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山鬼》连载文
一、祭神
狂风如同饥饿的野鬼，呼啸着从大地上拂过，卷起一地的黄沙。这苦涩的黄沙毫不留情地吹到少年苍白消瘦的面颊上，他将脸埋在手臂里，屈膝坐在地上，一位老妇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从身上挎的篮子里拿出一个馒头，仍在他身上。少年摸到滚落在地上的馒头，涣散的双眼里闪现出泪光。他激动地朝着老妇跪着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前留下一片青紫。
眼前遮着一团朦胧的迷雾，他看着那个模糊的黑色人影摇晃着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手里的馒头。来到这里已经不知是第几个年头了，这座村庄坐落在巫山脚下，山上的清风卷携着竹林的淡淡幽香吹落下来，他看不见巫山，只听人常说巫山美，他在脑海中描绘着巫山，那抹如画般浓厚的新绿一道道渲染开，山风拂过，青松摇摆，竹叶如雪花般飘零。
巫山的美已经深刻在这位盲眼少年心里，他手里持着竹棍，一条腿失去了知觉，走路一瘸一拐，他来到一间破庙里，残损的神像屹立在庙中间，面前摆着几支将要燃尽的红烛。人们齐声叫喊着，推着一座造型奇特的车仗走过去，这车仗前面雕刻着一只张着嘴仰天咆哮的远古神兽，车身周围悬挂着彩旗，人们穿着祭祀时的玄色衣裳，额头和脸颊上涂抹着蓝白相间的油彩。
相传巫山有一位神女，名曰瑶姬，原是炎帝之女，死于姑媱之山，尸化为瑶草。为了祭奠这位巫山神女，每年百姓都会举行祭神仪式，人们扮作山鬼进山迎神，盼能有幸能遇见这位神仙。
楚怀曦坐在神像脚下，几个少年走进庙里。领头那位身形壮硕的少年，名叫宋子渊，他气势汹汹地一把夺过楚怀曦手里的馒头，“谁给你馒头的，真该死。”
馒头被他踩在脚下，揉成了黑色。他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匕首，刺进楚怀曦心里，他惧怕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
“吃呀，馒头就在地上，怎么不捡起来吃。”宋子渊伸手拎起他的头发，丝毫也不觉得内疚，少年的脸上荡漾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他手指着楚怀曦脸上那道鲜红的伤口，刚刚结痂，就像一条可怕的虫子爬在他脸上。
“你们快看啊，这是我的杰作，是不是很适合他？”
“是啊。”身后的几个少年笑着附和道。
宋子渊为什么容不下他，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容貌。一个人人瞧不起的残疾，竟然会在容貌上优于自己，他当然难以忍受，干脆就毁了那张脸吧，刀刃一点点地从他面颊上划过去，楚怀曦拼命挣扎着，人们被惨叫声吸引过来，驻足围观，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脸上如同被火烧，温热的血液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宋子渊兴致盎然地挥动着手里的刀子，“好看，真好看！”
回想起那时的场景，楚怀曦痛苦的伸手捂住脸。
“好了，你别怕。”宋子渊眼里闪过狡黠之色，“今晚又要举行祭神仪式，我可不想再进山迎神了。”
“要不然，你替我去吧。”他拍拍他的肩膀，不可置否道。
“那山上的豺狼可是异常凶猛，他又瞎又瘸，到时候万一遇到不测……”一旁的少年担忧道。
“行了，你们别瞎说。”宋子渊显得很不耐烦，其他几个少年立即闭了嘴。
他们围作一团，正在窃窃私语。这时庙门口传来一声呼唤，宋子渊立即抬头答应，原来是他哥哥喊他回去吃饭。离开前他还转身对楚怀曦狠狠地嘱咐道“晚上我再来找你！”
他哥哥宋林琛正巧走进来，与宋子渊擦身而过，他望着瑟缩在角落里颤颤发抖的人，外面的天色暗下来，破庙里也显得更加阴沉晦暗，不论是神像，还是供台，甚至连那铜制的香炉都显现出浓重的阴霾，他心生怜悯，走到惊恐的少年面前，伸手拭去落在他头上尘埃。
“你呀，下次换个地方躲，别再让他找到你了。”他轻声说道，从袖子里拿出两个野果，放在楚怀曦手里“原是要用来祭神的，现在先给你吃吧。”
楚怀曦啃了一口手里的果实，鲜甜的滋味浸入他苦涩的喉咙，眼前的人影消失了，他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当人们咒骂他的时候声音是如此的尖锐刺耳，恨不能变成一把利剑直捅进他心里。可若是有人肯对他稍稍透露出友善，即便是出于怜悯，那声音却全然变成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故意压低的声音里透露出慈悲甚至是卑微，他低入尘埃里，若是有人给予一丝温暖或同情，那似乎就是对其他人的背叛。他眼中仅存的光亮也逐渐暗淡下去，漆黑的夜幕包裹了整个大地，
祭神典开始了，人们高声咏唱着祭歌，那声音夹杂着千万种不同的音调，时而浑厚低沉，时而高亢婉转，忽远忽近，这悲切的歌声仿佛穿越了凡间与神界的阻隔，一行人手里端着祭品跟随着车仗往前走着，引路人手里提着红纸粘成的灯笼，暗红色的烛火发出诡异的幽光，好似一群凄厉的孤魂野鬼。
千百年来，任凭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人们对于神的敬仰也不曾有丝毫改变。尤其是乱世，一座座神庙建立的比以往更多，参拜者络绎不绝，他们笃信着，虔诚地将手掌贴合，再将脑袋紧贴在地上。在众神脚下，世人变得渺小不堪，他们企图参透神灵的奥义，却又被杜绝在门外，只能如同蝼蚁般簇拥在神佛面前，对着上天倾诉出自己的愁苦，盼望能有朝一日能得到解脱。
楚怀曦也在惦念着传说中的巫山神女，从他被丢弃在巫山脚下起，这个传说成为了这个孤苦少年心中唯一的寄托。他在阴冷的破庙里静静的等待，不一会儿，宋子渊果然来找他了。他代替他换上了玄色衣裳，脸上被涂满了油彩。
“去吧。”他将他推进祭神的队伍里。
视线混沌不清，楚怀曦手里拿着竹棍，跟随着前方隐约浮现出的一点红光颤颤巍巍地移动着步子。他们走进了山里，楚怀曦很快被落在了队伍最后头。
领头的女巫坐在车仗上，手里摇着铃铛，口中不断叫喊着，这声音仿佛摄人心魄的谜咒，他们从幽深的紫竹林里穿行而过，竹叶与风交错发出冷冽的摩擦声，天空中闪过一道惊雷，乌云遮月，四下里更是漆黑一片，冰凉的雨滴坠落下来，沾湿人的衣裳。山路本就崎岖难行，突如其来的暴雨更阻碍了人们前行的步伐。楚怀曦一只脚陷入泥泞里，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后一歪，从这陡峭的山路上滚落下去，连那抹惨淡的红色也消失不见了，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淅沥的雨声吞没了一切，少年形单影只地游荡在竹林间，手中的竹棍早已不知被丢在哪里。他伸出双手摸索着，雨水从苍白的额间滑落至下巴，他又想起了那些可怖的面孔，咒骂声不绝于耳。心内顿生荒凉之感。
“神女瑶姬。”
他沉闷的声音还未传出，就立即消散在了雨水间。
此时，一株瑶草正在雨夜里飘摇。她远远望见一个纤瘦的少年郎，脸上涂着红蓝相间的染料，看不清容颜，一身玄衣似是与黑夜染成一色，手腕上缠着两串晶莹的铜铃铛，声音清铃铃的甚是好听，山林之间树影婆娑，一道道黑影斜照在地上鬼魅似的摇摆。少年的衣袖划过枝叶，那沾满雨水的花瓣轻轻飘落，浸润在泥土里。
“少年为何在夜里独自闯入这深山，难道不怕豺狼将他捉去？”
她忍不住化为原身，脚步轻巧地跟在他身后，少年单薄的身影，每走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像是要跌倒下去。原来他是个瘸子，花枝从他前伸的手掌间拂过，瑶姬调皮地模仿那花枝，轻轻触碰那少年手心。她出现在他面前，原以为他会大吃一惊，岂料这少年两眼空无一物，面色平静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少年不小心踩进泥潭里，双腿立即陷了进去。他也不叫喊呼救，任由身体一点一点沉下去。她走到他面前摇了摇手里的桂枝，一阵幽香环绕，少年闻见芬芳，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刻，脚下的沼泽忽然消失了，他终于得以迈开步子往前走。雨水彻底冲洗去他脸上的染料，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只可惜有一道刺目的伤疤附在面颊上，她贴近他的脸，直视着他那涣散的双目，她呼出氤氲的气息和少年冰冷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他的嘴唇微张着，柔弱而润泽。她感受到他内心的恐惧和绝望，这是世人所常有的感情，源自于生的艰辛和对死的畏惧。
她亲自把他护送到山下，出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边渐渐显现出黎明前的光亮，少年来到静池边，碧绿的池水平静无波，水中倒影出两个身影，他却丝毫看不见。他安然无恙地回到村里，唯一不同的是左手手腕上系的那串铃铛却不见了踪影。
众人都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楚怀曦听闻笑而不语，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福气，天生的肉体上的残缺不全，就已经让他和福气绝缘了。他不敢对命运有任何奢求，对他而言，生亦是浑浑噩噩的生，死亦是毫无顾及的死，生死之间并无分别。只是当那一刻真要来临的时候，他还是会感到惧怕，这不就是众生的可悲之处吗。明知活着就是无尽的苦楚，命运不公，世道炎凉，可是这样一个人，在知道自己活着走出巫山的时候，竟然会感到庆幸。想到这里，他真恨不能亲手扼断自己的喉咙。
由于淋雨受了凉，他病倒了，在庙里连着昏睡了好几天。这期间只有宋子渊的哥哥宋林琛来看过他，还给他带来了些吃的。宋林琛自幼起便酷爱习武，不论走到哪身上总是带着一把佩剑，银质的手柄，上面雕刻着细致蜿蜒的花纹，他曾让楚怀曦触摸过这把剑。通过这把沉重的宝剑，他感知到少年对于杀戮的向往。但是他并不了解真正的杀戮，那只是他心中渴望迸发的满腔热血在不断沸腾。若是有一日他真杀了人，眼看着鲜活的生命逐渐枯萎走向死亡，他一定难以接受。可以想象到宋林琛这位善良仁厚的少年，他脸上原本天真纯粹的表情，一点点的被毁坏，变得麻木僵硬得如同死尸一般。
“过几日我就要去皇城了，那里正在招兵。”少年的声音清澈明亮，他胸腔里压抑的热血正在沸腾。
楚怀曦费力地睁开双眼，少年正对着他微笑，从庙顶的破洞里投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模糊的脸上，同时也照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他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述说着对未来的憧憬。
“你会为我祈福吧，等我回来时，说不定已经成为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了……”
战功赫赫这几个字眼又把昏昏欲睡的楚怀曦从梦境中拽了出来，竟是为了这样单薄的字眼，他牵强的向上扯了扯嘴角。
“你怎么露出这副难看的表情，真是让人难过。”宋林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站起身，对着破庙里的神像深深望了一眼，跪下身磕了三个头。
“等我的好消息吧。”他说完离开了寺庙。
边关的战事越来越紧急，战场上的硝烟几乎已弥漫到这个偏僻的村落里。当下正值人心惶惶的时候，夜里楚怀曦坐在空荡的街道边，凉风徐徐吹来，风声似是鬼魂在哭泣。他预感到了不祥的事物，心里直发颤，那是千百万战死沙场的亡魂在飘向这里。
他听到特别的声音从远处逐渐靠近，这是来自女人那轻缓迟疑的脚步声，似乎还夹杂着悲切的抽泣。眼前隐约浮现出一点儿火光，她是在烧纸钱，一张张纸钱飞落到四处，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凄厉，跳动的火光似是地狱的入口，藏匿着无数恶鬼正在向人间贪婪的索食。女人的身影在火光里摇晃着，被撕成了散落的碎片，火最后灭了，她的脚步又逐渐远去，只留下一阵阵烧纸过后呛鼻的烟味。
一株牵牛花围绕着干裂的木柱向上延伸，几个和尚手里端着钵盂匆匆而去，脚下的土路扬起一片尘埃。楚怀曦坐在石阶上，他时常饿得两眼发昏，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面前是繁杂的街市，最近棺材铺的生意尤其之兴隆。店铺老板正洋洋得意地向周围的路人夸耀自家名贵木材制作出的棺材。
“用了这口棺材，一定可保尸身千年不腐。”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连死者也该为此而感到庆幸。
楚怀曦静默无声地坐在那里，手里攥着几片叶子，他将叶子放进口中，麻木地咀嚼着。在他的眼里只有朦胧稀薄的一层微光，世人也是大小不尽相同的黑影，从一出生起他就被隔绝在世人之外了。看不见又如何，也许他早就该在那里了，不同的人从出生起就被放在了不同的位置，不可避免地迎接属于各自的命运。
宋子渊穿过熙攘的人群，他将手中的石子丢在楚怀曦身上，一颗颗石子四散到各处，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尽兴。
“喂，瞎子，要不是今天看到活人，我还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活着回来了，那晚进山迎神，可是有好几个人失踪了。”他的语气透露出失望的意味。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