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剧本:复仇 改编自:小说《复仇》/汪曾祺
【故事梗概】
为了完成母亲心愿给父亲报仇的复仇者,在山中寺庙借宿的晚上遇到了一位让他感到亲近又畏惧的和尚。和尚“无心”的引导以及复仇者自身对自由诗性人生的探求,使复仇者在发现和尚是仇人后主动放弃复仇,与和尚一同在绝壁上开辟道路。
【人物介绍】
复仇者:年轻人
和尚:老和尚
母亲:复仇者的母亲
【舞台布景】
舞台分两层,第二层比第一层高出约三米。一条窄长的斜坡在第二层舞台面向观众席的一面凸出来;斜坡低端,一个斜放的平台像一条路,通向第一层舞台右后方。
第一层舞台,左方靠后,从天顶垂下五条八米长、一米宽的白色布幔,两条在前分居左右,三条在后居中,围出一间禅房;禅房中有一张竹榻,旁边有张小方桌;背后的一条布幔上,于一人高的地方挂了一个黑色的圆斗笠,与方形的白幔形成强烈对比。舞台右方靠前,垂下两条白幔,是寺庙大殿的空间;白幔背后有一张供佛用的案台,台上一个铜钵,用来插供奉的花,灯光把它们的剪影打在幔上;白幔边有一张几案,上面放着两卷经书;几案前有两个蒲团。
第二层舞台,偏右的地方竖立着正面视觉效果和白色布幔一致的三棱柱体,演员在其中表演时,内部的灯将影子投射到朝向舞台的一面。
所有布幔可前后左右移动并旋转。舞台台塔以外的空间都是黑暗的。
幕启。第一层舞台,禅房和大殿分别有斜上方的光;第二层舞台全黑。
复仇者端坐在竹榻上搅拌着半罐蜂蜜,手举起又落下;他的剑不离身。和尚端一支蜡烛,在徐徐地往铜钵里插花,只见他在白幔上的影子。野蜂成群飞舞的声音,时隐时现。
复仇者:蜜蜂成群时,是野花开了;蜂蜜成时,花就谢了。我这一生……和尚,你从哪里找来的蜜,哪里摘来的花?明天辞行的时候,我该叫你什么?“蜂蜜和尚”么?我呢?该不会是“宝剑客人”吧?我看到你一眼就看到我的剑。
和尚:(从布幔后走出来)好利的剑。
复仇者:这口剑,我天天握着,总觉得有一分生疏;到好像忘了它的时候,才知道是如何之亲切。可我见到你第一眼就觉得亲切……你可莫怪我唐突……
和尚:我见客人,亦似有缘。
复仇者:我们难道见过么?啊,人们都说,我长得极像父亲。也许,你见过我父亲的样子?母亲说,他被抬回家时只剩一口气,拿手指蘸着血写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亲拾起了他留下的剑。现在,剑在我手里。仇人的名字在我的手臂上。和尚,你听说过这个人么?
复仇者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几个蓝色的字。和尚沉默。
和尚:阿弥陀佛,罪过。
复仇者:我忘了,和尚是不赞同杀生的。如果不是把头剃光,你该有一头多好的白发。
和尚:(把蜡烛放在复仇者榻边的桌上,单举着一只手,后退了几步,既不拘礼,又似有情)庙宇偏僻,没什么可以招待;山高风凉,客人尽早安息。
复仇者盯着和尚看,起身为礼。和尚双袖飘飘像一只大蝴蝶,回到大殿蒲团上打坐。
复仇者:和尚一定是自自然然地行了无数次这样的礼了。你不说,我也听见。你说了,我可没有听。(模仿和尚的姿态走出禅房,到平台上)下雪了,可我觉得仿佛是秋天。山里的夜来得真快!我一路走来,就觉得一片安静。可是山里和路上是两个样子。
复仇者走上两层舞台间的坡道。顶光移动变化,模仿云飘过的影子。
渐起:孩子读书声,马铃声,舂米声,井栏边摇绳子打水声。
女孩画外音:(隐隐的)嗨,你这朵花!我明天一早来摘你。你在那儿,我记得。
复仇者:我爬的山多了。山是越来越高,山头和山头挤得越来越紧。路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路像一条长线,无穷无尽地。我该往哪边走了呢?
女孩画外音:(画外音,清晰的)山上有个庙,庙里和尚好,你可以去借宿。
复仇者:我真愿意有这么一个妹妹。
女孩画外音:(画外音)你听见纺车的声音吗?那是我的母亲。我该回家了。给你,蒲公英的绒絮,你帮我带它们到远方去。
复仇者:山呀,你们走得越来越快,我可是只能一个劲地这样走,不知为了什么缘由。我要是停在这里作一个货郎,来给这个山村添加一点声音,又怎么样呢?这一会可不能在这万山之间拨浪浪摇我的小鼓。白发的和尚呀!货郎的拨浪鼓在小石桥前摇,那是我的家。
随着一串拨浪鼓声,第二层舞台灯渐亮。一只大蝴蝶的剪影从禅房的白幔后飞过,接着从大殿的白幔后飞过,又飞过灯柱。母亲坐在纺车前的剪影从灯柱上显现。灯柱左边有一个青石围成的井栏,井边搭一架小红花。
母亲:天不早了,可我的孩儿还不回家来。
复仇者:母亲,我回来了,我在这儿呢。
母亲:你又跑到哪儿玩去啦?
复仇者:在干草垛那儿,有石头和青苔的气味。我遇着一个要摘花的小姑娘,穿着银红色的衫子,在门前井边打水。她长得像你,母亲,你说好不好玩?就像借你的线条里着了色,就像我的妹妹。还有另一样好玩的,我在草上做了一个梦。梦里边,现在我在山上。在许多山里的一座小庙里,许多小庙里的一个小小的禅房里。
母亲:你心里尽爱装这些闲事。你去看看,井栏边的花开了吗?
复仇者:嗯……一,二,今天开了三朵花。母亲,我多想摘一朵红花给你戴上。可惜我够不着。
母亲:你从来没见过母亲戴过一朵花。白头发戴红花是不好看的。
复仇者:可你的眉眼分明这么年轻好看!我没有看见你的老。
母亲:所以你的母亲有一副年轻的眉眼而戴了一头白发。就是母亲这一朵没有戴上的花决定了你的命运。到你长到能够得到井边那架红花的时候,我就交给你父亲的剑,你要按名字找到仇人,给你的父亲报仇。
复仇者:母亲,我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
母亲:天黑了,漏壶快要滴满了,我本还嫌它慢。你进屋来,早些歇息。
复仇者:要漏壶滴得再慢些,把壶里的水换成蜂蜜不就好了?漏里的时间也许本像水一样淡寡无味,换成蜂蜜来计算,会更加香甜么?难怪这个夜晚这么长,我一直闻见蜂蜜的味道。过了这个夜晚,我可是又老多了。蜂蜜又浓又稠。嗓子里并不泛酸味。我胃口一向好得很。我的胃不也是一个漏壶么,上面刻了很多时间。
复仇者回到禅房榻上。恢复幕启时的状态。
复仇者:现在,旅行人该睡了。
蜡烛灭了。舞台渐渐变暗。布幔上出现长而直的黑影,摇曳不定。忽然“丁”一声,佛殿上出现淡绿色的磷光;反复几次后,亮起一盏长明灯。和尚在敲磐做晚课。
和尚:放松他的眉头,散开嘴边的纹,解开脸上的结,让肩膊平摊,腿脚舒展。
和尚敲了一声一声的磐。复仇者敲着蜂蜜罐应和。
复仇者:这会儿我若是有一口磐,我也是一个和尚。 和尚,你敲磐,谁也不能把你的磬的声音收集起来吧?你想必不寂寞?
和尚:客人,你说的寂寞的意思是疲倦?你也许还不疲倦?
复仇者:你的禅房里住过多少客人?我在这里过了我的一夜。我过了各色的夜。我这一夜算在所有的夜的里面,还是把它当作各种夜之外的一个夜呢?好了,太阳一出,就是白天。明天我要走。明天该折回去了。
和尚:不到山顶上看看么?
复仇者:我有我的路要赶。路可以慢慢地等我,然而等我的人却怕等不到。唉,这个村子,我不知为什么走进来,向上一看,就决定上山借宿一宵,上山的路又是那么长。这座庙,这是一条线的尽头了,再往前没有路了。
和尚:你说得很对;再往上是一个绝壁,还没有人从那里走过去。
复仇者:和尚,你的庙子真怪。明明是对着绝壁,我却闻到海的味道。(来到平台上,往第二层舞台走去,仿佛在探寻)海是绿的,腥的。太阳晒着港口,把盐味敷到坞边的杨树叶片上。 来了一船瓜, 一船是石头,比赛着棱角。一船鸟,一船百合花。没有什么缘由,海水上涨了,海岸便落下去。捕鱼人撒了网,他们手里握着月光,捕了一船风。风跟海水一个颜色,就在家门外漾啊漾。蓝色的海风,母亲在我手上涂的字也是蓝的。
母亲的剪影在灯柱后出现。
母亲:我把仇人的名字刻在你臂上了。从今以后,你要走遍所有的路,找到他,把他打败。
复仇者:我要忘掉自己的名字。从今以后,仇人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母亲:唉,你一生中没有叫过一声父亲。父亲没有听见过你叫他的声音。
复仇者:我想不出父亲是什么样子。也想不出仇人的样子。
母亲:如果仇人遇见你,倒是会认出来的。大家都说你长得像父亲。你的样子真像你父亲。
复仇者:如果是个妹妹,她就会像母亲。我真希望我有一个妹妹!可是我没有。我没有!
母亲:唉,你的性情还是那样,一点也没变。你的父亲的仇当真能报么?
复仇者:……能。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我要找的人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走哪条路。
母亲:来吧,骑上你父亲的马。(一匹白色的马出现在第一层舞台角落)
复仇者:这匹马已经太老了。
母亲:老马是识路的。不把路走完,它不会死。
复仇者:母亲……
母亲:尽管去吧。
灯柱暗下去。复仇者骑马走在平台上,向两旁的黑暗展现手臂上的字。
复仇者:你们知道这个人么?
画外音:不知道。
复仇者:听说过么?
画外音:没有。
台上飘起雪花,风声。复仇者骑马走得迟缓。
复仇者:啊,这匹识路的老马,把我带到一个绝壁跟前。
复仇者试图驱马掉头,马把他摔下,跑了,扬起一阵雪尘。复仇者沮丧地立在斜坡脚下。
复仇者:父亲和仇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然而现在我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有一天找到那个仇人,我跟他说什么呢?真的,我只有一剑把他杀了。我说不出一句话。或者我干脆让自己被仇人杀了。有时候,我对他好像很有好感。我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么?仇人死了呢?
复仇者一转身,灯柱忽然亮起来,现出一个人影,和复仇者轮廓很像。
复仇者:是你。(伫立片刻,一步步地向灯柱走去)我知道,我跟你的距离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着你。(灯柱忽然暗了些许)只要我碰到你,我一定会认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会错!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灯柱忽明忽灭至灭去,复仇者单脚跪地,舞台上仅剩复仇者一束顶光。
“丁”一声,佛殿上出现淡绿色的磷光,但看不见和尚。
和尚:(画外音)嗨,客人!客人,这仅仅是一夜。你的饿,你的渴,饿后的饱餐,渴中得饮,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种床,各种方言,各种疾病,胜于记得,你一一把它们忘却了。你不觉得失望,也没有希望。你经过了哪里,将去到哪里?你,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在黄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着。你是否为自己所感动?
复仇者:(倏地站起)但是我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家!
舞台灯亮。复仇者打量佛殿的方向,慢慢逼近。
复仇者:这座庙!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一个蒲团是和尚自己的,那一个呢?佛案上的经卷也有两份。我现在住的禅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这间屋!墙这么白,这么平,一切都方方直直,严厉得逼人。可是,有一件东西就显得非常的圆。这件东西是黑的。白与黑之间的界限。不可移动,不可更改。这顶竹笠真大!(复仇者取下笠子)它本来不是这颜色,它先发黄,转褐,最后就成了黑的。连铜顶的颜色也发黑了,这里锈出了绿花。这顶笠子!真怪。什么人戴了这样一顶笠子呢?
一道黑影从白幔后闪过。
复仇者:什么人!
复仇者下意识地戴上斗笠,冲出禅房,拔剑击向一块掉落的物体,待看清物体是一块瓦片后顿住,走过去捡起来。
复仇者:唉,命运既然安排了我,陌生的瓦片取笑不得。可瓦片是无心的,我的剑却伤了它。(停顿,抚剑)剑呀,不是你属于我,我其实是属于你的。
复仇者酣畅地舞剑,最后定格在平台上,剑指向禅房的方向。剑刺出的一刻后,灯亮,和尚出现在平台边。
和尚:是我。舞得好剑。
复仇者:好险,再往前一步,我的剑就要刺穿你。
和尚:再往前一步,我们就要坠下悬崖。
复仇者:(一半骄傲,一半反抗)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紧张的停顿。复仇者紧盯着和尚的眼睛。
和尚:(平静)很好。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
复仇者:已经是明天了。和尚,告辞。
两人行礼。复仇者背身走在平台上,和尚目送他。舞台灯暗,复仇者面上和顶上有缓慢变换移动的光。舞台深处,一声坚定响亮的金属敲击声。
复仇者:多少日子以来,我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点,又升得更高。我看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低头,又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路。路像一条长线,无穷无尽地向前面画过去。云过来,我在影子里;云过去,我亮了。我的衣裙上沾了蒲公英的绒絮,要我带它们到远方去。有时一开眼,一只鹰掠过的视野。鹰只把青天和云背在翅上,于是显得潇洒;山把所有的变化都留在身上,于是显得亘古不变。我可是只能一个劲地这样走,为了出生在我之前的缘由。这是一条线的尽头了,再往前没有路了。(随着独白,布幔渐渐升高到第二层舞台上,先是整齐叠放成一面,对称地分列在舞台前方的两旁,随后在第二层舞台前一张张排开来,仅留中间约三米宽的视野通向舞台深处。)
复仇者刚踏上斜坡,布幔翻转,露出灰黑色的背面,营造出绝壁给人的压迫感。
复仇者:啊,我走到了一个绝壁跟前。
舞台深处,一星火光迸现,传来金属敲击声。复仇者踌躇片刻,向斜坡上走去。斜坡上起了风,飘起浓雾。复仇者弓着身子走,响起脚步的回声。
复仇者:好黑!半天了,我什么也看不见。退出去吗?不!这个声音,我的脚步发出的声音鼓励着我,教我走得稳当,不踉跄。好了,到了头。
复仇者站在布幔围出的窄道入口向里看去。一束顶光照亮了窄道深处的一个人。他几乎被一头长发完全盖住,匍匐着,一手錾子,一手铁锤,在开凿膝前的方寸,无视复仇者的靠近。火花和敲击声的频率渐渐加快。錾子从下向上移动着,那人的手慢慢举起来。
复仇者:一堆长发。一个又一个火花。他把手举起来了!(一束追光打向那人,复仇者站定。那人穿着和尚的僧衣,只见到宽大的袖子下露出青筋暴起的极瘦的手。)我看到两只僧衣的袖子。这双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那不是和尚的手么!(复仇者后退了一步。和尚回头,露出眼睛)那双錾子一样烫的眼睛!那是和尚的眼睛!(和尚举着着錾子和铁锤,一边敲击,一边把上半身转了过来。他的手臂上有一串涂蓝的字。)他向我转过来了。又来一个火花!我看到三个字,针刺的,涂了蓝的,是和尚的手臂,不,那是我的父亲的名字!命运祷告我找到了你;我已经走遍世上的路,这里就是所有道路的尽头!我的母亲还坐在纺车前,等我为她摘下那朵红花!
火花和敲击声有节奏地急急闪现。灯光快速变换,把复仇者的影子投向四面八方。他忽然拔剑举过头顶。剑的影子被放得很大。全部声音消失,灯光定格。
一串井水滴答回落的声音;纺车的声音起,越来越慢,然后消失。
复仇者:母亲。(长叹)我忽然相信我的母亲一定已经死了。
复仇者的剑落回鞘里,铿的一声响。他缓慢而坚定地向舞台深处走去。长发的和尚避让到布幔遮住的空间里,在原先的地方,摆着另一副锤錾。复仇者拾起锤錾。
复仇者:蒲团是两个。锤子,錾子,全都有我的一份。白发的和尚呀!我白色的马还跑在白雪地里。雪化了,我分明闻到海的气味。
马蹄声,蜂群声,海浪声。一声磐响,声音停,大殿上灯亮。和尚一声声敲着磐, 眼里闪着泪花。复仇者举起锤錾敲着,应和磐声;第二层舞台深处亮起渐强的光。十二下后,复仇者敲出最响亮的一声。全场暗,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