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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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从小我就喜欢钱。
那时候家里没有钱，我要买什么，妈妈就瞪眼：“哪里有钱买那些东西！”
上小学时和隔壁的阿毛一个班，他爸爸在乡里供销社上班，上班，你听听，就不一样，而且是骑车上班。我爸爸是天天被队长喊着去田里上工的。
阿毛有漂亮文具盒铅笔和写字本，还有漂亮的橡皮，软软的那种，擦字很干净。我都没有，妈妈买大白纸裁了用线缝了装成本子，自己拿尺画格子。妈妈让我先用铅笔写，用完擦了再写一遍，然后再用水笔写，最后本子都黑乎乎的烂掉了。
阿毛还有糖吃，有时候是那种一粒粒彩色的豌豆糖，他得意地一粒粒分给大家吃，村子里小伙伴都喜欢跟着他玩。
我回家说阿毛为什么有本子写，没写完就扔了，他还有糖吃。
妈妈啪打了我一下：“叫你眼馋！你怎么不生他家里去！”
我含着眼泪看着妈妈愤怒的脸，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就生气，就嫌弃我。
爸爸叹口气：“我们哪里有钱。”
我知道钱是特别好的东西。
我们没钱，但我知道一些可以赚钱的门道，跟着小伙伴，我去捡蝉蜕捡蛇皮捡桃核，挖草药拾螺蛳，有一阵子也捉过蛇和黄鳝。
可是除了螺蛳和桃核，大多数东西都不够去卖，只好给爸爸凑着别的一起去卖了。
赚的大多数都是几分钱，多的时候两三毛钱就是很大一笔钱了。有时候也得意地跟着阿毛去买几块饼干和一点糖果，在别人发亮的眼睛里掏出钱来，心里比吃糖更舒服。
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有一天家里人比较闲，奶奶说想吃糯米饭，爸爸点头，说加一点肉吧。
他们一起进入里面的房间，我也跟着。奶奶递给爸爸钥匙，爸爸打开了大橱，拉开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个小木盒子，捧着走到桌子边，把木盒放桌子上。
木盒还是木头本色，淡黄色，光滑。爸爸抽开上面的盒盖，我伸头一看，里面有个五块的钞票，画着几个工人扛着东西，我眼睛亮了：“五块钱！”
爸爸笑着看我一眼，伸手揪揪我的脸，然后在里面翻翻，那里面还有粮票纸头什么的，爸爸找出了一张一块的钞票，舔了一下手指，再搓了一下票子，递给我。
“去供销社买一斤肉，回来吃糯米饭。剩下三毛钱别弄丢了。”他们都笑着看着我。
供销社比学校还远，我沿着上学的路走着，北风吹着都不觉得冷，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一块钱，又拿出来看了好多次，上面那个开拖拉机的姐姐好神气。
供销社是一间很大的青砖房子，比我家和阿毛家加一起还大，里面叔叔阿姨坐在柜台后面说着话，没有人看我。
我站在离柜台远一点的地方，这样可以看见坐着的他们：“我买一斤肉。”一位阿姨站起来，我走过去踮脚把捏得皱巴巴的钱递给她。
她朝我看一眼，大眼睛定在我的手上，伸手拿了钱，对那边那个叔叔说：“给他称一斤肉。”
她打开抽屉，把钱丢进去，在里面扒拉了一下，拿着钞票放在面前的柜子上，一张一毛一张两毛的。
肉，也很快放在我面前，我拿了一溜烟小跑着回家了，手里紧紧捏着三毛钱，进门爸爸就伸手拿了去。
新学期，阿毛又换了个漂亮的大文具盒，里面还有乘法口诀，文具盒底下还压着钱！放学他带我们去供销社用他的压岁钱买了糖。
我也有两毛钱压岁钱，崭新的绿色的钞票，过年晚上爸爸给的，初一就拿走了，怕我弄丢了。
阿毛让我们自己挑糖，供销社的柜子上有几个玻璃瓶，里面有白色糖块彩色糖粒和包着花纸的糖果，还有辣椒糖。
玻璃后面还有好看的文具盒，各种作业本，还有小人书，阿毛买了一本小人书，我挑了一根辣椒糖，然后凑过去看他的画书。
阿毛甩开我们：“等我看完了我哥哥再看完了就借你们看，看一次一分钱。谁要看？”
有钱的小伙伴赶紧举手预定了，阿毛看看举手的，我也迟迟疑疑地举了手。这个也可以挣钱！我也想挣，柜台里面还有好多小人书，我也想看。
有钱就好了。
2.
我想要钱。
我跟爸爸说想买书，爸爸叫问妈妈，妈妈就大声说：“学校没有发书吗？还要买什么书！”
我就不敢再说了。
阿毛的小人书借好几人看了，许多人来跟他说要借，阿毛又拿钱请我们吃糖了。
我也要有书，我也要挣钱，我也要有钱。
我想起了那张五块钱，五块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小人书、文具盒、糖都有了，还有许多小伙伴一定都跟着我了。
买了小人书，借给别人看，一人一分钱，学校有许多同学，几本书就能把钱挣回来。
我先悄悄拿钱买东西，挣了钱还回去，我就有书有钱。
那五块钱放了很久还在，我拿几天一定不会有什么事情。
我想了很久决定拿那个五块钱。
钥匙在奶奶口袋里，奶奶每天中午都睡觉。我等奶奶睡着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奶奶张着嘴呼着气，衣服盖在被子上，我在棉袄口袋里摸到了钥匙。
我看着奶奶的眼睛，奶奶眼皮没有动，我拿出了钥匙。
我惦着脚走进里面的房间，拿着凳子垫脚慢慢打开了大橱，缓缓拉开里面的抽屉，那个木盒子还在里面，光滑、有淡黄色的光泽。
我心砰砰跳着，手微微抖着把盖子抽开一点点，看见那张钞票了，伸手捏住、抽出来，衔在嘴上，有点微咸。小心关了盒子抽屉和大橱。把凳子放回原处，凳子落地的声音很吓人，不过奶奶没有醒，我轻轻地把钥匙还回去。
我把钱折起来放在文具盒里，背着书包轻轻地出了门，一出门，我高兴地跳起来，一路跑着跳着去了学校。路上我一会儿就要摸摸文具盒，上课的时候我紧紧攥着它，听不见老师说什么。不行，我心要炸了，后来我问阿毛和小伙伴们可愿意去供销社玩。
“没钱玩什么？还要上课呢。”
我说我有钱，今天我请大家吃糖，我把文具盒打开一点点，让他们看见一点点就关上了，他们高兴地吹起口哨。
我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向供销社飞去，一路上他们七嘴八舌问我买什么。
买小人书、文具盒、铅笔……
我们跑得尘土飞扬，一起进了供销社，大家围着我，我们一起看柜台里小人书，我问他们想看什么，有人想看《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有人想看《黄继光》。
我得意地说都买。
我豪气地拿出文具盒，拿出折好的五块钱，展平，放在柜台上：“我买小人书，每样一本。”
那个阿姨，大眼睛很漂亮，走过来，看看五块钱，看看我：“要买许多小人书？”
“嗯，还有文具盒，要最大的最好看的。还有糖。”我对小伙伴们大声说：“买糖，一人一个，自己挑！”
我眼睛又看见了上面的糖水罐头，奶奶偶尔有那个吃，让我吃过一点点，冰冰的甜甜的真好吃，我指指那个。
阿姨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看着小伙伴们一下子跑到了糖瓶子前面。
我快乐地看着他们指这个指那个，今天他们都围着我对我笑，今天我有钱，我最厉害最得意。
阿姨对我招招手，我走过去，靠近柜台边，阿姨笑着说：“我们明天会发过来最新的小人书《林海雪原》 《大闹天空》，你明天来拿最好的。”
最新的，人家都没有的，我赶紧点头。
“那别的东西我也明天一起买。”
“钱，你别弄丢了，要不，先放我这里，你明天直接来就可以了。告诉我你叫什么？”
阿毛说：“他叫六一，我住他隔壁，我爸爸在乡里供销社。”
“哦，我知道了。这样，你们明天一起来，我认识你们。”
她给了我们每人一个糖豆：“明天一起算，先回去，想好还买什么记下来。”
出了门我又有点担心，她明天会不会不承认啊？五块钱呢，带回家怕爸妈看见，放她这里也有点不自在。阿毛说不要紧，他还赊过东西呢，说他爸爸名字就行了。
我放心了，看看太阳西斜了，我们直接插小路唱着歌回家了。
有钱感觉真好。
3
糟了，家里在吵架！
在阿毛门口，我就看见了我家门外有一只破碎的杯子，碎玻璃像许多小太阳的眼睛，还有四溅的水迹。
我心砰砰跳，阿毛伸头看了一眼，跑回家了。
我慢慢往门口走，奶奶面朝屋内坐在门槛上，在厉声数落着，一字一顿，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你们花那钱心里不亏吗？良心过得去啊？”
妈妈坐在矮凳上流眼泪，这时候擤了一把鼻涕：“我没有看见那个钱长什么样子，我没有拿。”
爸爸坐在桌子边，手支着头，皱着眉：“怎么会不见，就这么几个人在家，等会问问大的。”
大的是我姐，一直在家帮着妈妈，打猪草挖野菜，做不完的事情。
爸爸又轻声说：“她不会一下子拿五块钱，买什么呢？”
钱，那五块钱！我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响着。
怎么办，爸爸吵架会砸东西，知道了是我拿的，可能会拿东西砸我，杯子、茶壶都可能，太可怕了，跑也来不及了。
我挨着墙，踅摸着走过奶奶身边，站在门边，把书包慢慢放在脚边，不敢说话，不敢走路，心里慌得厉害，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们。
“大的乖得很，一直跟我做事，她不会自己拿钱。”妈妈对着爸爸说。
奶奶恶狠狠地说：“有鬼不成？你也没拿她也没拿！”
妈妈说没有，奶奶索性面朝外嚎啕大哭起来：“没有！那不就是说我偷了吗？老天爷在上面看得清楚，是谁做的！”
妈妈也大哭起来。
我脚尖搓着地，不知道怎么办，嘴干干的张不开。
阿毛扶着他奶奶过来了，三奶奶弯腰看着我奶奶：“这是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为着什么事情？”
我紧张地盯着阿毛，他正看着我家几个人。
奶奶颤巍巍站起来，哭着把手搭在阿毛奶奶胳膊上：“老姐姐，你评个理。我都老了，一心帮扶他们，我偷家里那个钱做什么。”
然后止住哭声说下午要送人家礼，发现家里五块钱不见了。
“五块钱，不是小数目，怎么这么黑心！要是外人偷，不是全拿走吗？粮票散钱都还在。”
阿毛拉着他奶奶的衣服，三奶奶嫌弃地说：“这孩子，尽拉我衣服做什么！自己玩去。”
阿毛说：“奶奶，六一今天拿五块钱去供销社买小人书和糖，我也去了。”
阿毛的声音脆脆的，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然后屋子里安静了，听得见外面鸡咕咕叫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我，我被他们的目光钉在墙壁上一样不能动，我看见爸爸瞪着很大的眼睛，狠狠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桌子上杯子震了一下，爸爸朝我吼着：“真的？”
我恐惧地嗯了一声，盯着爸爸的手，他手边是茶壶。
爸爸霍地冲了过来：“偷钱！这还了得！这孩子不能要了！”
妈妈惊叫了一声站起来，爸爸已经一弯腰伸手把我捋起来，夹在他腰上跑出了家门。我的头垂着一颠一颠的，手脚挣扎着哭着叫着喘不过气来，妈妈跟在后面跑着喊着。
我还听见阿毛的尖叫声，他奶奶和我奶奶一叠声喊着爸爸的名字。
爸爸只是蹬蹬跑着，路上鸡扑棱棱飞了，鹅也嘎嘎叫着让着，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爸爸把我转到他胸前，两手一用力把我扔了出去，我扑通一声头朝下落在池塘里。
一瞬间，我坠入冰冷的世界。
4.
入水前，身后是一片惊叫声和哭声。
我正张嘴哭着，冰冷的水很快进入我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脖子里，然后我又呛又憋又冻，不能喊叫不能透气，只能拼命地乱蹬乱划。
只有水的世界太可怕了。
感觉有人扑通跳下来水了，我在水里荡漾着，有人拽着我的脚拉过去，把我抱起来，岸上有手接过去，拎着我的脚倒提着着拍打，我又咳嗽又呕吐，从脖子里鼻孔里和嘴里出来很多水，然后才哭出来了。
“好了，好了。”
“哎呀，快回去给他泡个热水，冻死了。”
耳边是奶奶和妈妈的哭声，还有许多人的声音。
我觉得浑身冰冷，到处都滴着水，牙齿不由自主地发出格格的声音，我被人抱回家，一群人一起进了我家。妈妈一边哭一边给我脱衣服，有人打来热水，有人找衣服，妈妈给我洗了个热水澡，把我塞进了被窝，我抖抖索索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家里许多人，好像一个队的人都来了，乱哄哄地说着话。
我听见有人说爸爸下手太狠了点，有人在说那五块钱的事情，有人说六一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回头好好说就行了。
阿毛妈妈安慰着爸爸妈妈说孩子没事儿就好，钱算什么，说不定能拿回来。又有人拉着妈妈走：“你浑身湿透了，赶紧也洗洗。”
人渐渐散了安静了，妈妈来了。
“还难受吗？”妈妈坐在我旁边，还擦着眼泪：“你这孩子，好事不做，怎么学着偷，以后会被人打死的！”
“我想挣了钱还回去。”我嗫嚅着。
“你不知道你爸那个脾气呀！要是有个好歹不是要人命嘛！”
“以后别干傻事了。”妈妈看着我，我点点头。
外面有人喊：“六一在这个门里吗？”我从被子里伸出头，是那个阿姨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
妈妈走了出去，妈妈应该也认识那个阿姨：“你怎么有空来了，稀客。”
“你是六一的妈妈吗？哎呀，我刚下班来迟了点，又摸不到门，问了一下，让你们吃了个亏。”
“我六一是拿五块钱在你那里买了东西吗？”
“是的，东西还没有买，我把钱送来了。”
“呀，还麻烦你跑许多路。”妈妈的声音轻松了。
“六一呢，他今天拿这五块钱去买东西，我想你们大人可能不知道，又怕他去别的地方买东西花了，就把钱收下，现在送来了。”
妈妈哭了，奶奶声音也颤抖：“哎呀，真是活菩萨。”
阿姨和妈妈说了一会儿一起进来了，阿姨伸手摸摸我的头：“六一，以后要钱买东西要跟爸爸妈妈说清楚。”
她的手柔软温暖。
我点点头，阿姨的大眼睛真好看。
阿姨和妈妈一起出去了，我听见阿姨说天晚了，要赶紧回家，妈妈留她吃晚饭，她格格笑着说她妈妈也在等她，然后她们一起出去了。
房间里已经很暗了，我听着屋檐下鸽子回来了咕咕叫着，外面鸭子嘎嘎叫着也回来了，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
日子又像往常一样了，他们不生气不吵架了。
当天晚上，阿毛妈妈和奶奶又过来了，说我人小说不定受惊了。妈妈听了阿毛奶奶的话，用我的褂子放在草耙子上，从池塘边耙回家，一路上喊着我的名字。
后来我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好像人在池塘上漂着睡觉，轻轻摇晃着很舒服。我听见鸭子在身边欢快地叫着，小水沟里水潺潺地流着，老水牛咕噜咕噜喝着水。
我高兴地打开小画书，一翻身，哎呀，书挨着水了。
有人摸着我的脑袋，有人叹气，我睁不开眼睛，我听着好像下雨了，我听见妈妈一声声地喊着我的名字。
后来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睡了好几天，我醒的时候看见枕头边有个鸡蛋一本小人书还有一瓶罐头。
妈妈看着我，眼睛里还有血丝。爸爸皱眉坐在旁边，脸上没有生气的样子，眼睛里没有怕人的光了。
“你爸爸给你买了，阿姨说都是你想要的。”
我眨眨眼睛，伸手摸摸，是真的。
“不能偷，知道不知道？偷惯了就坏了，偷人家东西的那是祸害。”爸爸伸手摸摸我的脸：“都瘦了。”
“记得这个教训吗？”
“记得。”
那五块钱回到了那个木盒子里，他们打开一次木盒就念叨一次那个阿姨，我再也没有伸头看过那个盒子。
有时候去帮爸爸妈妈去供销社买东西，那个阿姨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常常顺便看看玻璃橱里那些小人书，也用自己挣的钱买过。
后来，供销社也不在了。
我一直惦记着那个五块钱还有那双眼睛，从小到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