
大姐二姐三姐都出了嫁,四姐也找了男朋友张罗着婚事,娘却愁着五姐,这五姐也不小了,看来只能养老女了。(老女:没嫁出去,留在娘家到老的闺女)娘的白发越来越多。
小六当了几年临时工,总觉着工资低,没啥混头,他磨着堂舅承包了供销社的农药经营部,这下他可舒坦,白天售货,就在柜台后的房间里和人打扑克耍钱,有人买货,才歇一把,到晚上更是通宵达旦打麻将。娘过去看见几回,回来又骂,真是你儿子,和你一个德行,就记着耍钱打牌,以后可咋找媳妇。
有媒人给小六提过几门亲事,女方一看小六人物一般,还好有个生意,可一打听,家里有个聋哑五姐,还是有名的羊癫疯,一想这爹娘以后老了,还不得小六管,这事一拖就拖得没影了。娘细细问了媒人实情,媒人照实一说,娘只好作罢,又深深地自责自己造孽,害了五姐,也妨碍了小六。
这年农闲以后,皖南的王木匠又来了村里,他和儿子打筛稻谷的风箱可是一绝,轻巧好用,这几年父子在方圆村里攒下了好口碑。八几年土地承包后,几年的发展,到了九十年代,水稻产量大增,整晒稻谷是工作量很大的事,风箱成了必备的农具。爹和娘一商量,总找邻居借也不是个事,还是自己打一台方便。于是爹趁黑去找了王木匠,约好了明天过来家里打风箱。
老王头和爹年纪相仿,头天的活,爹从屋里找出些老木料,老王父子俩撸着袖子,刨出了几箩筐刨花。干到傍晚,爹从鸡窝里捡了几个鸡蛋,叫娘炒几个菜,农村虽然穷,但对客人都是紧家里最好的菜出桌。爹拿出一瓶烧酒,和老王喝起来。娘给五姐夹些菜,和五姐蹲在灶前吃饭。
老王头看了看五姐,见五姐只是不会说话,眉眼却清秀,就问爹五姐可找了婆家?爹几口烧酒下肚,和老王头说话也投缘,就如实说了小五命苦的事,娘在旁边拿白眼瞪爹,却堵不住爹酒后的嘴,她和五姐吃完饭出了屋,由爹和老王头碰着杯说话。
晚上歇息,爹的脸还通红着,凑在灯前纳鞋底的娘跟前说,老王木匠想给小五找个婆家,你看怎样? 娘不相信听到的话,小五都这样,哪家小伙会娶她? “老王说是他一个朋友的侄,三十了,腿先天有点跛,但会个瓦工手艺,家里就他一人,没出过大山,很实在的小伙。”娘听前半截还有点动心,后面一听原来是皖南山区,一千多里地,当即摆手,算了算了,这么远,小五怎么回来,我想她怎么办?娘一顿怨言。
娘突然回过神来,骂爹,你是不是猫尿喝多了,你也不怕是不是人贩子要把你五丫卖了。爹一拍大腿,声音大起来,你忘了老王头的亲姐夫就是邻村书记吗,找不着老王头,还找不着他姐吗?娘停了一会,反正我不让我的小五去那么远。近的地方谁会娶小五,爹有点急。娘沉默了一会,也急了,你不就是怕小五影响你的宝贝儿子,影响你传宗接代吗,到明儿我把小五送去庙里老尼姑那,你该省心了吧,娘开始哭起来,不停地拿纸擦鼻滴。爹摇着头,声音小下来,你想过那老尼姑要死了,小五怎么办,谁管小五?娘继续鼻滴眼泪,那小五谁也不跟就陪着我,爹一句,你死了以后呢?娘越发悲伤,嚎啕大哭起来。
二叔辗转地收到了电报,到镇上卖了笋干和一些山货,拿上了一辈子积攒的钱,带着土根出了山,坐了火车,转了汽车,寻到了老王头的姐家。
娘看着土根叔侄俩质朴的样子,心安了不少。土根看着五姐织网,没看出什么异样,觉得五姐安安静静挺好。五姐看着土根,看他一走一跛,眼神里觉得土根可怜。
娘在五姐房间里给五姐比划说了半宿。娘把一块红头巾盖在五姐头上,五姐渐渐明白家里来的这两人是来接她的,她知道戴红盖头就是吹吹打打成家,和爹娘一样过日子。她马上反应起来,抓着娘的手摇晃,意思是求娘不要撵她走。娘流着泪,抱着五姐说,儿啊,娘老了,不能陪你多久了,你要是后半生还有点福气,去了别人家,生上个儿子,到时候给你养老送终,也不枉你来这人世一场,都是爹娘害了你啊!
土根瞪大眼睛听娘叮嘱,回去后如何照顾好五姐,他看着红着眼的娘,想起自己早死的娘,他跪了下去,喊了一声,娘。五姐在旁边看着,娘给戴她上红盖头,她也朝娘跪了下去。
爹送土根五姐和二叔去镇上坐汽车,临上车,二叔对爹说,你就放心,土根是个好孩子,会对小五好的。爹叫土根时常写个信回来,转身红了眼,五姐从后面抱着爹啊啊地流眼泪。
娘在家里清理着小五曾用过的物品,摸一件哭一场,哭了好几天,眼肿得睁不开。
四
二叔走在最前面,土根背着包裹,五姐跟在后面。土根虽然右腿跛,走起山路来却熟悉有劲,一会就走在了前面拐道处,回头等五姐,五姐走累了,脑门微微有汗,拿袖子揩了揩,她啊啊几声,指指前方,意思是问土根还有多远。她弯下腰,扶着腿,在青石板上坐下来,猛不丁从脚边跑过一只毛茸茸大尾巴像老鼠的小动物,五姐一吓,浑身一紧,土根拍怕她肩头,别怕别怕,一只小松鼠,小松鼠站着路中看了看五姐,吱的一声蹿进了道旁的树林里,土根拿出水壶让五姐喝点水,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到了山顶,五姐望着这眼前陌生的一切发呆,只见满山的青竹绿树,层峦叠嶂,云雾茫茫。土根指着山下的隐约的村落,快到了。五姐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站着不动,她想娘了,娘却在那遥远的地方,看不到了,她啊啊几声,流着泪。土根在旁边不知所措。
土根向王婶讨来了一只小猫,黄白相间,和五姐家的一样,五姐抱着很是喜欢。二叔则到镇上捉了十来只小鸡,也交给了五姐。两岁的大黄狗很快熟悉了新主人,摇着尾巴围着五姐转。土根看着这满院叽叽喳喳的小鸡,狗和猫,和安静的五姐,觉得这终于像个家了,他打扫着院子和屋子,欢喜地跛来跛去。
小六找了个女朋友,是农资门市部对面的理发店老板金花。女人如花,十七八岁是最美的花期,二十过了就是嫁人的最好时候,金花长得好眼界也高,挑来选去高不成低不就,把自己拖到了二十七八还是没主,农村里二十七八不嫁那可是惹人闲话的。金花本看不上小六,就因为娘着急,时常叨叨惹金花烦,就在心里放低了条件,差不多就把自己嫁了了事。小六看着金花长得好看,便常常到理发店理发聊天,小六手头舍得,水果吃饭从不小气,两人就谈上了。到了快过年,小六找爹要钱筹备婚事,爹手头空空,犯了难,趁四个女儿回娘家来,便向她们开口借钱,几个姐姐心疼爹娘,每人凑些钱给了小六,让他去筹备。等婚期近了,娘想五姐,不知道五姐过得怎么样,这土根也没来个信,娘心里惦记得慌,要爹去发个电报,让土根看能不能回来一趟。爹去了镇上,天黑回来,对娘说已经发了报。可是到了小六结婚这天,娘忙得昏头昏脑,到晚上才想起五姐没回来。后来问爹,爹说了实话,那天到镇上碰见几个朋友喝酒喝多了就忘了电报的事,娘气得一阵大骂,爹却振振有理,你让一个跛子带着一个聋哑,千里迢迢来回,几十里山路,火车倒汽车,他们怎么方便?你让他们上哪去找钱作路费?娘眼里噙着泪,心想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五姐。
三月,春风沿着五姐去年进山的路一路吹来,吹到哪绿到哪。土根在秋天的时候就砍了好多毛竹,把原来院子的篱笆换掉,重新扎的又高又结实,还在篱笆边栽了许多野蔷薇。又弄了点石灰把老房子雨水侵黑的墙刷了个漂白,把院子西边的那小块地叫二叔赶牛重新耕了又作了菜地,土根学着栽了一些茄子苗,黄瓜苗,辣椒苗等,从那山溪里跛着担来水,早晚浇一遍。那十几只鸡也已长大,领头的红冠花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院子里踱步,黄狗趴着好好的,突然站起来冲到院门口,花公鸡惊得飞起来,飞在那篱笆上咯咯地不停埋怨黄狗。王婶经过屋门口,笑着夸土根,这院子可比你爹在世时弄得好,五姐坐在院里朝王婶笑,示意王婶进院呆一会。五姐刚发病一次,土根正陪她坐着,端着碗中药让她喝,这药可是二叔翻了几座山寻着那七十多还上山采药的老中医用几只野兔和半袋干香菇换来的几副药,那老中医自信地说,这可是家里传了几代的老方子,多喝几疗程,病会轻很多。
村子里有年轻人开始走出了山,去打工去做生意,去山外面找媳妇,过年时又回来。深深的大山里开始吹进了外面的风,慢慢地发生着变化,那条出山的路也开始加宽平整。出门的人挣了钱,回家把快塌的老房扒了盖新房,土根干活细干出来的活利索漂亮,经常有人来找土根去干活。但土根只挑就近的,为的是好回家給五姐熬药。
五姐接连服了两个月疗程的草药,土根发现老中医没有骗二叔,药已经有了些作用,五姐的发病间隔周期越来越长,从开始的两三天发作到了六七天才发作,而且发作时远没有以前激烈,一两分钟就过去了,老中医带话来说,如果有效果就再服两月。
也许是山里的环境安静,或是老中医的药有效,或土根照顾得好,五姐的脸色比刚进山时好了许多,精神气也越来越足,状态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五姐从小有娘侍候,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每天都是土根早起做好饭,和五姐吃了,再比划教她中午热热再吃,到晚上等土根回来做饭。有次土根去了稍远的后山干活,碰上大雨,等到雨住,回来已是半夜,远远地只听黄狗吠了两声,摇着尾巴前来迎接,而五姐蹲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等他,见了他,高兴得眉眼都在笑,挽着他胳膊进了屋,却见桌上摆着饭菜,原来是五姐学着做了饭等他,红薯饭,炒了盘黄瓜,还有盘腌萝卜。五姐往他碗里夹菜,笑着看他吃,土根也许是饿了,也许是五姐的菜炒得还好吃,土根狼吞虎咽的吃了几碗,土根吃完饭来到床边,见自己的衣服叠得齐齐整整,也是五姐洗好了,山里刚通了电,屋里的灯光明亮又温暖,土根想起幸福这两个字。
五
五姐在秋天里开始呕吐,吐得吓人,吃了就吐,或根本不想吃。土根不明就里,给二叔说一声,要带她去镇上医院。二叔抽巴着烟,猛地站起来,对土根说,小五是不是怀上了?土根问王婶,王婶说,傻根,这是怀孕了呀,土根真傻了一会,呆着不说话,又似乎醒过来,欢快地朝家跛去。
冬天里,土根宅在了家里,把老房子烧得暖暖和和,二叔进山打了野兔,兔肉烧得满院飘香,黄狗馋得在院子里嗷嗷地低吠,五姐胃口大开,吃了不少,二叔说明儿再进山,山里多的是。
第二年四月的时候,山里的草木莽莽的绿,滋滋地长,五姐生了,生了个儿子。二叔在院外候了半天,足足抽了两锅烟,腿蹲得有点麻,站起来直直腰,终于听到孩子啼哭,只见土根兴冲冲地跑出来,叔,儿子,儿子!二叔扭转头,在路旁的青石上狠狠地磕了磕烟袋,大步朝外走去,土根看见二叔的老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土根要二叔给取个名字,二叔看着满山郁郁葱葱的青竹,叫竹生吧,下个雨就噌噌地往上长,好养。
竹生果然不像他苦命的爹和娘,跟葫芦娃似的,能吃能睡,健健康康,见风就长,到了两三岁跑出了院子,还想跑上山,急得他二爷爷在后面追,追着了,他又挣脱,爷又开始追孙子,半个山头都是爷孙俩的吵闹声。
土根接了好几个盖房子的活,忙得黑天黑地,回来逗着竹生,逗来逗去自己一会就睡着了,
二叔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土根把他的那独院锁了,接过来同住,也好照顾他,他喜欢孙子,当然乐意。竹生叫爹娘叫得清脆,叫爷爷却明明在撒娇,他粘着爷爷,过一会就喊一声爷爷,喊得爷爷心颤颤的,老眼里老要拿出手帕擦擦。爷爷给孙子讲故事,讲年轻时打狼,山里的趣事,孙子听得上瘾,对爷爷说,他长大了也要当猎人。爷说,你还是念书吧,念了书走出大山,大山外面可比山里面更好玩,到时你带爷爷出去玩。竹生看着爷爷,大气地说,好啊,咱们拉钩,不许反悔!
可爷爷还是失了约。竹生上小学二年级那年,爷爷走了,土根把他埋在了爹的旁边。竹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爷爷坟头不肯离去,五姐更是伤心,不吃不喝,拍着二叔的坟,啊啊的嗓子都哑了。
竹生聪明,念书也用功,村小学的校长碰见土根,一再叮咛,这可是个好苗子,一定不要耽误了。山里的路比以前好了很多,土根狠了心借了点钱买了个二手嘉陵接送竹生上学。
竹生听话,在家作业做完就帮爹娘干活,喂鸡喂猪,帮娘做饭,和娘进山挖笋子采蘑菇。娘看着竹生,眼里藏不住笑。
竹生上了镇里的初中,就住了校,等放假,土根才去接回来。等儿子回来那天,五姐就在门口盼啊盼啊,等竹生远远地在摩托车上喊娘,五姐听不到,但她知道儿子在叫她,忙在围腰上擦擦手,抱住飞奔而来的儿子,从头到胳膊到脚看一遍再摸一遍。
竹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他出了爹娘走不出的大山。他更是刻苦地学习,他要把爹娘接出这穷僻的大山,让他们过过这山外的日子。
竹生回来得少了,五姐更惦记,她望着山外面发呆的次数多了起来。土根打手势安慰她,放寒暑假了,儿子就回来了,五姐才笑起来,可笑完了,她又望着那山,那是她当初来时的方向,她想爹娘了,土根能猜到,便又给她比划说,儿子学习紧,等他考上了大学,我们一家人回去看看爹娘。土根才想起,十多年只给她娘家写过两封信,第一封写五姐已经习惯了山里的生活,那边没回信,第二封是竹生出生后土根写了几个字报了个喜,小六回了信,也是简明扼要如电报的几个字,来信收到,恭喜恭喜,家里都好。土根日子过得辛苦就没再写信。土根抚着五姐的肩头,愧疚地说,儿子大了,他可以带我们回去看看了。
六
小六离了婚,他觉得无所谓,反正儿子女儿跟着金花,儿子正念高中,成绩一般,估计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女儿念着镇上初中,他每月寄点生活费,别的他不用管。金花为啥离婚?还不是小六不务正业。供销社改制后,小六不再卖农资,跟着二姐夫出门做油漆工,先是在东北,后来又去了青海。别人家男人回家兜里总有钱交给媳妇,而小六出去一年回来却说没挣到钱。金花问姐夫怎么回事,姐夫说小六干几天活了就耍钱,钱输光了才干活,有点钱了又开始耍,你说这能有钱吗?金花气不打一处来,前几年湾子里老房子修了修爹娘继续住着,别人都在新村里盖了房子,小六却没钱盖,她只好找娘家爹妈弟弟借了几万,在镇上买了层没有产权的房子住下来,好方便孩子上学,可这几年过去了,娘家的钱还是没还上,小六是年年出门年年就活他一张嘴,金花彻底对他死了心,情绪低潮的时候又碰上一个嘘寒问暖的男人,外面传得风言风语,小六打电话骂她,她一口气,不过了,小六这方面气大,两人坚决地离了婚。然后小六就这样在外地浪着,快活得很,耍钱打麻将,兜里常光光,也不管爹娘,反正有几个姐姐照顾着。
爹就是那年被小六连气带病归了西,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生了个这样的逆子,娘却怨爹做的好榜样。
爹走得快,娘叫小六去找木匠老王头的姐夫看能不能有土根那边的电话,谁知那姐夫两口子去了外省儿子处养老去了,这事只好做罢。当初爹是曾收到土根的一封信,信里土根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就写了小五在那边挺好。爹给娘说了信上内容,娘放了心,后来娘叫小六给土根写封信,小六麻将正打得酣畅,不屑地说了一句,有啥写的,在那边习惯就好了。娘一想,写个信着实没啥用,最好去皖南亲眼看看,娘就对爹说,啥时候和她出个远门去看看小五,爹答应得痛快,有时间了却去喝了酒或去打了麻将,拖着拖着自己却拖去了阎罗地府,去不成了!爹走了,娘哭了几场,等不哭了,就想起老头子生前许下的空诺,又骂起爹来。
爹走后,娘一个人守在湾里的老屋子里,哪也不去。逢年过节,几个女儿为娘买些东西送来,陪娘说会话,小六有时也来,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就要溜,娘骂他啥时候能争气,不让娘操心。小六的死性不改,娘也对他死了心,心想由他吧,自己也活不了几年了,到时候眼一瞪,腿一伸就不用操心了。娘却越来越惦记小五,这么多年,娘唯一的心愿还是亲眼去看看小五,可她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娘和她的几个女儿商量,看谁能不能代娘去那山里看看小五,可大姐二姐说看孙子抽不开身,三姐身体不好,刚动过手术,四姐想去,四姐夫却不答应,四姐的超市全靠她一个人打理。娘埋怨这几个姐姐,一奶同胞,没有一个真心惦记五姐的,败家的小六更不用指望。
八月,大暑过后,江汉平原盛热难当。娘趁着清晨的一点凉爽,从菜地里摘回了两簸箕豇豆,这几天豇豆争先恐后地疯长,整个豆架上密密地垂下一条条来。娘吃不完,就放在那大大的木蒸笼里蒸熟。等蒸熟了,晾在竹搭子上,火热的太阳晒个几天,晒成褐黄褐黄的,一折就断,便用塑料袋密封装好,到冬天,放上点蜡肉辣椒用陶罐在灶膛里煨熟,那几个外孙都爱吃。娘晒好了豇豆,太阳已经热了起来,便坐在枣树下剥花生,黑狗也匍匐在她腿边闭着眼打瞌睡,娘回屋去拿簸箕,回头只听黑狗汪汪咬着,似乎有人上了台阶,娘扶着门往外看,却因眼睛昏花,外面阳光强烈,看不清来人,只听有个年轻的外地男子声音在说,娘,是姥姥吗?
娘问,是谁呀?只听有人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随即啊啊的似乎在哭,娘听着这声音心里一惊,这好像是我小五的声音。只听旁边有人在喊,娘,我是土根啊!娘只觉一阵晕眩,差点倒下,土根忙喊竹生快扶着姥姥。等她站稳了,竹生端来椅子让她坐下。娘擦了擦浑浊的老眼,好好看眼前的几个人,只见面前跪着的正是她日夜思想的小五,还有只见过几天的土根,土根已经头发斑白,土根挨着五姐朝娘跪下来,娘忍不住泪水,和小五抱着嚎啕大哭,嘴里念着小五啊小五。
娘哭够了,招呼土根和小五坐下来,又看着这高高大大清秀帅气的竹生,竹生眉眼酷似五姐,五姐又长得像娘,竹生看着姥姥就有亲近感。竹生握着姥姥的手,和她说话,我叫竹生,是您的外孙。娘这会似乎忘了小五和土根,只管摸着竹生的手,又摸竹生的头,好,好,长得真好,转向小五,眼里含着泪花,我的小五有儿子了。五姐看着娘乱蓬蓬的满头白发和干瘦已经驼着的身子,又开了泪河。
竹生去买了香纸和鞭炮,搀着姥姥和爹娘来到了姥爷的坟前,五姐跪在了坟前,啊啊的淌泪水,朝坟头磕头。
鞭炮一响,湾子里人来了不少。乡亲们都知道了,远嫁到皖南的聋哑五姐,带着帅气高大考上了名牌大学的儿子一家三口回来了。一些老人唏嘘不已,感叹五姐不容易。
几个姐姐得了消息,纷纷赶来,不免又是一场流泪。竹生和姨妈们互留了电话,旁边的姥姥笑着笑着又淌泪。
七
竹生在武汉上了大学,放寒假时他先回了姥姥家,陪姥姥几天再回家去陪爹娘。
一年后,土根接到娘身体不好的电话,便早早和五姐回了娘家。土根和五姐陪在娘的身边,送了娘最后一程。娘走了,走得很安详,握着小五的手。
又是五姐嫁到土根家的三月。满山的青竹随风摇曳,蓝蓝的天上几朵白云留恋着山头。竹生和爹娘视频,旁边的女朋友叫着叔叔阿姨,竹生说今年带她一块回家过年,五姐看着手机里的两人,只管笑得眼角的皱纹绽开了花。
早晨起来,五姐看见那几只母鸡在公鸡的带领下钻过了篱笆,往屋后的山坡上去找食,到了中午还没回来,就站在屋旁敲喂食的簸箕。土根说,不用管它们,迟早就回来了。
土根拾掇着院子,从屋外到院子里铺了一条漂亮的水泥路,为的是竹生们回来好走。路的两旁是他这几年种上的花树。从春天开始,院子内外,屋前屋后就成了缤纷的花园,桃花,梨花,和田里的油菜花比着劲开,前山后山的杜鹃花也开了满山。
土根和五姐坐在屋前,看着远山,闻着院里的花香,忙碌着手里的活计。五姐在太阳下打了一会盹,醒来见院角的那株桃树因前几日山里突然的一次冰雹,还是蔫蔫的没动静,便啊啊的告诉土根,土根还是一笑,还是那句,不急不急,迟早的事。土根五十多了,对什么事都是这句,他想着,他土根和五姐都能过上了好日子,还有什么美好不是在路上慢慢走来,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