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悉空寂,无有真正。
一.
我叫阿小,我爹是个捕鱼的。
我家没钱把厢房一口气建完,把空出来的地,圈了个小庭院,里面种了芭蕉树,养了一条灰色的土狗。
我不喜欢去学校,经常逃课睡在小庭院里,晒太阳。小灰就睡在我旁边,有时候也会刨出根骨头来啃啃。
每次逃课被发现,我爹总会打我。我爹抄起插鱼的铁棍就往我身上扔,说我跟我娘一个贱样。
第二天被我爹拎到学校去,又成为学校里的笑话。
就像他们笑我娘一样。
二.
他们说我娘跟别人跑了。
我问过我爹这个问题,我爹说女人都是靠不住的,并恶狠狠的跟我说,假如我以后敢离开家,就打断我的腿。
如果人长期生活在某种匮乏的阴影里,她最终会成为阴影的一部分。
对于自卑和情感的渴望与羞耻之心,习惯了不被得到,就觉得天生就不配拥有。
我时常想,假如我没出生该多好啊,也许就没这么多破事了。小灰似乎嗅到了我的不对劲,跑到我怀里蹭蹭。
我看着小灰,感到很舒心。哦,忘了说啊,小灰的后腿是残疾的,是上次逃课被我爹打残的。我爹说,再有下次,就把小灰和我一起打死。
我不再逃课了。
三.
我本以为我的人生会和我爹一样,捕鱼,织网,老去。
直到傅祁的出现。
傅祁是咱村官的儿子,听说在城里惹了太多事,被送回村里的。
他坐在我后面。
时常在我背后贴小纸条,用剪刀剪我的头发,在我回答问题的时候移开我的凳子,看我摔倒的样子而哈哈大笑。
我按捺住我的性子。因为我爹说,他是村官的儿子,惹不得。
我不和傅祁说话,无论他怎么欺负我。我越是想远离他,他就越是阴魂不散。
命运发生的模式是一种早已被选择和排列好的秩序。
在傅祁笑眯眯的问我,要不要来块狗肉。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撒开腿就往家里跑。
四.
我爹坐在石阶上,抽烟。
我爹说,狗没了可以再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年的救济款还没着落。
这个夜晚,我告诉自己这样的难过一生只能有一次。
人有时会被自己的感性摧毁,是因为理性虽然有力,但它不是能够带来安慰的东西。
有时压抑会暗自滋生出一种挣扎与行动力。
天色刚好。
我跑到我爹捕鱼的船上。一头跳了下去,游向岛礁。海的子民都知道,岛礁附近盛产贝类,但也有乱流。
果不其然。水波一圈圈拥抱而来,站在岛礁上的我被海平面一点点吞噬。
我想接受现实了,死在海里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我爹领到救济款,加上我死去的补助应该也够活够晚年了吧。
人赴死的时候,安然而释怀。至少我是这样。
五.
傅祁救了我。
上天总是给出它认为正确的东西,从无错误。而我们,只有接受。
傅祁开始给我送吃的,我不拒绝也不接受。就是在想,如果小灰在的话,瘪瘪的小肚子一定变得圆股股的。
救济款也如我爹的愿。
时常我躺在庭院里,在想很多事情。
我总觉得这世间与我没有太过密切的联系,我只是个匆忙的旅人。也许是死过一次,又也许是天性。
傅祁总来我家找我。我爹每次看到傅祁都笑开了眼,闪着红光。
我爹私下跟我说,如果能嫁到村长家,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我知道他的算盘,他知道我不会拒绝。
六.
傅祁说想娶我。
我说可以啊,从你家跪到我家来娶亲。
我爹差点一巴掌扇过来。在这个小镇,男子只能跪天跪地跪父亲,更何况是村长的儿子。
傅祁沉默了许久,说,好。
那天很热闹,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有趣。村长咬牙切齿,我爹一脸陪笑的在傅祁旁边,村民想笑却又不敢。
伤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组织,是增生凸起的丑陋的东西,只为了保护和遮盖。有时我佯装不知这些疼痛,可它们是真实的存在。
傅祁待我很好。尽管我一直很冷漠。
傅祁走的时候要我乖乖听话,等他回来。
我点了点头。
七.
那天,是傅祁外出的第五天。
村长把我叫到祠堂。阴阳怪气的让我跪下。我自然是不跪的。村长一拐仗扬过来,我躲开了。
他踉踉跄跄的没站稳,并气的发抖。
他说,作孽啊,娶了你这么一个儿媳妇回来,我们家待你不薄把,你说说,你竟然跟别人私通。还不跪,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让大伙来评评理。
我有点蒙,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亮光,随后又仿佛明白过来些什么。
我没有解释,我只想等傅祁回来。被关在柴房的日子,虽清苦却也清闲。至少听不见外界的喧扰。
我也试图放下和消融内在积存的创伤。可命运似乎并不想给我一个喘息的机会。
没有什么发生是错误的。它们最终都是正确的。
我的天性,不允许我为自己辩解。
我不知道傅祁回来了没有。只记得自己大出血晕死在柴房里。再醒来时,小腹平平。
村长放我回家,并说这辈子不想再看见我。我又何尝不是呢。
八.
傅祁再娶的晚上。
我留了一笔钱给我爹,离开了小镇。
你在一块土壤里插枝生叶,若有必要,仍会亲手,把深埋土下的根块一点一点挖出。
就像,人可以死在任何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这是命运的孤独和刚硬所在。
都说养女像娘,我娘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呢?或温柔或刚硬?我不得而知,也无处可知。
大城市的夜晚总是灯红酒绿。
摩登女郎画着妖艳的妆,穿着开衩到腰部的旗袍,若有若无的曲线,弥漫着令人贪杯的诱惑。
白日里穿着西装,拿着文件的正人君子,夜晚像是一只刚放出牢笼的恶狼,道貌岸然。
交错的光线,混乱的酒杯,沸腾的音乐。刺激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是的,我在这座城市最喧闹的娱乐城陪酒。
九.
奥修说,死去的人,将在她生前所爱的人身上回收她的能量,这些能量会被她带走。我无爱人,也无心。
留在我身体内的能量来回乱串,而大城市的夜晚正巧能吞噬我多余的力量。
那天陪酒,恰巧遇见二狗。二狗看到我有点诧异,并告诉我,我爹病重。
我收拾细软,回小镇。
我爹躺在床板上,脱形的手一定拿不起鱼插了。凸起的血管一条条,在证明着这是病魔现有的领域。
我与我爹四目相对,也是无言。
在我爹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人都在尘世挣扎,轮不上谁同情谁。
我爹生来是与海为伴,我为他选择了海葬。在我扔向火把的那瞬间,小木筏 咕吱 咕吱 的响起来了,一个湍急的浪花涌过,我再看不见我爹了。
我对着那片海深深的鞠了个躬。
十.
佛家常说,回头是岸。
岸是不存在的,在我们得到真正的可与血肉之躯交融的信念之前,没有回头是岸。
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向何方,普天之大,是否能有我容身之处。
只记得那些午后。
阳光很暖,小灰刨到一根骨头,像邀功般,摇了半天尾巴。小脑袋蹭我脸的时候,很舒服。
每天在庭院等我放学,和我一起沿着海岸线奔跑,一瘸一拐的样子,煞是可爱又心疼。
我蹲在海滩边捡贝壳,它用小爪子刨了我一脸沙子,我说等我追到它就揍它。
我爹不给我吃饭的时候,它把自己的碗放到我面前,头颅高昂,一副你别太感谢我的样子。
我想触摸小灰的脸。
转眼画面又流逝。
我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尽管我以为我不会再哭。
半生浮萍,都融在了这眼泪里。
十一.
色如聚沫,痛如浮泡。
皆悉空寂,无有真正。
我这一生,没有娼妓,没有贩毒,没有害人。
若一定要说有着什么遗憾
不知道小镇庭院的花开了没有,芭蕉绿了没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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