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女
叫她傻女,是因我实在抹不下脸面去打听她的名字。就像她的父亲,村里压根就没人叫他大名,而是“讨饭,讨饭”的吆喝。
“讨饭,午饭后帮我刨下地”。
“讨饭,明早帮我收下玉米”。人们带着恩赐般的口吻吩咐着,父亲有时也会叫他帮衬摘水果。大凡人们开了口,讨饭都不知如何回口,嗫喏着嘴唇,讷讷的不知说些什么。当然,讨饭有时也会突然喷出一句,“没空”,这多半是对这个人看不惯。那人却似蒙受了多大的耻辱,脸涨得发紫发青,临了只好哧哧的哂笑一下。
讨饭干活不像其他人偷奸耍滑,舍得下苦力,就是眼里没活。人们认为只能付给他一半的工钱,甚至更少。讨饭每回接过钱,数也不数,一把抓,就塞到裤袋。
讨饭年纪接近六十了,村里帮他在山上盖了间平房。傻女是他从江西带回来的女人生的。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她穿件格子呢冬装,袖子绾起好几道,还显得长,衣摆底下却是条单裤,晃荡晃荡,空空的,人们看着都觉着身上一阵阵发冷,而她,手上摇着一根草梗,嘿嘿的朝人笑,人们躲着远远的,拿眼瞪她。人们说,这女人傻的够呛。
女孩刚一出生,人们就议论,傻婆还生啥孩子,讨饭拿什么来养孩子。说归说,讲归讲,孩子生了,讨饭也算有了个完整的家。就是生了个女孩,要是男孩就好了。讨饭偶尔也吐出一句,人们从鼻孔里喷出一句,算是响应。
女人生完孩子,第二天就跟没事人一般,在村口溜达闲逛,瘪瘪的肚子,将一条裤子松松垮垮地耷拉下,裤脚都被踩到到了脚底,光着脚,一双破布鞋跟着脚跟,啪塔啪塔甩起泥点。
“讨饭,帮你家女人卖双新鞋来,冻去蛮烦人的”有春娘看见讨饭女人,就抹起了眼泪。
“哼,家里还有双雨鞋,她就不穿”讨饭朝女人瞥去一眼,“滚回去”女人一个颤栗,提着裤腰,踢踏,踢踏的回转去了。
“讨饭,雨鞋太冰的,穿不来的”有春娘教育讨饭。
“她又不晓得冷,管她”讨饭跟在女人后边走回家。
“也不晓得女孩有奶吃不”,有春娘啧啧的感叹。
傻女像是风中的一棵草,不知不觉中,就出了窠。跟她的妈很像,就是更瘦,更细。一双眼睛细长,看人总是眯缝着,同样细长的鼻梁下,拖着两条青虫。转眼到了上学年纪,可分到哪个班级,都没人愿意接收。最后,没办法,只能不作学生数,在教室最角落,摆张破桌,让她一个人坐那发呆。人们不知道她究竟认了多少字,每到期末,人们就取笑讨饭,“讨饭,你家囡了又背了几分头”。大多时候,只看见她在各家门前看吃。人们挥挥手,像赶苍蝇般,“去去,好回去了”,只有有春娘是会时常递给她一张饼,一块糖的。碰到我家裹粽子,也会塞给她一个,她一路啃着,路上碰到讨饭,便三两口塞进嘴里,讨饭撵上去后,扒开她的嘴巴,抠出来,一把甩掉,嘴里骂骂咧咧,“叫你想吃,再去,打断你的狗腿”。
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学毕业了。人们再一次看见她,才感到又过去好些年头了。
女孩突然就长高了,尽管还是瘦瘦的,细长细长,毕竟脸上有了些青春的朝气,胸脯微微的也有了点凸起的痕迹,人们就多看了几眼,嘀咕着看上去比她父母好像灵气点。
“讨饭囡,让别人睡了”等女孩走过,光头努努嘴,叱了一下。
“不会吧!哪个人不上相!”,人们不相信这是真的。
“切,前天晚上祠堂里做戏,一个后徐人从他家门口走过,看见一个死老伙从他家里出来”。
“不会傻婆让人睡了吧”人们猜测着。
“傻婆,她哩在戏场里,讨饭也在戏场里,就囡仂在家里。”这样说,人们才确信。
“哪个老伙,看清了没有”人们继续追问,
“看清了,我还不来讲哩。囡仂几块糖吃吃就好的,吭都不吭一句。”听光头这样说,人们朝他看看,有些意味深长。
我妈跟我描述时,我突然想起,我有次还看见傻女,在城里沃尔玛超市门口,怀里抱只泰迪,身上穿件毛皮短袄,脚底一双仿皮的高跟鞋,肚子明显的怀上了,两眼依然眯缝着,我估计她并认得我,我就远远的瞪了一眼,很快就逃开了。
有时,我会奇怪的觉着,傻女不是真的傻。就像讨饭,我听我父亲讲,他家祖上是个地主,文革时逃难到江西婺源去扛树,让树砸晕过,之后就这样了。
当我听到这些,我盼着傻女只记得糖果的味道。就像自己,总要去遗忘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