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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美丽的麻花辫

2018-03-28  本文已影响67人  天空_7183

我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周围的人都睡着了。我旁边的瘦高个男孩,仰靠在椅背上,脑袋向上抬起,嘴巴微微地张着。我对面的胖子,趴在餐桌上,粗胳膊大脑袋的,占去了餐桌的大半部分,他的吉他斜靠在座位上,再加上他的大屁股,又占去他们这个三人座的近一半。剩下一半上坐着两个女孩,她俩紧紧地靠在一起,头挨着头。

我们几个都是一个学校的,不过在坐上这趟火车之前,我们谁也不认识谁。现在是冬天,元旦刚过,离我们这一届毕业还有半年时间,学校把我们介绍到广东的一个工厂里实习。我们已经坐了八个多小时的火车了,刚一上车时,他们几个兴致很高,相互介绍着就认识了,那两个女孩一看到胖子背着吉他,眼神立刻活泛了。胖子吉他弹得不错,胖乎乎的手指还挺灵巧,有时还边弹边唱,歌唱得也好听,他们几个马上就聊得热火朝天。我不爱说话,就坐在一旁听他们聊,有时他们会问我几句,我就照实回答。后来他们就打扑克,我就从包里掏出一本《读者》来看,再后来我就睡着了。

车厢里灯火通明,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像一首无头无尾的催眠曲。火车一路朝南,能感觉到车厢里的温度慢慢地高了起来。

终于,火车停靠在了广州站,我提上行李箱,随着人流急匆匆地朝出站口走,天气很热,我感觉背上渗出了汗水。刚走出地下通道,迎面是一个巨幅广告牌,上面有一个金发女郎,只穿着内衣,半躺半卧,那丰满的胸部,雪白的大腿,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我心里想这不亏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

我们一伙人聚拢在广场上,周围是林立的高楼,街道上男女老少来来往往,大家都穿着凉爽的衬衫或T恤,只有我们这群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我们在广场上等了一会,又坐了上一辆大巴车。一上车,胖子抱着他的吉他坐在了第一排,前面几排座位很快就坐满了,我坐在了倒数第二排,我后面的坐位上还坐了一个女孩。大巴车又开了好长时间,大家又累又饿,谁也不愿意说话,车厢里一片寂静。一开始,我透过窗户朝外看,后来,当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也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叫我,睁开眼睛一看,就是坐在我后面的那个女孩,她用一根手指捅了捅我的肩膀,说:“到地方了,该下车了。”说完她就朝前走了,她瘦瘦高高的个子,提着一个很大的皮箱,由于太用力,她的身子朝另一边歪着。我这才注意到她留着一对长长的辫子,辫梢在腰部摆来摆去。

大巴车停靠在路边,马路两边都是一些两三层高的楼房,在昏暗的路灯下,只能看到一些黑乎乎的影子。路上没什么行人,车也很少,偶尔有大货车呼啸着驶过。我们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在领队老师的带领下,拐进了两排楼房间的小路,上了一段斜坡后,停在了一个大铁门跟前。铁门紧关着,透过隔栏间的空隙望进去,正对着铁门的是一个大院子,院子左手边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黑乎乎的,没有光亮。右手边是一排三层高的楼房,这会灯火通明。

老师上前拍了拍铁门,随即响起的狗叫声吓了我们一跳,一条大黑狗从黑影里窜出来,隔着铁门朝我们狂叫,努力想要挣脱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一个男人从门口的平方里钻出来,他拍了拍狗的脑袋,大黑狗不叫了,又退回到黑影里。那男人开了门,我们都进了院子,老师被那人领着进了楼房,我们都在院子里等待,各式各样的提包,皮箱,摆了一地,大家就坐在这些提包或皮箱上。我感觉那条大黑狗还在黑影里朝我们虎视眈眈,我尽量坐得离它远一点。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饥饿感就像那条大黑狗,扑到了我的肚子里,撕扯着我的胃。

我朝四周看了看,前面的这排平房像是厨房,靠墙是贴了瓷片的水池,上面装着几个水龙头。后面的这排三层楼房,既像是厂房又像是办公楼,偶尔有人影从窗户跟前闪过。我正在东张西望,猛地就看见那个长辫子的女孩就在我的左前方,她坐在一个黑箱子上,头微微地低着,双臂抱着膝盖,两条长长的辫子就披在身后。我朝她的脸上看去,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的肤色很白,戴着一副红色边框的眼镜。她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头稍微地动了一下,我赶紧收回了目光。

等了有十来分钟,老师终于出来了,跟她一起的还有两个中年男人,老师给我们介绍,说一个是经理,另一个是主管。经理说是要带我们去吃饭,大家都站起来收拾,背包的背包,拉皮箱的拉皮箱,经理摆摆手说:“不用拿不用拿,放在这里就行,有保安看着,丢不了。”他说的是普通话,不过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大部分同学都把行李放在了原地,有几个同学还是把包背在了身上,胖子还是背着他的吉他。

我们走出了院子,在一座座建筑物之间的小路上东拐西拐,最后进了一家餐馆,餐馆不大,我们二十多个人围坐了三张桌子,马上就显得很拥挤。大家落座后经理讲了几句话,大意是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希望我们都能在这里安心工作。他操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幸好大家都能听得懂。我们吃的是汤圆,我咬第一口时着着实实吃了一惊,竟然是咸的,而且是肉馅。

吃完饭后我们又回到那个院子里,经理给我们安排宿舍,所有的女生都住在眼前这座楼房的三楼,老师对我们说男同学们都发扬一下精神,帮女同学提一下行李。我顺势站到那个长辫子女孩跟前,提起了她的箱子。进了门,沿着楼梯上到三楼,正对着楼梯口有一间大房子,里面是一排一排的铁架子床。我们把女生们的行李放下就下楼了,那个长辫子女孩对我笑了笑,小声说了句谢谢,她的眼睛小小的,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我也冲她笑了笑,下了楼,我想,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主管带着我们男生又出了院子,走下铁门旁边的那个斜坡,横穿过一条马路,在楼房间的小道拐了两次弯,后来停在了一扇小铁门跟前,主管上前拍了拍门,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进了门,就是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两边是一个一个的房间,房间门上都编着号,有的房门紧闭着,有的半掩着,能看到里面的铁架子床和花花绿绿的被褥。房间里传出来女人们的说话声,还有唱歌声,有几个女孩站在门口朝我们张望。主管介绍说这一层全是女生宿舍。

走到过道的尽头,朝左手边拐了个弯,上了一层楼梯,来到了二楼,二楼房间的布局和一楼一样,不同的是这些房门上的编号大多数已经脱落,各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更大,都是男人的声音,说话声、吆喝声、打闹声、唱歌声、叫骂声,有普通话,还有我们听不懂的广东话,还有什么河南话山东话。有铁器撞击的声音,还有流水声,人的洗漱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不时还有光着膀子的男人在过道里窜来窜去。主管说这一层是男生宿舍,他在一扇半掩着的房门前停住了,“这个房间里还有三个空床位。”主管说着推开了门,一股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房间里靠墙摆了四张架子床,当中过道上放着一张桌子,有四个小伙子正围在桌子旁边打扑克,见有人进来了,都住了手,朝我们身上看。“妈了个巴子,又在宿舍抽烟,每人罚五十!”主管的声音一下子高了两个八度,朝那四个小伙子吼,有一个小伙子把手里的牌一扔,说:“真鸡巴晦气,睡觉睡觉。”其他三个小伙没说话,也都把手里的牌扔了,躺床上去了。主管没有再理会他们几个,转身对我们说:“你们留下三个人,住这个房间。”他的眼神从我们几个人身上扫过,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把我留下,我感觉那几个小伙子看我们的眼神不太友善,他们会认为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让他们受到了罚款。

“你们三个留下,”主管朝我旁边的三个同学指了指,“其他人跟我走。”主管带着我们继续朝前走,我在心里暗自庆幸。走到过道尽头,又上了一层楼梯,来到三楼。三楼的房间数量少了许多,发出的噪音也没有二楼那么大,走到墙拐角一个房间门口,主管说:“你们四个就住这吧。”我看了一眼房门上的编号:302。

这是很小的一个房间,里面除了摆着两张铁架子床外别无它物。架子床挨着墙放,中间留出来一个过道,刚够并排站两个人。床的前后也都抵着墙,说是墙,其实也就是一层木板而已,这里的房间之间都是用木板隔断的。房顶当中挂着一个日光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我们四个人,我,背着吉他的胖子,还有在火车上坐我旁边那个瘦高个男孩,还有一个男孩,个子不高,稍有点胖,我原来没见过,我睡上铺,瘦子睡我下面,胖子睡我对面下铺,我不认识的男孩睡对面上铺。胖子一屁股坐床板上半天没动,他佝偻着背,好像在担心一伸直头就会碰到床板上,他不住口的抱怨这房间太小了。我心里反而有点高兴,不用和陌生人挤在一起简直是太好了。我们开始收拾床铺,胖子把他的吉他小心翼翼的靠墙放好。大家都太累了,刚躺下不久就都睡着了,房间里有蚊子,不时在人耳边嗡嗡嗡的叫,还有那个架子床,一翻身就咯吱咯吱乱响。

第二天,我们就进车间开始干活了。我被分配在了电子装配车间,胖子和我下铺的瘦高个分到了制模车间,胖子上铺的男孩分到了绘图室。电子装配车间在那排三层楼房的二楼,车间里装了四条流水线,他们老员工管那叫“拉”,每条拉上有一名“拉长”。每天早上八点,四条拉线准时开动,工件在拉线上开始传递,当它经过你的工位时,你要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拿下来,再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你要做的工作,然后把它放回拉线,让它流向下一工位。如果有谁动作慢了,或是出了差错,影响了拉线的顺畅,就会遭到拉长的呵斥,如果让拉长呵斥的次数多了,你估计就离卷铺盖走人不远了。

我所在的这条拉线,大部分人员是我们一起出来的同学,以女同学居多,不过我都不认识她们。我本来就不善言谈,在学校时就属于那种默默无闻类型的,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话语就更少了,整天就是干活,吃饭,睡觉,乏味的要命。不过那个长辫子女孩,也在这条拉线上,她的工位在我的左前方,中间隔着拉线,看到她,我竟然像遇到了熟人,有一种亲切感。她很快就和周围的人熟络了,工作的间歇,她们在一起聊天,我在一旁充当听众,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高娜,老家在山西。

有一段时间,我们拉线上组装一种灯具,里面要用到一种电缆,大概有小拇指头粗细吧,拉长就安排我裁电缆。活倒是很简单,就是用切刀把电缆裁成固定的长度,能不能一刀下去切断一根电缆,完全取决于你的手臂施加在切刀上的力度。电缆一卷一卷的装在尼龙编织袋里,堆放在墙角,我过去把它们扛过来,用切刀一根一根地裁。刚开始我干得很轻松,可时间一长,我就觉得胳膊有点吃不消,酸困,手掌上也磨出了泡。

整整两天的时间,我都在干这个。早上八点一上班,一直干到晚上十点,中间就是吃两顿饭的间歇,能有短暂的休息。晚上下了班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难受,第二早上睡得正香,闹铃响了,又得爬起来去上班。干到第二天下午,我是一点劲都没有了,手掌上的一个泡磨烂了,一动就钻心的疼,手套也磨烂了,我不想干了,就让拉长来骂我吧,让他把我开除了算了。可是我又没有这份勇气,我怕自己找不到工作,我想起前两天收到的姐姐寄来的那封信,姐姐在信上说,爸爸托了一个人想在县里供电局给我找个工作,那天那个人说是要来给爸爸回话,爸妈提前准备了饭菜,摆了满满两桌子,结果那个人并没有到家里来,只是把车停在路边,把爸爸叫出去,说是工作的事情不好办,他给留意着,以后有机会再说,然后就要走,爸爸说家里饭菜都做好了,让人家吃了饭再走,再三地说人家都不肯来。爸妈没办法,把邻居们都叫来,吃了一顿没吃完,剩下的饭菜,爸爸妈妈又吃了好几天。

我当时是流着眼泪读完这封信的,当初之所以放弃上高中的机会念中专,就是觉得中专毕业后可以早点参加工作,爸爸的身体不太好,我想早点挣钱,减轻家里的负担。离开学校南下广州时,我在校门口的电话亭里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当时的我踌躇满志,我给爸妈说不要担心我,南方的机会很多,我要在这边好好干它几年。可现在我才来这边不到一个月,连一次工资还没领过,要是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该怎么给家里交代呢?我又能去哪里?难道还让爸爸为我工作的事去低声下气地求别人吗?不行,我得干下去,我不能让拉长开除我。我咬了咬牙,忍着手上的疼痛,继续干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高娜站在了我身边。我扭过头背对着她,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发红的眼睛。高娜用手指头轻轻戳了戳我的胳膊,我回过头,她递过来了几张创可贴。我愣了一下,高娜说:“快包上啊,还愣在这干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创可贴,尽量避免自己的手碰到高娜的手上,我的手太脏了,有电缆外皮上的油污,还有水泡磨破后流出的血。我拿起一张创可贴,想撕掉上面的塑料封膜,慌乱之中半天都没撕下来,高娜在旁边看着我,这时她噗嗤笑了一声,说:“还是我帮你贴吧。”我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都红了。我把手伸到她面前,她拿起一张创可贴,熟练地揭掉塑料膜,贴在我手上的伤口上,然后她把两边的胶带按了按,说了声:“好了。”就转身走了。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只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还有她那两条在后背上摆来摆去的麻花辫。

度过了最初一个多月的忙乱和种种不适应之后,生活变得像转动的流水线一样,周而复始地开始重复。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起床,五分钟穿衣服,五分钟洗脸刷牙,再用五分钟走到工厂门口,在门口的一个铁盒子里取出自己的工卡,塞进打卡机里“咔嗒”一声,八点整,开始上班,为了多睡十分钟,我从来都不吃早餐。中午十二点下班,大家端起饭盒到对面的厨房门口排队打饭,主食永远都是米饭,菜基本上就是炒海带丝,里面混几个肥肉片,炒白菜,油炸小黄鱼。三两口吃完饭,回宿舍迷瞪一二十分钟,一点钟又打卡上班。五点钟下班,同样的饭菜再吃一遍,六点钟打卡,开始加班,一直到晚上十点,下班,回宿舍睡觉。宿舍楼下有一对中年夫妇摆摊,卖炒河粉,河粉炒成金黄色,上面再撒上几粒油炸花生米,两块钱一份,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

我们宿舍的四个人,胖子喜欢弹吉他,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都要抱起吉他哐嘡哐嘡地拨弄一阵,边弹边唱,他说这吉他就是他的出气筒,每天抱着吉他蹂躏一番,心情都会好很多。胖子有一副好嗓子,他经常会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花房姑娘》,beyond乐队的《大地》,《海阔天空》,有时他也弹一些轻快的乐曲,像《兰花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睡在我下铺的瘦高个,每天回宿舍就把上衣一脱,露出黝黑的皮肤和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拿出一副拉簧,先正手呼哧呼哧来几十下,再反手咔咔拉几十下,然后把一端踩在脚底,另一端左右手交替拉几十下,他锻炼的时候很投入,不说话,只听见他哼哧哼哧的喘气声和弹簧发出的咯吱声。睡在胖子上铺的男孩,每天都是半夜十一二点才回到宿舍,胳膊底下夹一本厚厚的教电脑的书,躺床上先不睡觉,哗啦哗啦地翻一阵书。

我从学校走时也给行李箱里塞了两本书,每天下班后躺在那咯吱作响的架子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翻上几页,蚊子不时地在耳边嗡嗡地叫,我眼睛盯着书,伸出手啪啪乱拍,有时能拍死一只蚊子,手掌上留下一具蚊子的尸体,大多数时候都是拍了个空,大腿上,胳膊上,脊背上徒留几个手指印。这片刻的轻松和宁静,成了这一天枯燥的生活中最有趣味的时光。不过两本书很快就看完了,我在附近转悠过几次,试图找到一家书店,结果却是徒劳,这附近有的只是一座接一座,灰色的,有点破旧的工厂。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在一个超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书店,在一堆《故事会》,《知音》,和花花绿绿颜色暧昧的杂志中间,竟然有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寻羊冒险记》,还有一本现代诗诗集,我如获至宝,赶紧把它们买了回去,后来就是靠这两本书,我孤独一人度过了除夕之夜,这是后话不提。

我开始关注高娜,有事没事总会朝她工位上瞅上几眼,她的岗位是焊接,从拉线上把电路板取下来,把电阻、电容、二极管三极管等元件焊好,再放回拉线。她总是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每天都辫得一丝不乱。她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自从她给我包过手上的伤之后,我们之间熟悉了许多,平日里碰见后会互相打招呼,有时中午吃饭时我会遇到她,我想过去和她站到一个桌子旁,可最后总是没去成,我担心自己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有些脏了而且显得过时了,我还不确定自己头上会不会有头皮屑。工作间歇她和旁边的人闲聊,我有时也会加入她们之间的谈话,她喜欢流行音乐,喜欢当下热播的电视剧,喜欢讨论歌星影视明星,这些我都不熟悉,所以也很难插上嘴。我们拉线上有一个男孩,老家是广西的,梳着中分头,眼角有点朝下弯,所以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我发现他经常往高娜身边凑,高娜也喜欢和他聊天,他们俩经常有说有笑,聊得热火朝天。每当这时,我都会心生嫉妒,我在冲床的手柄上施加上十二分的力量,以此来表达自己那苍白无力的抗议。

农历新年渐渐临近了,有一段时间,我们疯狂的赶工,每天晚上下班都到十一点了,中午吃完饭的午休时间也取消了。有一天晚上直接通宵加班,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六点多我才回宿舍睡觉,迷迷糊糊睡得正香,有人咚咚咚地砸门,起来一看,是拉长通知去上班,我看看表,才中午一点多。赶到工厂,才知道是要发货,女孩子负责包装,男的装车,一个纸箱子五六十斤重,我们十多个人一人扛一个往大货车上装,虽说是冬天,可不一会大家就汗流浃背,不知道是谁最先脱掉上衣的,到最后大家几乎都成了光膀子了。就这样,我们一直又干了四个来钟头。那段时间,每天就是干活,吃饭,睡觉,书也不看了,拉线上也沉默了不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每天晚上下班后,我走在工厂前面的那条倾斜的小道上,昏黄的路灯照得人影忽高忽低,我的心情就如同这灯光一样昏暗。

后来就慢慢地闲了下来,拉线偶尔竟会有短暂的停歇。我们晚上的下班时间提前到了九点,有时还会不加班,每逢这种时候,大家如同过年一样高兴。空闲下来,大家都开始写信,给家里写,给同学写,寄过来的信,邮递员会放到门卫室,我们这拨同学里有一个是我老乡,她的信最多,每隔几天她都到门卫室去查,要是有我的信她就顺道替我取了,我再去找她拿。

有一天晚上不加班,我去找我老乡拿信。我上到了三楼的女生宿舍,宿舍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不在,只有靠窗户边的架子床上有两个女孩半躺着小声地聊天。我老乡也不在,我转身准备走了,却在门口碰到了高娜,她刚从外面回来,手里的塑料袋里提着几个苹果。她见了我也显得有点意外,“请你吃苹果。”她边说边把手里的袋子递过来,我忽然感觉到有点紧张,我没有接她递过来的苹果,“我来找我老乡拿信,”我连忙解释,“她不在我就先回去了。”话刚一出口我就暗暗地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慌里慌张的,这是多好的一次机会啊。我嘴上说走,脚底下却没动,高娜说:“你老乡出去了,你要不先在这等一会吧。”“好,我等一会。”我心内窃喜。高娜领着我来到她的床边,我挨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坐下,她拿出水果刀给我削苹果。她半蹲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根披在肩上,一根垂在胸前,她的眼神专注而又恬静。

我们开始聊天,说是聊天,不如说是她问我答更恰当,我没有和女孩独处的经验,更不知道如何挑起话头。这时我有点羡慕那个广西男孩了,他和高娜在一起时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能逗得高娜哈哈大笑。高娜问了一些我家里的情况,还问了我一些原来在学校的情况,我基本上都是如实作答。有时我们之间的交谈会中断,这时我就会感到很窘迫,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需要起身离开了,不过高娜很快又会挑起新的话题。后来高娜提议我们俩下跳棋,她从箱子里拿出跳棋在床边摆好,不用把注意力集中在谈话上,这让我感到放松了不少。她的棋下得很好,我们一人用两种颜色,当棋至中盘各种颜色的棋子混杂纠缠难解难分时,她总能独辟蹊径一举攻占我的大本营。我们一连下了好多盘,我是输多赢少。

那天晚上,当我离开女生宿舍走在工厂门前那条倾斜的小道上时,心情一下子变得大好,往日里那昏黄惨淡的路灯,这时竟明亮了许多。我几乎是哼着歌回到宿舍的,我下铺的瘦子在床上躺着,眼神空洞,茫然失措,他问我是不是看投影去了。那段时间,和我们宿舍相邻的街道上开了一个录像厅,每天晚上都会放录像,一百多平的大房间,摆上一排一排的凳子,用投影机直接将画面打到前面的白墙上,有点像小时候在老家看露天电影的感觉。放的都是当下流行的电视剧,或是港台拍的武打片,鬼片。两块钱一张票,我进去看过一两次,里面的人很多,去的早的有座位,去的晚的就在最后面或是过道站着。男男女女,热闹非凡,那情形就跟在电影院看电影差不多。听瘦子说每晚十二点一过,会放一些比较刺激的内容,他说到“刺激”两个字时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也很想去看一看,可是又觉得有一种羞耻感。我不禁想起了工厂里的文员,是一个本地女孩,爱穿一件低领T恤,鼓囊囊白花花的胸脯在衣服下若隐若现,让人回味无穷。不过我今天可不是去看投影了,我微笑着对瘦子说出“没看”两个字,我觉得我的笑容里有一种优越感,只有无聊的人才会去看投影,我现在有比看投影更有意义的事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去他妈的累,去他妈的无聊,去他妈的前途,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发工资的那天,高娜对我说:“下班后出去吃饭吧。”“好啊。”我一口答应,我有点激动,男女朋友之间的开始总是离不开一起吃饭。“不过要你请客哟。”她说。“没问题,你喜欢吃什么啊?”我摸了摸裤兜里那薄薄的几张钞票。“凉皮就行,我知道一家,可好吃了。”高娜微笑着看着我。我明白高娜是在替我省钱,我们的工资很低,而且拖了好久才发,等我还一下债,再留够日常的开支,也就所剩无几了。

下班后,我们出了工厂的铁门,高娜领着我走上了一条陌生的街道,路两边的厂房很少,有一段路的一边还靠着一条河,河水不深,显得有些混浊,夕阳的余晖投射在水面上形成闪烁的光斑。这应该是连接我们这个工业区和另一个工业区的路吧。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从我们身旁经过,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都很年轻。路两边摆有不少地摊,有卖衣服的,有卖香皂毛巾等日常用品的,有卖磁带和单放机的,还有一个旧书摊。我们慢慢地走着,每经过一个地摊前都要驻足停留。

我们吃凉皮的地方也是一个摆在路边的小摊,在几颗柳树下摆着几张桌子,我俩围坐在桌子旁,柳枝从树上垂下来,在微风中微微地摆动,再往旁边就是那条小河,河水缓缓地流着。吃完饭,我们往回走,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经过工厂门口时她没有进去,我们沿着街道继续朝前走。我们并排走着,我总是走在她的外侧,靠近车道那一边,我看书上说,这种走法才显得绅士。她说我像他哥哥一样细心。她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两条长长地辫子就在腰间左右摆动。我们聊学校的事情,也聊我们现在的生活,她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的。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了很远,直到天已经很黑了才返回,我的内心既甜蜜又有点痛苦,我喜欢她,可是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也喜欢我。

本以为这只是个开始,其实已经结束。有几天时间,高娜一直闷闷不乐,只是低着头干活,拉线上顿时沉寂了许多。我很想问一问其中的原因,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吃饭的时候,我们又遇上了,她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我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远去,最后只剩两条辫子在身后跳跃。

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她要离开了,她家里给她找好了工作,让她回去。拉线上的那个广西男孩又去找她,问她最近在听什么歌,她说在听王杰的《等你开口把我留下来》。我的心里很难过,她这话里分明是有所暗示,可是,她却不是对我说的。

又是一个发工资的日子。我在楼梯道遇到了她,她面对着我停下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她对我说她要走了,回老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开口挽留她吗?不,我可能不是那个人,那就让她走吧,既然分别已经不可避免。她低着头静静地站了几秒钟,就离开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第二天,我在拉线上就没见到她,听别人说她一大早就去车站了。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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