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完整版)
人到中年,我才懂了我的外婆,因而对她有深深的歉意。
我的外婆命苦,从小没了爹,听大人们说是发水灾还是瘟疫的,外婆一大家人,最后只剩下娘亲、堂妹和外婆,娘亲带着外婆和堂妹走街串巷摇金货(卖金银首饰),颠沛流离,考虑到两个女孩终归要嫁个好人家,不能这样过活,娘亲选中了两户家境尚好的人家,分别让两个孩子当了别人家的童养媳,自己独自讨生活。好在两户人家相距不过二、三里路,姐妹俩能常常见面,亲密的姐妹情也持续终生。姨婆好命,家境平顺,生养了两儿两女,两个儿子都出息,大儿子当兵转业进了镇上的制药厂,90年代国企改制时承包了厂子,生意做的很大。小儿子是80年代的天之骄子,后来移民加拿大。姨婆一生都被人捧着,像个大户人家的老太太,在家里不怒自威,儿子媳妇都乖乖伺候着。不像我的外婆,一生命苦。
外公家是地主,外婆从小就要和长工一起下地干活,外公的娘是真正的地主婆,自己躺在床上抽旱烟,把小童养媳指使得团团转,缠着小脚的外婆每天忙的像陀螺。外公外婆感情很好,(外公去世后,外婆还很年轻,无论多么艰难,外婆都没有再嫁。)只可惜二舅还未出生,外公就因病去世了,外婆悲痛万分,家里没了顶梁柱,更是受到地主婆的欺负。好在家底殷实,虽然辛苦委屈,吃喝总还不愁,孩子们可以安然长大。
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打土豪分田地,外公家被划成了地主,家被抄了,地被分了,外公不在了,地主婆就要每天挂着牌子游街示众,被人扔烂菜叶子。晚上疲惫不堪回到家,看到冷锅冷灶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不能想象她当时的心情,妈妈因为太小没记住,大舅可能还记得吧,但他不说。可能儿时的记忆苦难太多,大舅后来对自己的孩子疼爱有加,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为了养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外婆拼命挣公分,大舅要上学,妈妈只能帮外婆洗衣做饭,小舅因为没有父亲管教,从小就表现得比别的孩子傻和愣。村长刚刚死了老婆,看上了外婆,几次三番请人说合,外婆怎么也不答应,说两家孩子都多,凑在一起过更困难。我猜,在外婆心里,青梅竹马的外公没有人可以取代。村长恼羞成怒,指派人以破四旧的名义又把家抄了好几遍,连灶膛里的草木灰都扒拉过,外婆的耳环也被没收,村长还利用职务之便,给外婆指派更重的活,分更少的口粮,外婆竟然都忍了下来。
等大舅和妈妈都能挣公分了,外婆就轻松多了。大舅聪明好学,成绩很好,可因为家庭成分是地主,不能读中学,读完小学就得回生产队干活。妈妈断断续续读到了三年级,其实真正只上了一年半学,老师说妈妈聪慧,妈妈一辍学老师就到家里做工作,然后妈妈跳级读了半年,又辍学,然后又跳级,这样读到了三年级。妈妈年纪太小,在生产队挣不了什么公分,好在被选到了公社宣传队唱歌跳舞什么的,倒能挣和大人一样的公分,妈妈也在宣传队学会了很多字,基本上可以阅读,和同龄人相比已经是很不错了。
唯一不让外婆省心的是二舅,连续读了好几个一年级,每天别人去上学,二舅躲在麦地里玩,等人家放学回家,他也跟着回家,实在读不下去了。从小没有父亲管束,二舅总有些不知害怕为何物的莽撞和傻愣,有一天闯下大祸,失去了右胳膊。农村最忙的季节是双抢,一抢着割谷,二抢着插秧,庄稼都有时令,割谷插秧的拖延不得。整个村子的人忙得昏天黑地,谁也没有注意那些调皮的孩子,乘着人们吃饭的空闲,二舅好奇地捣鼓轧谷机,生生轧断了自己的胳膊,外婆当场哭晕了过去。
大舅到了该成家年纪,外婆到处央人说媒,家庭成分不好,没有父亲,负担又重,还有个残疾弟弟,答应相亲的女孩实在太少,只有舅妈相中了大舅的人品,愿意嫁进门。外婆舒了口气,新媳妇进了门,却对外婆不理不睬,吃饭都要背对着饭桌,觉得地主家的高攀了她。爸爸常说,要不是地主,你大舅肯定可以上大学,要不是地主,以你大舅的人品才气,肯定不会找你舅妈这样的人。但大舅和舅妈一辈子恩爱,一辈子没拌过嘴,他对舅妈心存感激,并数倍奉还。
大舅结婚后,外婆的日子并没有变得好过,很快和大舅分了家,带着二舅住着狭长的一间房,坛坛罐罐的塞得满满当当,她自己做工自己烧火做饭,即便这样,她也要时不时的听几句舅妈的辱骂。记得小时候到外婆家去玩,中午外婆做完活回家,煮了一锅稀饭,然后在坛子里舀了一勺腌好的豆豉,拌了一勺麻油给我下饭,一个菜也没有,因为麻油很香,我也吃的很满意。舅妈就在房前大声说开了,指桑骂槐地骂外婆,外婆在屋里争辩了几句,舅妈反倒更来劲,气得外婆直掉眼泪。我当时小,只觉得农村里婆媳吵架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也不记得她们都吵了什么。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没有外婆温馨关爱我们的画面,虽然她时常对表哥表弟“儿啊肉啊”的叫,但我从未见过她慈祥的微笑,她从来没有像我的妈妈那样微笑着逗孙女外孙玩儿。长大了我才知道,心里苦难太多,就不会有甜蜜的微笑。有一次爸爸跟我说:“你外婆很能干,很精明,里里外外的都打得开场面,你妈妈和外婆相比差远了。”成年后的我才知道,风里雨里走过,从火里趟过来的女人,都不再是纯粹的女人,而是糅合了男人特征的中性人。如果外婆可以选择,她也一定愿意像妈妈那样有人疼有人爱,只做一个单纯的傻傻的小女人。
外婆年纪越来越大,本来裹过的小脚就不适合繁重的劳作,年纪大了就更显吃力。每一个繁忙的耕作时节,都是妈妈和亲戚们忙完家里的再去帮外婆,外婆总是村子里最后一个完工的人,割谷插秧种豆收麦都是如此。二舅虽年富力强,但缺了一只胳膊,很多事情没法做。大姑给我讲过一件事,说有一次二舅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也不见出来,邻居担心,推开了他的门,发现他用右脚踩着土豆,用左手拿着刨子刨土豆皮,他想给外婆做顿饭。看到有人进来,二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满脸通红。
方圆十里的人家都知道外婆和二舅的不易,刚好城里有户人家托人找保姆,受托人觉得外婆勤劳能干又干净整洁很是合适,再者对外婆来说也是解脱。外婆高兴地应承下来,提出不要工资,希望对方能帮二舅找个工作。
就这样外婆和二舅一起到了县城,外婆帮人做保姆,二舅在单位当门卫。外婆能干,又知进退,懂分寸,深得一家人的喜爱,家里的小事外婆也能当半个家。恰巧男主人与大舅年纪相仿,从小没有娘,外婆来了以后,他时常陪着外婆唠家常,说自己的伤心往事,也说妻子的不是,外婆总是从中劝解。有一次,男主人与前女友见面了,看到那个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女人过得不幸福,男人心如刀割,回家后在外婆面前哭的像个孩子。家里的大人孩子都把外婆当家人,他们也一直与大舅和我家有来往,直到外婆去世,我也一直叫他们二伯和二妈。
外婆每次回老家,都会带着那家人特地准备的城里的时新礼物,颤巍巍地在村旁的路口下车,大家都会笑嘻嘻地打趣她:“城里的老太太回来了。”外婆听了很是受用。有次大舅家请宴席,外婆带了好几大袋冰冻饺子回来(我们老家不吃饺子),天热路远,饺子全粘在了一起。外婆到了厨房,和家里的姑娘媳妇们说笑,故意提高了嗓门,说着城里的新鲜事,一会说我们局里这个,一会说我们局里那个,小媳妇们笑着点头,不停附和,十五六岁的我,看着外婆感觉她就像一只吹足了气的青蛙,我忍不住要和她唱反调,执意不让煮粘成一坨的饺子。外婆被我气坏了,只不停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就是这一次不懂事,在外婆去世后,让我深深内疚,久久不能原谅自己。外婆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怜悯里,有那么一次,她超越了他们的眼界,见识了更宽广的世界,知道了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永远不可能遇到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终于挣脱了命运的束缚,从她的泥沼里脱身了,那是她的荣耀时刻。这些是我十五六岁时不能懂得的。
外婆慢慢老了,背几乎弯成了九十度,那家人的孩子也都大了,一家人执意挽留,外婆还是搬到了二舅的宿舍,和二舅一起过活。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外婆收拾整齐,二伯也一直守在床边。他告诉我们,外婆去世时很安详,没有受罪,只说头晕,倚在床头歇着就去了。外婆受了一辈子罪,去世的时候倒是干干净净,没有受苦,大家都说是福气。
我安慰自己,外婆一生深知人间世故,又含污忍垢,她定能原谅我年幼时的无知和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