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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啊我把心事说给你听

2018-05-14  本文已影响0人  一种蛾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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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啊我把心事说给你听
楔子

凌晨三点。

大雨倾盆。

连绵的雨仿佛要穿透这座城市,呼啸的狂风就那样凄清地挂在高楼的一扇扇窗子上,电闪雷鸣声无止无休。

拨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呼吸混乱地起伏着,心颤抖得毫无规律。

“你是?”

“有人在听吗?”电话那边的人问。

“喂……”

“有人吗?喂……”

他的声音温和,礼貌。

不过一刹那,她的泪水就喷薄而出。

“是谁这个点打电话啊?”一个微嗔的女声传到她的耳畔,她握住电话的手一颤,呼吸也滞住了。

她用手紧紧地捂住嘴,不让抽泣声裂出一丝缝。

然而心内的悲痛如一把刀,游走在四肢和头颅,她无力地瘫在冰凉的地上。

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帮帮我……救我。”

沈茗的心事

这是第四年。

在急速流动的年月里,我把离开那段故事的日子活成了一滩水,毫无波澜。

第四年,我在A大读大三,做出了有生以来最倔强的决定。

我不顾朋友的反对,也拒绝了所有物质上的帮助,坚持独自经营一家小咖啡馆。这家心理主题的咖啡馆,以治愈为目的。

我无意也无力抚慰青春里的每个易碎的灵魂,我没有那样慈悲。我只想在以后得日子里,能够好好爱自己,爱别人。最后前尘散尽,一身洒脱。

朋友庄莘问我,快毕业了,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做这个决定呢?

我苦笑:“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大概只能做这些事了……”

庄莘低下头,不再说话。

这三年,如果能早一点同那个人追问前因后果,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也该放下心来,好好生活。

然而,这命里注定的悲剧,偶然被施舍慈悲,也追不上青春的离去的背影。

太迟了。

他选择心交了别人,让别人治愈。时隔多久以后,他才肯告诉我真相。

我把咖啡馆开在学校附近的一条热闹的街。

羽路。

最初,我那迈进新生活的第一脚就是停滞在这条繁华小巷。它充斥着浓郁的烟火气息,却又干干净净。

这是最真实的生活。

迎新的学姐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条街叫羽路。据说,陆羽曾经来过,留下了一片茶园。”

我干笑,僵着脸。

“嘿嘿,你也觉得这个说法很假吧!”学姐睁大眼睛看着我,对我的虚假的笑做出这一番解释。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解释是全然错误的。

我笑,只是在偷偷遮盖心底的震惊与悲痛,掩饰呼之欲出的那两个字。

我曾无比向往的两个字。

陆羽。陆禹。

曾经有人说,他在茶圣的故乡生活,山高水远的,他总会想要回家。

想回家的时候,他就坐在A大的空教室,悠然一个下午的时光,想着十多年前的旧事。

我问他是什么事?

他抿抿嘴,转了转眼睛,摇摇头:“不记得了。”


陆禹是我的学长,高中三年,我认识他的时间有点迟,我比他小了一级。

那是艺考将至的日子,在一条古色古香的长廊,他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练声。而我端着一碗清汤面,坐在离他不远的石桌上哗啦啦地制造响声。

“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

听见有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着绕口令,我不禁朝繁花铺盖的亭子多看了几眼。

零星的花沿着他的轮廓,倦意浓浓地往下坠。

他轻轻地扑去那些花瓣,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停下来笑一笑,就又开始读极拗口的句子。

“牛郎恋刘娘,刘娘恋牛郎。郎念娘来,娘念郎。”

我忘记了要吃面,要回教室,要离开这儿。

等意识到要走的时候又恍恍惚惚,被那个人黑白相间的校服和清爽的短发冲昏了头脑,不记得接下来回去的路。

索性就不再纠结,一直坐着。直到他要离开,我都把呼吸都控制到最完美,假装在品尝着人间美味。

心中却暗暗期待他回头看我一眼。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奈何桥上,饮下孟婆汤的前一刻,公子朝姑娘回眸一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

然而,这果真不是一个适合落花的季节。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把心事都说给好友庄莘听,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纳闷地看着我,说:“陆禹虽然不那么优秀,长得也没有多好看,但为什么就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呢?”

“你一个。瞧,那边还有一个。”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霎时黯淡下去。

窗外的匆匆走过的白裙姑娘,天生镀着光。

仿若故事里那个让公子心心念念,誓与之白头的闺阁里的姑娘。

有这样如花的妙人,我便再也不愿意去想他。

“你不要丧气啊!我有办法的!”

庄莘附在我耳畔说的话我全然没听见,我在想,青春总是如此,不过一个清晨的心动,便偷偷地失了恋。

我默默地翻开我父亲送给我的书籍。

一页页地读,却静不下来。

陆禹的心事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好好地休息……你爸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那个人端着一杯刚煮好的豆浆放在我的书桌上,我扫了一眼她手指上新的创口贴,轻轻一笑,说:“不敢喝,怕有味。”

我闻不见一丝关心的气息,她每一次对我的嘘寒问暖都有目的。

她的笑容顿时僵硬住了,留下满面的尴尬。

我不做理会,自顾自地拿起一支圆规,画一个圆,落在坐标上。却忍不住想到那些事,心中一痛,讽刺地说:“你看,这个圆规好不好使?下回,用这个威胁我爸,够劲儿。”

“陆禹……”

她的眼眶红红的,泪水围着转。

“你们要我怎么办呢?”

“你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

她一直都是软弱无力的女人,说话的语气从未和恼怒有关过,唯唯诺诺地围着我的父亲走来走去,规规矩矩地活着。

可是她活得那么累,我的父亲越发厌倦她那些卑微讨好的姿态。这样的女人活得没有一丝生气,她仿佛是旧社会的人,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深信因果轮回,

太过敏感多疑。

她不知听了哪个密友的闲话,潜移默化地怀疑起了她和父亲的婚姻,同时也从她所谓的密友那儿学来了“以死相逼”这一招。

但她却逼得一点也不彻底,我的父亲对此嗤之以鼻,却又无可奈何。

我上高一的第一天,她跟在我后面,陪着我上学,帮我缴费,安排好一切。深怕日后要赡养她的人出了一点意外。

她最后还是被挡在男生宿舍外,红着眼一个人偷偷去了办公室。

我的班主任语文老师第二天就对我施以同情的目光。

他说:“你的母亲多么辛苦,多么爱你。你要好好地对她,不要和她怄气,你的父亲做的不像话,你就要加倍地爱你母亲,知道吗?”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彻底寒了。我的母亲把自己放在制高点上,为父亲判刑,她正迫不及待地宣判父亲的罪行和她自己的无辜。

我是从那一天才明白,我的父母,婚姻漏了个洞,我的母亲是罪魁祸首,而我母亲的密友们,就是那一场龙卷风,推波助澜。

我曾无数次回忆,他们争吵的场景。

倾斜的茶几,破碎的茶杯,还有那哗啦啦的水流声。

每次深夜,头痛欲裂。


最近,有一个陌生人总是发信息给我。

第一天。

她说:“你穿得少,不要感冒。”

我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复,删除短信。

第二天。

她又说:“我知道你,但是你不知道我,像捉迷藏。”

我依旧没有回复。

第三天。

她锲而不舍:“你好像感冒了,吃点感康,喝点热水,别吹风。”

我再次删除。

第四天。

她说:“你还好吗?”

我没有回复。

她一连发送了三个疑问的表情。

我觉得那些表情太过于傻气,也对女生的小心思心知肚明。

我终于试探地问:“不好,又怎样?”

她说:“不怎样。我也不能做什么。你不认识我,我也不准备让你认识我的。我于你,就是流水。”

我有些烦文艺腔,便直截了当地说:“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她说:“我叫沈灵。我是高二的。同一个培训机构,播主班。”

隔了几分钟,手机铃声忽然想起,我看了看上面的号码,轻笑一声,按下拒绝接听键,换来的却是没完没了的噪音。

室友方铭被手机铃声吵得无法背诵古文,无奈地望了我一眼,问:“不接?”

“骚扰电话。”我耸耸肩,关了机。

第五天。

她说:“昨天的电话是我不小心拨打的,你不要放心上去了。真的。”

我笑,说:“我不会。”

她隔了一节课才回复的消息,我隔了一个上午才看的消息。她却开始问一些去A城艺考集训的琐事,比如:“我需要带些什么生活物品去那里?”

“学校离CBD近吗?”

“吃饭需要办卡吗?”

“那里的天气好吗?”

我对她的回答都是:“你去了就知道。”

此后的几天,她再也没有跟我发过短信。

沈茗的心事

“傲娇个什么劲儿?真以为自己是个佛啊?”庄莘冲手机屏幕翻了几个大白眼。

我说:“算了吧。”

她惊讶地问我:“what?”

我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告诉她:“算了吧!”

“我去!白费我的一大把激情了,这参谋我不当了……我这儿还一堆烂事儿。”

庄莘走了后,我一个人对着手机屏幕发呆,上下滑动着聊天页面,心也跟着上下颤抖。

我不主动找他,他是绝对不会给我发短信的。

我明明知道这样难免,却还是忍不住期待,忍不住伤心。我们不过是陌生人,何必指望要有什么交集。

他那样的优秀,身边人太多了,我呢,顶多算他身后的一个影子。

但是,在我要遭受打击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他。

那是一次艺术生交流经验的培训课,陆禹作为学长,理所当然地在讲台上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说,他在茶圣的故乡生活,山高水远的,他总会想要回家。想回家的时候,他就坐在A大的空教室,悠然一个下午的时光,想着十多年前的旧事。

我听着有些伤感,扯了扯打酱油庄莘的衣袖,说:“我想知道他想的什么事?”

“嗯,等下起来问。”庄莘有些心不在焉,今天一直低着头,没有直视过我的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问她:“你还好吗?”

“我能有什么啊……”她猛地抬起头,又迅速地低下头,我却恰好瞥见她眼角的鲜红的一道血痕。

“你同人打架?”我担忧地看着她。

“没有,不小心磕的……哈,提问都快结束了啊,你快站起来,站起来。”庄莘一把将我推了起来,我脸红了半截,望见讲台上的陆禹温和地对我笑。

“我是播主班的……我想问学长,你想的旧事是什么?”

我确实知道这个问题太过随心所欲,与艺考毫不沾边,但是对于他的讲话内容我确实只听到了前半截。

全班静了下来,或许是问题太过犀利,庄莘在桌底下朝我竖了大拇指。

陆禹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显而易见,陆禹把我列入黑名单了。

我对庄莘说出我的想法,庄莘哈哈笑了很久,说:“我帮你发的短信是‘我叫沈灵’,他可不知道你叫沈茗啊……”

我敷衍地点点头。

可是我总觉得,陆禹的表情不太对。他摇头的时候眼睛里分明写满了答案。

可他却说不知道。

庄莘的心事

我总是梦见那一天,他13岁,我14岁。

他一直跟在我后面。

我说,你走开。

他不肯走。

我说,你给我滚。

他愣着不说话,却紧紧跟着我。

我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他一番。

我说,你妈呢?

他也停下脚步,目光忽然黯淡下来,仍是不说话。

“她自己一大早花枝招展的,就让你穿这破衣服?”我冷冷地瞪着他。

他咬着牙,却一声不吭。

从小就是这样,我骂他,他不走开,我打他,他也不哭喊。

他果然是在试探我的,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这个人根本没有做人的底线。

尤其是在对待他的时候。

我从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我把他扔在脚下,踩碎,打包,丢弃。

“庄笠,你知道你们母子像什么吗?”

我指了指路旁垃圾桶上写的三个字“有害物”。

“祸害遗千年。”

这下,他终于走了。

我满意地打开一瓶汽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嗓子里面却是灼烧般的疼痛。

“什么破汽水!”我扭紧瓶盖,甩进了垃圾桶。

一对母女与我擦肩而过。

“妈妈,我以后不喝这个汽水了……”

“为什么呢?”

“那个姐姐难喝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我仰着头,摸了摸眼角,没有眼泪。

原来,小孩都会骗人,都是一样的。


读高一的时候,我渐渐意识到我和别人的不同,便开始变得孤僻,也不愿意同人说话。

只要一说话,就会忍不住爆粗口。

最后大多数人对我的印象就是,快跑,那个女生又要发飙了。

高中时期换座位都用的同一种方法,抽签。老师事先在ppt上做好座位表,等班长拿着黑袋子一个个地让人抽完签后才播放ppt。

我深觉这种方法麻烦又浪费时间,但班主任屡试不爽。

因为座位表上的号码不是单纯的阿拉伯数字,是随机的字母和数字的组合,所以在座位成迷之前,大家都不会偷偷地换纸条。

我和那个爱笑的女生方素莉坐在了一起。

她总是穿着蓝裙,笑着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说话软软的,听得我耳朵发麻。

她的文艺腔和她语文科代表的职位有非常大的关系。和我们那个年轻语文老师走得近的人大概都会被传染。

我有时候夜里会躲在被窝里摸摸自己参差不齐的牙。那些淡黄色的牙齿,在高一成了我的噩梦。

后来,沈茗对我说,她的妈妈是一名牙医,一直认为健康牙都是有点黄的,因为上面有牙釉质啊。

我紧绷了很久的口腔终于被这句话释放了,我觉得呼吸都是顺畅的,牙齿也不再那么丑。

我和沈茗的友谊是因为“一盒药”而开始的。

那一天,我躲在习题堆里头晕脑热肚子疼的时候,感觉背后有人在用手指轻轻戳我。我冷冷地转过身,声音有点大:“你干什么?”

后座的女生一愣,显然被我吓到了。

“刚才……有个男生过来了。”

“他怕吵到你休息,便让我把这个药交给你,”女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感冒药,放在我的手上,欲言又止。

我轻轻笑了笑:“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有亲弟弟,真好。”

“你要就给你拿去。什么亲弟弟。”我瞪了她一眼,这一次她没有愣住,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我弟弟在我妈妈肚里的时候就没了……我只是很羡慕你。”

我怔怔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抿抿唇。

女生扎着马尾辫,露出素净清秀的一张脸,她轻轻地描出一抹笑,大方地说:“没事的。”

这盒药以后,沈茗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近我,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直到方素莉的离开,我才恍然醒悟,我活在自己的恐惧里,太久了。

高中的语文老师仍然要求我们写日记。我并不喜欢把自己的隐私透露给陌生人,然后让陌生人给我评分,日记本都是敷衍了事。

那天,语文科代表方素莉请了假,走前嘱托我代发日记本。沈茗看见我一脸茫然,便主动帮助我。

结果那天有两个人没有收到日记本。我和方素莉。

由于这种忘记写名字的错误实在太过低级。语文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喝了一杯茶。

三天后,方素莉“整容事件”传遍全班。很多人都对方素莉“另眼相看”。等到方素莉病愈归来时,她被大多数人孤立开了。

方素莉知道后,愣了很久,没有说话。我看见她把从家带过来的宝贝画纸撕得粉碎。

“为什么?”她问我。

“很多人的名字我都叫不上来,所以我让沈茗……”

“我问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她把我借给她的一支铅笔掰成两半,我才记起来她是学过跆拳道的。

“我说你什么了?”我看着她,问心无愧。

“可笑。”她苍凉地低下头。我的心仿佛被她揪起来打了几棍。我不甘心地说:“我没有这么做!”

“可笑。”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的作业本都没有写名字,你没有偷看怎么会认出来哪本是自己的?”

“我去,是老师直接递给我的。你怎么不去怀疑老师?”

她不再说话,她觉得我在狡辩。

流言蜚语足以压垮一个人的精神。

何况是大多数人都无知地以为,镶烤瓷牙也是整容的一部分。

几天后,被人指指点点的她几尽憔悴。终于向班主任提出了退学。

语文老师一再挽留,方素莉坚决要走。

沈茗附在我耳边说,语文老师不适合当老师。

我当时只以为是玩笑,仔细想了想后竟然全身发寒。

沈茗悄悄告诉我,她去办公室交团员申请表时,看见办公室的老师们聚在一起,语文老师口无遮拦脱口而出的话,被另一个交团员表的学生听进心里了。

语文老师并不善于保管他人的秘密,方素莉很可怜。

我望着方素莉离开的背影,双肩包压得她渺小无比,她忽然停下来脚步,朝我的方向看过来,目光里透着一些复杂情绪,融成一摊水。

“我告诉她真相了。”沈茗说。

我忽然想起方素莉向我借铅笔时那神秘的笑,和她偷偷打量我的模样。

原来,她是把我当做朋友的。


“她哭得一塌糊涂。”沈茗说。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甜。

此后,一个人的生活与第二个人共享,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很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反感,心里是微微的甜。

班主任的抽签换座位法仿佛有魔力,我和沈茗再也没有隔得太远过。就算走开,她也能想到我,我也会记着她的。

高二,沈茗陷入了爱河。

她爱上了陆禹。

陆禹那个人,很怪。

她却一直在我的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梦中情人,我多次想,那么文静的沈茗去哪儿了?

我想,她当上心理医生以后,可以好好地研究一下,为什么恋爱会让女孩痴呆?

我也没空去管这些小女孩的情情爱爱。

手臂上的伤疼得我咬牙切齿,我搽了点红花油,揉到掌心火辣辣的才放开手。

庄笠一直靠着墙,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点恨。虽然是一点,我却知道那恨意浓到刻入骨中。

“不管你怎么对我,我还是不会改变对你妈的看法,她活着一天,我就跟她对着干。你最好期待是我活不下去,不然我真的会想把你们都杀了。”

“庄莘,你累不累?”

庄笠低着头笑,清凉过度的药味袭入口鼻,他皱着眉,轻轻咳嗽。

良久。

他看着我说:“你好好静一静。想想你活着那么辛苦,折腾什么?”

他开了灯,转身要走。

我甩掉药瓶,大步跑过去把门摔上,他的衣角急速避开了门的夹缝。

我背着门坐在房间的地上。不小心把满手的红花油揉进了眼睛,擦着擦着,眼睛就豁出一大片泪。

忍着疼痛,关上灯。

我不想看见任何东西,不想思考。我忽然觉得所有的事都没有意思了。

心痛得无以复加,就像被解剖,就像被万箭穿心,就像一颗被踩碎的蚂蚁。

因果报应。

我哭着笑了。

第二天早餐桌上,又是三个人,我的爸爸,已经失踪三天四小时。他行踪不明,我不以为奇。像他们这样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行踪了。

刺鼻的香水味扑上我的清粥和肉包,我狠狠地朝一桌的小菜打上一个喷嚏。

我拍拍手上从包子里漏的廉价油,又嫌不干净,便随意的抹在桌布上。

“这些菜别碰了。以后我不也不会做多了,反正饿不死她。”

那个女人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用餐巾纸拭拭嘴唇上的油渍,我看见她纸巾上的豆沙红唇印,我邪恶地想起吸血鬼的血浆。她自以为优雅,可那满脸的皱褶已经出卖了她。

坐在我对面的庄笠扫了我一眼,一言不发。我却注意到,他并没有怎么动碗里的粥,而是把心思放在桌底下。

破天荒的吃饭玩手机啊?我以为这只适合我这种被后妈形容为“野蛮”的人。

他是被我气得没胃口还是美人在手?

我轻蔑地笑,却故意眼神放光:“谈恋爱了啊?弟弟。”

“你乱说什么?你比我清楚他吗?”

女人替庄笠回答了我。庄笠似乎没有听见一样,镇定自若。他舀起一勺粥,又放下,始终没有再动过。

女人又抬起手,擦了擦嘴。恶心的香水味自她腋下向我袭来,我捂住鼻子。

“老女人。”

她最忌讳的这三个字被我脱口而出。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正欲发作,却见默不作声的庄笠敲了一下桌子,瓷碗碎了一个小口。

我心里偷笑。

“你看你凶得要把他手机里的美人吓跑了。”

看看了表,起身拿起随手放在桌上的书包。眼角却被书包的半截破拉链划伤一个口子,渗出的血珠流到脸上。用那女人嘲笑的话说,像鬼一样。

我摔门而出的时候,听见身后有激烈的争吵声,我不会相信那是庄笠在为我辩护。

因为从我说他是“有害物”起,他就已经被我赶走了。

陆禹的心事

最后一个提问题的女生太过于直率,目的也太过于坦白。她从座位站起来时的羞涩姿态已然出卖了她的心思。

这让我想起了那个陌生人。

我走下讲台。

意料之外的是,胆怯的女老师为了让我带动活跃气氛,指了指前三排的位置。我心里默默咆哮,却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了一个短发女孩左边。

那是前三排唯一的空座位。

“沈茗,你说,什么东西最恶心?”

“你怎么了?”

“老巫婆最恶心。”

“……”

“你怎么不说话?沈茗……”

“……你,小点声。”

我将右边俩女生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们似乎察觉到这样的场合不适合说闲话,鬼鬼祟祟地放低了音量。

“为什么?”

“你的旁边……”声音太小。

“……你怕他知道你是……沈灵……你紧张了?嘿嘿。”

我一怔,原来,沈灵是她,而沈灵又不是她。

她别扭的坐在位置上,似乎不安着。

她朝短发女生耳语时,我看见她马尾辫的摇晃幅度,带着青春的恣意任性。

她清丽面容宛如晚霞红透了并泛点橘色,我想起每个日落,教室外的一群人释放高考压力的方式就是看晚霞。

拍上几张照片,从闷热枯燥的作业堆中抬起头,偷偷地观赏那自由的象征物。

自由与纯澈的东西,总是让人流连忘返。我有一点明白了,那些丝毫没有美感的晚霞照片,为什么在那些人的眼底充满了梦幻。

女孩子紧咬着唇,似乎发觉我目光的停留。她有些颤抖,看起来心慌意乱。

我好笑地收回目光,好奇心却丝毫不减。

“认识沈灵吗?”我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一句话,我在后来的几天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引发的?

马尾辫的女生被吓得呛到,连忙咳嗽几次,才顺过气。

她伸出一只手指,弱弱地往左侧指了过去。左边敏捷的女孩意识到不对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瑟瑟地收回手。

“沈灵是我……”

她像我那一只垂头丧气的战败宠物猫,塔下耳朵,收起尖锐的爪子。

“是我姐姐。”她眼睛一亮,鬼主意蹦出。

我忍俊不禁。

“你可以直接说,你不认识她。”我为我的笑解释。

但是,她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

这个女孩子,有心事。

她怔了很久,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

“我是沈茗,沈灵是我。”


室友方铭最近总是晚归,翻墙进校,毫不费力,或许是随了他的警察父亲。我看见校门口的蓝衣裙女孩子面容清俊,却透着点忧伤和心高气傲的气息。

我神秘地看着他,一脸探索的模样。

他一脸正气地望着我:“干什么?。”

我笑道:“那个蓝衣服的女生谁?你女朋友?”

方铭无语地看了我几眼,方才说:“我妹。”

“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我是不放心我的妹妹,最近我爸那边有些事……”方铭白我一眼,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顿了一下,眯着眼看我:“那个经常在你身边的女生,是你女朋友?”

“滚。”我骂他,“那是学妹。一个培训机构的,播音生。”

话脱口而出,我却觉得少了点什么。方铭许久没有理我,我又加了一句:“她只是向我借资料,问我一些问题。”

好像少的不是这一句话。

“她人挺好。”我终于说出口。

“你觉不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方铭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突然低声说。

我有些愣神。

我笑着说:“什么不一样啊?”

“心里热了。”方铭说,“你以前是冷血的。最近忽然活了,对外界的事多了一份兴趣。特别是在拍晚霞的时候,你都抢在班主任前面了……”

明明是一句玩笑,我却慌乱起来,心突兀地无规律地跳了几下。

有些空,有些恍惚。我看见小阳台挂着满满当当的衣服和裤子,飘在空中,带着几分皂粉的清香,还落着一条条的水线,我站在阳台窗户边,吹着风,清爽的湿意拍打在我耳畔,冰凉的水滴在我的肩上。

那就好像清晨没有干的露水从树叶滑到她手臂上,那个人却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震惊地往后退了几步,避开那些没有拧干的水。皱着眉头思索着那些时不时蹦出脑海的画面到底代表了什么,又是为什么?方铭的话是什么意思?似乎只有思考这些件事对我来说才最重要。

方铭又拿起古文背颂,那“标准”的语音萦绕我的耳朵,他就像一个古代骚人,摇头晃脑。

我第一次没有觉得头疼。

我想起,这些天的清晨,我站在宿舍楼下等她,天还泛着黑,没有亮开。我在长廊练声,身边多了一人,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重复绕口令。

她说:“八百标兵奔北坡……”

她又说:“牛郎恋刘娘,刘娘恋牛郎……”

我停下来,看着她。

她的脸红透了。

然后,我告诉她,怎样区分bp和ln。

她不好意思地说,她有些饿。于是,我们买了加火腿的煎饼,涂上辣酱和番茄酱。又喝了豆浆。

……

在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我知道为什么了。

那一晚,我又梦见我的父母争吵,破碎的茶杯,哗啦啦的茶水一路流向我的脚底,忽然拐弯变成血色的蛇,缠绕到我的头上,我看见自己头上恐惧的窟窿,如同一个黑洞。

醒来后,头痛丝毫不减,只是没有那个窟窿。我从心底感受到,那个窟窿不是不见了,它是长到我的心里去了。

把我的心挖空。


她这些天在宿舍底下等我,我请了一个很长的病假,没有告诉她。

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她的头顶和发梢沾着几分湿意,雨水一直往她身上落,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一辆汽车飞过,昨夜的暴雨留下的一滩泥水被复制到她的校服上,白鞋上。

她依旧站着,紧盯着宿舍大门,表情焦急。

早自习预备铃响起,她终于失望离去。

我关上窗。

方铭在早自习下后,给我递来煎饼和豆浆。我闻见辣椒和番茄酱混合的气味,嘴里涩涩的,吃下去,呛出一身汗。

后来的几天,她也没有来找我。我看见小路上,马尾辫,裹着厚袄子,帆布鞋,戴着耳机,捧着录音机的女孩,瘦了点。


病愈后,我约了她,在一家咖啡馆。

复古的家具布满眼底,浓郁的咖啡香游荡在每一朵橘黄色的花瓣上,青绿台灯落下一圈圈淡黄色光影,如同一个梦,如同日落时的晚霞。

沈茗来得准时,手冻得通红,我将空调的温度调高。

她坐在我对面有些局促不安,服务员端过来两杯咖啡,她连忙拿起咖啡,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笑了笑,她问我有什么事。

她见我不回答,咬咬唇,抿一口咖啡,淡橘色的唇膏印在杯沿上,如素色的绸缎上添的一朵秀气的花。

她越发窘迫。

我再次微笑,轻声说:“很好看。”

她一身素净打扮,清丽雅致,淡色唇膏衬得她气色很不错,可是精心打扮还是无法掩饰她眼中的憔悴。

我看着她僵硬的笑容,轻轻叹息。

“找你来,聊些事。”

这是最俗套的借口。她却一愣,许久没有说话。低着头,喝上一口咖啡,或许是太烫了,她难受得红了眼睛。

我抿了抿嘴,气氛僵硬了一会儿,我小声说:“你穿得少,不要又感冒了。”

她抬起头看我,说:“好点了吗?”

“我觉得你有读心术,你知道我感冒了……”

我说。

“方铭告诉我的。”她爽朗地笑了笑,紧张的气氛逝去。

“不然,我会以为……你不想理我了。”她说。

我狠狠地一愣。

沈茗的心事

这是第五天,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宿舍里不见踪影。

庄莘失踪了五天。班主任说她请了假,我却隐隐不安。

我觉得奇怪的是,她最近精神状态不好。我和她说的话,她总是听不进去,六神无主,最后我一个人尴尬地冷场。

我不清楚她家的地址,她也很少和我提过她的家庭。但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可以知道她不幸福。

她有一个烦人的继母和弟弟,还有那个一个月见不着几次面的父亲。

我决定再打一个电话。

我跑到教室外终于拨通了电话,庄莘的声音很低,她轻轻地笑了笑,电话那头传来声音:“我没有失踪,不要担心。有点事——”

“同学,你可以进来了,控制好情绪……”

陌生女人的声音,我听见推门的声音,疑惑地问了一句:“庄莘,你在哪儿?”

“庄莘?”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我发现她已经挂了电话。我反复思考电话里那陌生女人的话,心中一跳,庄莘在医院?

她病了?不,她的家人病了?

她在哪儿?

她怎么样了?

一阵呼喊声打破我的思绪,我看见教室门口站着的男生,他没有穿校服,黑色风衣和清爽的短发,五官端正,气质儒雅。

陆禹。

时隔几天,他再次来找我,不是要回那些复习资料的,他和我说了许多话,都是闲聊。这在以往的我看来是幸福无比的。

但是今天我没有。

我好几次地抬起手偷偷看表,蹙眉听着他说话。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不过半个小时,全都是他自言自语,我仿若局外人,除了偶尔“嗯”几声,别无他言。

“我过几天会去A城准备艺考……”

“嗯。”

“有什么事可以跟我打电话,号码你也有。”他笑了。

“嗯。”我低着头。

“你是有什么急事就去吧。我也没说什么正经事。”他见我对闲聊毫无兴致,善解人意地说。

“学长,”我突然抬起头,提出这个不沾边的问题:“要是有一个人忽然消失了,怎么找到她?”

话一出口,我笑自己太过愚蠢。他怎么会知道如何寻找庄莘呢?但是那一刻,我看见他眼睛里温和的光,心里的愧疚一下涌上来,想把所有的心事对他全盘托出。

陆禹看着我,有好几秒都没有说话。我仿佛听见自己的耳畔划过一阵呼呼的风。可是风怎么会“呼呼”?不是风动,是心动了。

他的眼睛里溢出一点我看不懂的情绪来,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也在想,失去的,如何寻回。”

“你总是可以把话说进我心里。很神奇。”

我眨了眨眼,他是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自心底最深处说出来的话。

“沈茗,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穿的少,不要感冒’。”

“那个陌生的短信,让我一度很熟悉……”

他顿了一下,嘴唇张开,又无奈地合上。

“但是,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无聊的人。我觉得,我以后也不太可能有趣起来……”

“我并不想……”他缓缓地说,语气有着几分无奈和坚毅。

我的鼻子涩涩的,眼睛酸痛得不能抬头看他身侧刺眼的光线。如同很小的时候,我学如何切一个洋葱,遮挡着鼻子,可是那刺鼻的味道还是钻进指缝。

他抿抿唇,眼睛闭上又睁开,我看见他衣袖中的手指紧紧地蜷缩着,防备着。那种许久未有的疼痛感伴随着酸涩感一并袭入心脏。

他生病以后整个人都有点不一样了。但是我不知哪儿来的感觉,它告诉我,这个不一样的他,才是真的他。

那天,我没有在宿舍楼下等到他,是他的室友方铭告诉我,他请假了,小病而已。我买来早餐,托方铭带给他,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不告诉我?我在宿舍下面等了他很久……”

方铭怪怪地笑:“他一直都有点奇怪。不过最近已经好多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办法不往心里去,在他约我去咖啡馆的那天,我绝望地发现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害怕告诉我。

那就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陆禹……”

我脱口而出。

他怔了怔,欲言又止。

终于,他笑出声,轻轻地说:“快上课了。你回去休息会儿,不然下午的课没精神。”

我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散下来,太累了。

他走了,复习资料被他带走了,那被风吹起的纸页在翻来覆去地动着。

如同一个人的辗转反侧。

我知道,结束了。

庄莘的心事

沈茗找到我的时候,我站在病房门口的椅子前玩手机。

她拍拍我的肩膀,把我搂进怀里。可是她不记得,我比她高。

她根本搂不住我,只要我挣脱,她就会放弃。她就会看不见我的软弱。

可是我就像失去了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任由她安慰我。

她夺走我的手机,用纸巾擦拭屏幕。

她说:“你哭就哭,可别让手机进水。”

我深深地憋住一口气,不让悲伤膨胀出来,那样的抽泣声太寂静,太无助,我不要。

“沈茗,我为什么要哭?”

“庄莘,心痛怎么能忍?”她叹息。

我看见她的眼圈红透了。


我不敢怀念过去,因为我害怕我会爱上过去,那并不是我该爱的,那些光滑的外表下其实是一摊白骨,活着的坟墓。

我妈妈不是我妈妈,而我在十四岁以前,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妈妈。

我的爸爸常年出差在外,是什么工作,小时候我不清楚,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

我对他的事再也不感兴趣。

庄笠是我妈妈的儿子,我是他的姐姐,比他大了一岁。

我很小的时候,牵着妈妈的衣裙,走在后面。庄笠回头,力气非常大,他一把我拖走,他嘟着嘴:“那是我的妈妈,你是我的姐姐,你必须牵我。”

“妈妈,难道你是他一个人的吗?为什么我不能牵你。我不要庄笠。”

我的妈妈愣了一会,随即笑了笑,推开我的手,牵起庄笠。过了很久,她才看了看落在后面的我,说:“快跟上来。”

庄笠笑到把一口冰淇淋溅在妈妈裙摆上,妈妈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而我想起,我午休时偷偷吃冰淇淋,它滴在妈妈的鞋子上,妈妈一把夺过冰淇淋,丢进垃圾桶。那以后,冰淇淋成了庄笠的“专利”。

我跟在后面,太过早熟与敏感的代价就是泪水落了一箩筐。

我的妈妈为什么这样爱庄笠呢?

我慢慢地嫉妒起他。

庄笠,你不要动这个。

庄笠,我的娃娃怎么少了一个头绳?

庄笠,你的脚好脏,不要在地毯上打滚。

庄笠,你怎么能够不刷牙就吃早饭呢。

……

庄笠,你就像一个坏孩子,妈妈不喜欢你。

庄笠做任何事我都能挑他的刺,他总是鼓着嘴,气呼呼地瞪我,你是坏姐姐。但是后来,他不瞪我了,而是换了一种让我特别抓狂的方式——冷战。

每次冷战以后,我就狠狠地戳戳他的肩膀,他看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看电视。我灵机一动,抢走遥控器,爬到桌子上,大声说:“来呀,打我。”

“你好无聊,下来。”他终于说话了。

“那你跟我打架。我要赢你。”我得寸进尺。

“你下来。”他说。

我哼一声,嘚瑟地笑,手舞足蹈起来:“我偏不!我就不要!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

“庄莘——”

我摔得头昏脑涨,温热的血一路落到我的肩膀上,我看见地下是碎了一地的瓷片,桌上是一半残破的花瓶轮廓。

那似乎是爸爸妈妈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

我惊恐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睁开。

我在医院醒来,头上包了一层层纱布。我摸了摸额头,痛得牙齿打颤。

庄笠说爸爸妈妈刚刚走,问我饿不饿,我摇头,问他:“花瓶怎么办?”

庄笠说:“你吃点东西吧。”

“你不告诉我花瓶怎么了?”我激动地坐起来。

庄笠想了想,说:“没事。”

“你撒谎,它破了。”

庄笠又想了想,说:“你吃不吃粥?”

我冷冷地瞪他。

他终于妥协了,说:“我跟他们说,是我打破的,是我没有看住你。”

我继续瞪大眼睛,庄笠低下头,说:“没事。不过挨了一顿骂。”

我纠结一番,皱皱眉头,别扭地说:“对不起。”

庄笠微微一愣,摇摇头。

“你吃点东西吧。”

我转了转眼睛,兴奋地说:“我要吃冰淇淋。”

我不得不承认,那些嫉妒,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或许,这本来就不是嫉妒,我只是羡慕他,他能够笑得那么好看。

小时候就是好,恩怨情仇都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冰淇淋就能化解燥热沉闷的气氛,而长大以后,青春的难题,不是一个冰淇淋就能解答,冰淇淋只会化成衣裳上的污渍,让晚上洗衣服的时候厌恶嫌弃,你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吃冰淇淋呢?

庄笠的心事

青春不是都有一场噩梦吗?

无可否认,庄莘说,她的噩梦是我和我妈妈。

那,我的噩梦是什么呢?

那个女孩?那些抓不住的梦影?还是那些烟头堆起来的青春?


她抓着妈妈的衣角不肯松开,我找了一个方法去夺回她的目光,可是从那以后看她我的目光都带着凶意。

她总是狠狠戳我肩膀,对我吹毛求疵,我总是瞪着她。


她轻轻松松地爬到桌子上,我无奈地对她说,下来。她真的下来了,但是摔得惨不忍睹。

幸好没有毁容。

还说要吃冰淇淋,要真的摔傻了,我该怎么办?


她哭得泪水鼻涕混在一起,我有些嫌弃她,她还拽着我的手,当成纸巾。我看见那些晶莹的泪水,哗啦啦地落,别开头。

她说,她不应该胆小,不敢承认花瓶是她打破的。害我被打。

她又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只是挨了骂?

我想了想,说,因为你是我的姐姐啊。


她背着新书包,站在我的教室窗口前,偷偷看我,我朝她笑,她做了一个鬼脸。回家的时候,我一直牵着她。

她又走得很慢,肯定是腿太短了。


妈妈告诉我们她要出门,中午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她晚上会很快回来。

果然,中午有一个男人来敲门,站了一个小时。

庄莘显得坐立不安,我偷偷笑她。

被她发现了,她赌气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她睡着了,口水流得湍急,嘴里喊着要吃冰淇淋。


她说,她最近有些烦恼。

我问她是为什么?她不肯告诉我。

后来,我偷偷在她的书包里看见了一张情书。

我又偷偷地到她的班上去,我注意到有一个毛头小子一直盯着她,我找那个男生聊了一会儿。

下午放学的时候,庄莘兴高采烈。


我们初中没有在同一所学校。

那天下着大雨,她很晚回家。全身湿漉漉的。

我说,你的伞呢?

她不回答。

我只好罢休,给她做了一碗姜汤,姜特别多。


她最近都很奇怪。

我感觉我们走得越来越远。

我发现了原因。

一个陌生女人总是来找她。

我的爸妈最近争吵不断。

我妈妈说了一句让我震惊不已的话,她说:“我凭什么要那么博爱?你看那个老女人最近老是围着她,我为什么还要把她当我的女儿?我只有一个儿子,你不爱他也没关系,反正你养你的女儿,我带我的儿子。”

庄莘,不是我的姐姐了?

爸爸也不是我的亲爸爸了?


没有了血缘关系的禁锢,我们的疏远日益明显。

我十三岁那天,她感冒了。

我追着她,她要我滚。

我真的离开了,我发现,庄莘一下子变了一个人,敏感至极,无论任何事都会让她大发雷霆。

她说,那是你们欠我妈妈的。


她开始恨着我。

她开始光明正大地和我妈妈争吵,最后她们两败俱伤。

她开始躲在厕所里抽烟,也许那能够解愁。

我试过一次,然后上瘾了。


我开始恨着她,那个永远都是冷漠讥讽姿态的她。

我遇上一个与她截然相反的女孩。

她笑,不带着任何轻蔑。

她哭,也没有任何怒意。

那么纯粹,自由。

仿佛是一棵树开出两种颜色不同的花,庄莘是紫色,而她是蓝色。


我居然无法回忆我和那个女生交往的过程,我不记得是那棵树下,她向我表白。

我也记不清她的年龄,那模样,模糊不清。

我只看见,她的蓝裙子飘得恣意洒脱。

而庄莘那猜测,落寞,无奈,仇恨的表情。

我为什么只记得这一幕,我不停的问自己。却发现所有的疑问都是徒劳,我走不出这片记忆,这里面都是梦影,烟头,还有一个女孩。

她穿着紫色衣裙,身后是一个握着匕首的男人。

我跑过去,想解救她。

那一刻,我的世界恍如天地置换,血色迷糊。


我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听见,庄莘在唤我,而她看不见我。我如一个幽灵,无数次穿透她,却无法琢磨她。

她没有穿紫色衣服,那个我救下来的女孩是方素莉,她穿着蓝裙子。

在那最危机的一刻,我居然看见了庄莘。

然而,这一次我无法像你一样,笑着醒来,吵闹着说,我要吃冰淇淋。

沈茗的心事

庄莘的状态更糟糕了。

在无数次的以泪洗面后,她终于晕倒,又哭喊着醒来,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问,庄笠呢?

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对她的帮助最大。

庄笠现在已经躺在那个冰凉的盒里,没有呼吸,没有知觉,所有外界人的心碎他都无法施以安慰。

庄笠在日记里说,他喜欢那棵树上,开着紫色的花。

庄笠的爸爸并没有找到那棵树,他的妈妈当场哭得狼狈不堪。雨水无情地熄灭那些尘世烟火,繁华变成一点点碎片,最后落进坟墓。

那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向他鞠躬,对着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行礼一个小时后老泪纵横。

他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凶手已经抓住了。”

他的女儿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或许,这样大的心碎都不是她与庄莘所能承受的。

因为庄笠,我认识了庄莘,因为方素莉,我和庄莘成为朋友,又因为方素莉,庄莘失去了庄笠。

青春失去了这个男孩。

庄莘说,她之前说的话,一语成谶。

她说,她会一直和他妈妈对着干,除非自己死去,不然她会杀死他们。

庄莘把她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我,我抱着她,她哭得像很多年前那个心疼弟弟的女孩子,所有的一切就像回到从前,回到那只有冰淇淋的凉气,没有燥乱与仇恨的夏。

有一种感情,多年后的我依旧无法解答。它是陆禹那些清晨的耐心解答,它又是他欲言又止后的微笑,它如庄莘和庄笠之间那无止无休的争吵,它又如庄笠逝去后庄莘的痛不欲生和悔恨交加。

到底是什么?

多巴胺使然的微妙情绪。

看起来是那样,仔细看起来却又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样?

只属于青春那年轻的模样,与一生中所有时期截然不同的模样。

无以名状。


高二过了一半,庄莘渐渐可以投入学习,她说这样能分散注意力。

我为她高兴,至少她已经在想办法走出来了。

只是那偷偷躲在被子里的女孩子不再是因为牙齿而苦恼,她是明白了真正的悲伤不是苦恼,而是做什么都会想到那个已经离她很远的人。

寒假,我去A城艺考集训,庄莘跑过来抱住我,她说:“你要好好把握,不要像我一样……我看出来了,你也不太开心。”

我苦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和陆禹已经很久不曾联系。他那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只希望他能慢一点告诉我。


“学长,你来了?哈哈,肯定是来带我们到A城潇洒的,说吧,怎么浪啊?”

“外面有点混乱,你们就尽量待在学校里。”

“好吧,老师说过这事儿。”

“你们快出来吧,学长带我们参观学校!楼上的女生们。”

我们下去的时候,一群男生在楼下站着,A城的灰尘多,雾霾重,大家都带着口罩。

我一个人走在后面,没有庄莘和我说话,有点无趣。与其说是参观学校,不如说是传授艺考经验。

听说这个学长艺考成绩不错。我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的背影,他似乎注意到有人望着他,回过头来摘掉口罩,朝我笑了。

“沈茗。”他礼貌地说,“走快点吧。”

我更加忐忑不安,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时回过头来,与后面的人聊天。

这一路,我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一直在等他忽然开口,忽然说出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

就像初次见面,我等着着他看我一眼,对我回眸一笑。

那时候是期待至极,但是如今,我丝毫不期待。

我知道,他如果看我一眼,我就会忍不住颤抖。我太害怕失去了,尽管,我们之间只有那些清晨,像雾一样,漂浮不定。

陆禹的心事

终于再见了。

我是期待着再见,还是期待着离别?

我是想说,你会让我不断记起那些破碎的画面,还是想说,你让我变成了这个青春应该有的模样?

我不知道。

我想了太久,毫无头绪。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如同我离家出走的日子,躺在故乡的茶香里,盯着那不断漏着水的房顶,拿起一只盆接住,它打在那红色的平面上,漾出一个圈,然后消失,又一个圈,再消失。

迷茫,迷途。

走失在青春的桥上,前方是暴雨倾盆,后退是火光漫天。

即使有个找到我的人敲了那扇勉强遮风挡雨的旧门,我也不能打开它,就这一个简单的动作,我也做不来,只余那阵敲门声愈发剧烈,我全然似旁观者。

“学长,你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吗?”

“我有点累。”

沈茗低着头,她一路上都是淡漠的表情,戴着橙色口罩。我别过头,不再看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是真的累了,我感觉到那压抑的气息,在所有人都去食堂用餐后,我拉着她跑出食堂,顾不得身后所有人疑惑和暧昧的表情,我只想带着她走,走到哪儿?那个能够看见晚霞的地方。

她轻轻推开我的手,眼圈泛红。

我说:“你知道了。”

她不点头,不看我。风吹起她的马尾辫,和橙色连衣裙的轻纱,她蒙在一圈光里,我一度去触摸光芒,可到手后都被我变成了灰烬。

原来,光也会成灰。晚霞也会失去颜色。而她,永远是橙色,淡淡的,不浓烈,一点不浓烈。

她越走越远,越笑越苦,她不知道怎么回去,却知道,如何远离,一个渴望不被爱的奇怪的人。

那,再见吧。我把方向告诉她,并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最后一抹橘红泯灭,有人在放烟花,一闪一闪,在快乐的人眼里如繁星,我却只看见,那一摊红色和清香融进黑色的海里,那个在我身旁的女孩不见踪影。

我想象过,一个人坠入海底,却不曾感受过那深刻刺骨的冷,如今寒冷的夜散发着无限的黑与空,我也如那些看不透彻的心情一般,把自己丢进海里。

随便飘到哪儿,都可以,不管哪里,都没有我想要的。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沈茗的心事

陆禹回家准备高考的那天,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他,我什么都不再想,不再渴望。

只有这样才能忘。才能不让悲伤一触即发。我不能再让庄莘担心。

我的伤痛无法和她的伤痛相比。

坐在幽径的石凳上,我把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那清晨的露水一不小心就沾到我的手臂上,身后是热烈的欢呼声,身前是寒风呼呼的声响。

呆了一会儿,我就无法忍受了。

那煎饼上的辣酱少了番茄酱,味道奇怪。我跑到厕所,一口气呕出所有的早餐。

我不敢抬头看镜子,这些天以来我都在逃避镜子。对我来说致命的是,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我害怕和那憔悴,落寞的人四目相对。

我敲响广播台的门,那一天免费点歌,广播台的人爆满。终于挤进去,记下了歌目和他名字后,我就匆匆离去。

后面的播音员追问,同学,还要记自己的名字呢!

我装作听不见。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耳边响起一首熟悉的歌。

“这首歌献给高三年级的陆禹同学,希望你能喜欢。

你说你不能回忆

那会不安

那个迷路的清晨

露水还没干

流水哗啦啦地响

你说你听到了心碎

时隔多少年

我才明白

什么是心碎

那是你的笑

和我流水的心事

……

希望你能如愿以偿,高考加油!你的好友为你献上。”


那场青春最后的心事

“你为什么不找我?”

灯光昏黄,窗外晚霞如血。穿着警服的男子在窗帘的飘摆下面容清晰又模糊。

“……对不起。”

“我是一个警察。”

“对不起。我可能……”女子不安坐在沙发上,手腕的纱布包扎精细,渗出的点点血液却触目惊心。

男子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气,又转过头,看着女子,眼神里噙着深深的无奈,他语调仿佛在乞求,他说:“我明白。但是……这些话,以后少说。我也会难过。”

“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你不要……这样。”

女子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转过头看她,一袭橙衣,清纯的脸。

他忽然叹息,目光遥远,他说:“对不起,我刚才太过激动……我想到了我的妹妹,还有那个为了救她而死的孩子。”

她被他拥进怀中,两个人躺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她告诉他一些琐事。

她的咖啡馆客人越来越多。

她最好朋友的孩子已经一岁了。

……


她会经常步行到那荒凉到廖无人烟地方看望那整齐而清净的人。

她特意穿着紫色裙子,笑起来牙齿白皙。

她说:“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好像不太开心……现在,我会努力让你开心。”

花团锦簇,新鲜水果,还有一支双色冰淇淋。

她说:“你妹妹告诉我,这些是你最爱吃的。她今天没能来,不过过几天她会带着一个小丫头过来……”

风朝着她吹来,她扑去那人身上的灰尘,紧了紧风衣。

绿色的草长到她的膝盖前,她穿着高跟鞋离去的背影吃力,仍旧不时的往回看,看着看着,她就哭了。

她目光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一个人留在灯火稀疏的坟墓里,孤独终老。


多年后,他又把那些事重复了一遍。那时,他的身边已经有一个甜美的女生,那个女生扎着马尾辫,喜欢美好的声音。

他告诉多年前念念不忘的女孩,所有一切的缘由。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他的妈妈很关心他,深怕他会感冒,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感冒了,多穿点。但是现在,我妈妈已经许久不再那样关心我了,她的每句话都有目的。

他说,他出生在陆羽的故乡,他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十岁以前,他住在那里,喝着茶长大。十岁以后,他们搬家到C城,什么都变了,他的妈妈不像一个妈妈,他只会一味的试探他,怀疑他爸爸……

他说,他从那以后,就总是不安,彻夜失眠,噩梦不断。他害怕他会失去拥有的。就像顾城说的,他为了避免结束,就避免了一切开始。

他一直觉得,婚姻就是他父母的模样,不信任,互相猜忌。把人生变成那样,多么可悲。

她当着他的面哭了。

她说,多么可笑,我的手机丢了,就在回宿舍的那天,就在你发短信的那天。

她来,是为了追问前因后果。

他来,是为了告诉她,该结束了。他的头痛已经痊愈了。

命运多残忍,为什么治愈他的人是那个与她极其相似的女孩,而不是她?

无处追寻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青春。

青春,青春,过了一趟,才知道模样。

                                                                 【完】


青春啊我把心事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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