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

老屋住了三代人,我、父亲、母亲、还有祖母。
搬离老屋大概有十多年了,而今每当回忆起在老屋生活的时光,背景似乎都是那两颗香椿树。一颗笔直粗壮,一颗弯曲细小。
那时每到夏天,两颗树的树荫把本来就不大的小院遮的满满当当。我放肆的在院中嬉闹玩耍,根本不用担心中暑或者晒伤。现在想想,真是多亏了那两颗香椿树。儿时的我因为对陌生的恐惧,始终不肯上托儿所,父母对我伤透了脑筋。尤其是我的父亲,多次想通过威严使我顺从,可是每当他发火时我就哭着跑到祖母身边,控诉父亲对我的“暴行”,于是他只好作罢。就这样,在各种威逼利诱失败后,他们妥协了。无可奈何,由于父母每天都需要上班,所以年近八旬的祖母便担任起了照看我的职务。
祖母是祖父的第二任妻子,而父亲又是祖母最小的儿子。本来已四世同堂的她,照看起小孙子来不免有些吃力。在我印象中,每天早晨醒来,父亲便会把我抱到她的房间,在我睡意朦胧的时候便离开家去为生计奔波。父亲走后不久,祖母便会把我叫醒。我醒时,她都会像变戏法似的给我一个小玩意。或是一把水枪,或是一块积木。而这些对于年幼的我已经是足够惊喜了。每天的早餐是碗冲鸡蛋,鸡蛋打碎、搅匀,加入少许盐或酱油,用开水冲开,最后再放上几颗香椿芽。这便是那时我的挚爱了。祖母每天都要重复着这些操作,她从前缠过足,所以每次看到她在灶台边周旋,总是摇摇晃晃的,使我一度担心她会在某个时刻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她的腿脚不是很方便,很少出门。每天的生活基本都是在香椿树的树荫下围绕着灶台与我。最远的跋涉便是在午睡过后,带着我到门口的下马石乘凉,那是树荫能遮到的最远的地方。
春末夏初是香椿最好吃的时候。每到那个时候祖母都会用她自制的工具来摘香椿,那是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用缠绕的铁丝弯成个钩子。使用它时需要把钩子挂在树梢上,然后用力的旋转,等到扭曲到一定程度,香椿就会掉下来。可是那根杆子因为年久失修,竹竿部分有些裂痕,又加上祖母的眼神日渐模糊,就使得钩子经常不能准确的挂在树梢上。祖母左侧的倒数第二根肋骨曾经发生过骨裂,胳膊不能抬太高,所以她经常是把两个大臂紧贴的身体下垂,小臂尽可能的向上弯曲。手上拿着竹竿一点一点当向上顺,直到伸到她能够到的最高高度,然后选择一个顺眼的枝芽,一次一次的旋转。我不止一次的问过祖母,为什么不去摘下面的香椿。祖母告诉我,下面的老,上面的才好吃。
大概是我在小学毕业的时候,父亲的事业有所起色,攒了点钱。在小县城里买了套单元楼。起初祖母没有打算与我们搬来同住,坚持要留在老屋里,说她舍不得院子里那两颗香椿树。可是无奈父母的盛情难却,最终出于理智还是在大家的劝导下勉强同意了。记得搬走的那天,祖母回头了看了看老房子低声说:这辈子估计是没有机会回来了,搬到楼上可能我就再也下不来了。她说话时的样子,就像是在和自己道别。没想到在那之后的第二年,她的话竟一语中的。一天晚饭后,祖母像往常一样在灶台边周旋,可是这次她却没能掌握好重心,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不幸中的万幸,好在抢救及时。祖母的生命并没有什么危险,可是她却再也不能下床了。起初瘫痪的时候大脑尚有一丝清醒,能与我们正常的说话聊天,虽然含糊不清但也能听懂大概意思。可惜大概在一年后,我们便彻底无法与她沟通了。那本身就狭小的空间,如今别人再也无法进入了。但是在那期间却也有例外。那天,我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被送到了家。祖母那时已经混乱了好长时间,也不知这件事是怎么传入她耳中的,我只记得她向父亲要了五十块钱。把我叫到床边,颤颤巍巍的把钱递给我,嘴里说着:给,给,给。
从老屋搬离之后大概回去过两三次,每次回去的时候总会觉得那几间屋子越来越小,院子也因为常年的荒废而无法下脚。只有那两颗香椿树如往日般挺拔。如今老屋已经拆掉了,父亲用拆迁款换来了为我结婚准备的房子,虽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上这它对我的最后一次馈赠。拆迁的时候我回去过一次,发现香椿树已经不见了。听施工队的人说是把树移走了,移到了县城外的山里。我没去找过它,因为有些给予,我永远不知该如何反馈。
如今祖母已经过世快七年了,她很少出现在我的梦中。但是每次出现都是在老房的香椿树下,举着竹竿帮我摘香椿、做冲鸡蛋。记得父亲告诉过我,其实本来老屋里是有三颗香椿的,只是其中有最老的一颗在他与母亲成婚是用来盖房子了。也正是那颗香椿树撑起了在儿时为我遮挡风霜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