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常的一天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140期“平”专题活动。
今天对林晓东来说,实属不平常的一天。
早晨八点十七分,他跟往常一样准时踏进公司大门,公司里同事都到得差不多了。只不过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平时跟他关系不错,也比较活跃的钟海民,此刻也是一反常态安静地坐着不说话。
其他同事都坐在位置上,盯着电脑发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搭腔,偌大的办公区域一片寂静。
林晓东顿感不妙,前不久他就隐隐有听说,公司可能会运营不下去。
难道……
“哇”的一声,一个女同事的哭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怎么办呢,我刚买了房付了首付,还指望着用工资付贷款呢。”
“我也是刚买了车子,等着还贷呢。”
“我家里老婆刚失业,好了,现在我也失业了,全家要喝西北风去了。”
“我都在这个公司工作十年了,怎么就破产了呢。”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办公室一下子喧哗起来。
林晓东也明白了,公司破产了,他们都要失业了。
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盯着那个用了四年的马克杯,边缘磕掉了点瓷;几本卷了边的技术手册;还有桌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蔫头耷脑,跟他此刻的样子差不了多少。
四年前,他大学刚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没想到才四年,公司就要倒闭破产了。
当林晓东抱着纸箱,心情沉重地跟着同事们一起走出写字楼时,手机铃声响了,他掏出手机,屏幕显示是老家区号。
“东子,”林晓东划开接听键,话筒里传来母亲熟悉的,却带着哭腔的声音:“东子……你爸……你爸他……”破碎的句子被哽咽声堵住。
“喂,妈,爸他怎么了?你慢慢说。”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心咚咚跳得厉害,不好的预感一股脑涌上心头。
“你爸,他在建筑工地摔伤了腰椎,现在,在医院,要做手术,工头垫付三千后怎么也联系不上了。”
“什么?”真是晴天霹雳,“做手术需要多少钱?”林晓东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纸箱差点脱手掉落。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箱子的边缘,硬纸壳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医生说最少得十万,家里就只有一万,问你大伯,二姨借了两万,凑起来也只有五万。怎么办啊?”
最后那句带着哭腔的“怎么办”,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林晓东的神经。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街头的喧嚣骤然放大了无数倍,汽车的鸣笛、人群的嘈杂、店铺播放的俗气音乐,汇成一股雷鸣电闪,劈头盖脸冲击着他。
林晓东刚拿到公司给的一万遣散费,又翻遍银行卡,加上信用卡透支,加起来也就两万。
“妈,我这里有两万,先转给你,赶紧先给爸交医药费,做手术不够我再想办法……”
电话那头明显能感觉到母亲松了口气:“那好的,我先去交医药费。”
还差三万,不,应该还要多,手术费还差三万,但其他地方也需要用钱。
玻璃门外,七月的阳光白得刺眼,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的浊味扑面而来,砸得他一阵眩晕。
阳光那么亮,却一丝温度也透不进骨头缝里,冷,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林晓东抱着那个该死的纸箱,像个游魂一样飘到最近的银行ATM机前。插卡,按键,转账。
给母亲转了钱,自己所剩无几。
去哪里弄剩下的三万?朋友?自顾不暇。网贷?那是个能把人活活吸干的无底洞……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边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一张贴在电线杆上边角的小广告猛地撞进眼里:“急招!B照卡车司机!日结!待遇优!联系……”
林晓东慢慢放下纸箱,拿出手机按亮屏幕,毫不犹豫地输入了小广告里的联系人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按照对方提供的地址,林晓东来到了郊区山脚下的砂石场,这里堆满了砂石堆,旁边泥水里停着一辆老旧的、沾满泥浆的蓝色大卡车。林晓东看着这辆卡车,恍惚觉得那是一头沉默而疲惫的巨兽。
突然间天空乌云密布,惨白的闪电撕裂暗黑的天空,瞬间照亮卡车斑驳的车身和泥泞不堪的道路。雷声从远处骤然炸响,像巨兽在头顶咆哮。
要下雷雨了,林晓东跳上卡车,不一会窗外已经下起大雨、那辆破旧得如同废铁的卡车多少给了他躲雨的场所!
想起他去见那个秃顶老板时,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拉开抽屉,摸出一把沾满油污的旧钥匙,随手丢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工资日结,好好干,这个活就是你的了。”
卡车外面,狂风裹挟着冰冷的、密集如子弹般的暴雨,打在窗户上发出哔哩啪啦声响。视线被雨水彻底遮挡,驾驶室里,一股浓重的柴油味、汗味和霉味混合的浊气扑面而来。座椅的皮革早已开裂,露出里面脏污的海绵。
林晓东咬牙把钥匙插进车,试了几次才拧动。引擎发出一阵老迈而痛苦的咳嗽声,车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烟雾,在暴雨中迅速被撕碎,终于挣扎着活了过来。
车灯亮起,两道昏黄的光柱费力地刺破厚重的雨幕,却只能照亮前方几米内翻涌的泥水和不断砸落的雨线。雨刮器开到最大档,疯狂地左右摇摆,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刮过的玻璃瞬间又被密集的雨点覆盖,视野始终模糊一片。
林晓东挂上沉重的倒挡,凭着感觉,一点点将庞大的车尾挪向那堆在暴雨中显得格外阴沉的砂石料堆。巨大的自卸车斗在液压杆的呻吟声中,极其缓慢地、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抬升起来。
装载机的铲斗在雨幕中挥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沉重的砂石混合着雨水,“哗啦啦”地倾泻进车斗。每一次撞击都让这辆老迈的卡车痛苦地颤抖。
装载机退开,林晓东挂上前进挡。松开离合,猛踩油门。引擎发出吃力的嘶吼,轮胎在泥浆中疯狂空转,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水,车身却只是在原地剧烈地摇晃、打滑。
泥泞像贪婪的沼泽,死死咬住了轮胎。冷汗从额角滑下。他咬着牙,挂上倒挡,再往前冲,再倒……反复几次,凭着蛮力,卡车终于像一头不情愿的倔牛,猛地从泥坑里挣脱出来,冲上了那条通往搅拌站的、在暴雨中几乎无法辨认的土路。
路况糟透了。暴雨冲刷下,路面早已不是路,而是翻滚着黄褐色泥浆的河流。坑洼遍布,每一次颠簸都让五脏六腑狠狠震荡。
方向盘在湿滑中变得异常沉重且难以控制,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向路边更深的沟壑。
林晓东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双手死死抓着冰冷湿滑的方向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眼睛瞪得生疼,死死盯着前方那被雨刮器勉强刮开的一小块可怜视野,神经绷得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引擎的嘶吼、雨点的爆裂、轮胎碾压泥浆的咆哮,以及他自己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在狭窄的驾驶室里轰鸣。
不知开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卡车艰难地爬上一段陡坡,引擎盖下传来一阵不祥的、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就在车身因上坡而微微后仰,车厢承受着最大压力的瞬间——
“嘎吱——嘣!”
一声刺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清晰地穿透了暴雨和引擎的噪音,从车斗后部传来!
林晓东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坏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脚踩死刹车!卡车在泥泞中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让他的身体狠狠撞在方向盘上。
他顾不上疼痛,一把推开车门,跳进齐膝深的泥水里。狂风暴雨瞬间将他吞没,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冲到车尾。
惨白的车尾灯光下,触目惊心!车厢左侧靠近尾部的位置,一道足有半臂长的狰狞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疤,赫然撕裂了锈蚀的钢板!混合着雨水的砂石,正从这道裂缝里“哗啦啦”地向外喷涌、流淌,像一道浑浊的小瀑布,迅速在车后的泥地上堆积。
完了!砂石在流失!这趟活要是运不到数,那老板绝对会翻脸不认账!那……父亲的手术……绝望像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怎么办?拿什么堵?!
林晓东的目光疯狂地扫过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混沌、狂暴的雨鞭和冰冷的泥浆。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能堵住这个该死的窟窿!
父亲佝偻着背在烈日下扛水泥袋的身影,他腰椎断裂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样子,母亲绝望无助的哭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啊——!”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压过了风雨的咆哮。没有选择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自己!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那道狰狞的裂缝,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狠狠撞去!冰冷的、带着尖锐锈蚀边缘和砂砾棱角的钢板,瞬间戳破他的皮肉!
不能松!松了,砂石流光了,父亲的希望就没了!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成调的呜咽,那是痛到极致却又死死压抑的悲鸣。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从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天边泛起一种浑浊的灰白色,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
林晓东终于把卡车挡板推回原位,他扶着滚烫的引擎盖,一步一挪,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蹭到驾驶室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开车门,把自己摔了进去。
引擎再次发出痛苦的咆哮,卡车重新冲进雨幕,驶向工地板房。
当那几间破败的活动板房出现在视野里时,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是一张惨白如鬼、沾满泥浆和血污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咬牙坚持了一天一夜,当东方泛白时,林晓东也完成了老板规定的任务,把那堆砂石运到了工地。
一万块!崭新的票子,带着油墨味,厚厚一沓。它们静静地躺在林晓东沾满泥土的手掌上,散发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
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