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祖父曾给我讲过一个很古老的故事:那时人类还没有稻谷,有个神仙告诉大家说在很远很远的一座山上,有一种植物叫稻谷,它结的种子壳后便可以煮着吃。于是,人们对狗说:“你去给我们带种子回来吧。”狗便只身出发了。它爬高山,涉大海,终于抵达了那座山。它浑身沾满稻谷后就马上返回了。过大海时,海水洗掉了它的种子,只有狗尾上还幸存几粒。人们摘下种子,却嫌狗带得太少,便不再让它与人同吃同住。------题记
在我最最模糊的记忆里,祖父是个高大、矍铄的老人。然而几年后,八十多岁的祖父终于敌不过岁月,他的眼睛变浑浊了,腰板也一天不比一天。他说,他是在向泥土亲近了。祖父也因此变得孤僻、易怒。听人讲,那是因为他不能再抡铁锤所致。我所熟悉的,恰是已成为闲人的祖父。
那时,我是整个大家庭里最小的孙子辈,而且一直机灵乖巧,所以深得垂暮之年的祖父的喜爱。他教我做算术、写汉字,也教我背六十年花甲,还给我讲神狗带谷种、盘古开天地等神奇的故事。
我当时只不过是个顽童,祖父远不能满足我的好奇,我也不愿常常陪着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我家在大路旁,常有人经过。每有脚步声响起,祖父就爱问“哪个?”,当对方予以回答后,他又紧跟着问:“进屋来坐会儿么?”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希望时刻有人陪他说话,现在想来,那是因为他当时太孤独又太怕孤独呵。
我上小学时,祖父已完全丧失了自己生活的能力。于是经过我五个伯伯和我爸的几次协商后,祖父便开始在六个儿子家各住五天,刚好一月一个轮回。开始几年未生任何事端,因为那时物价不高而且祖父有供应粮油和二十多块退休金。当物价猛涨后,就有一系列问题接踵而来了。最先跳出来的是大伯,那时他也已退休了,他说“我也是一把年纪了,都快要儿子供养了,我又怎难再供老子?”然后其他人也纷纷不再按时接祖父了。这样,各兄弟之间也会生出许多矛盾来,吵架、打架时有发生,好几次不得不惊动乡政府。我想,祖父活着时一定非常不好受,全乡人都敬重着的农具社社长,老年来竟落个儿嫌女弃的下场。
上初中不久,我加入了中国共青团。祖父知道后不安了很久,我也在那时才知道1900年出生的祖父,一生竟未参加过任何团体,他的政治面貌,一直是一片空白。他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在小心保护着自己和这个庞大的家呵!
在一个昏雪飘扬的早上,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告诉我祖父去了,叫我赶快请假回家。我挂了电话便往家里赶,心想这不是真的。虽说早就听说祖父病了但并不严重,也正因为如此我从未去医院看过他一次。我赶到大伯家,见到的就只人黑色和白色,在不停啜泣的姑姑叫我赶快叩头,我机械地跪在了蒲团上,祖父曾教我的叩头程序我全忘了。我仿佛听见躺在黝黑的棺木里的祖父在对我说:“我给你说过我死时你一定要在旁边的。我说过你要给我送终的。”好久好久,直到下一个赁吊者来我才站起来。我以为我流泪了,可用手一摸,脸上竟没半滴泪水。
追悼会上,我从“功德颂”中才大约知道了祖父的一生:他出生于一个非常贫苦的家庭,四岁就跟着他的父亲翻山越岭背盐换米,十二岁进被送进铁匠铺当学徒,十八岁时自己办了个小铺子,后来渐渐扩大,了今昔的农具社。他青年时赡养着他的外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直至他们贻养天年,以后又为他的弟弟娶妻成家,再后来又为频频增添的子女操劳。在手里稍有余头时,又常常接济一些食不果腹的乡亲……我看到父辈们都静静地跪着,或许他们也是在此刻才真正懂了祖父。
祖父去后,一向水火不容的儿子们竟能和平相处了。并且,除了逢年过节都给同一个名字烧纸钱外,都似乎已忘了那个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
前不久回家,我突然想去祖父坟前看一看。我来到坟坪,看到祖父那精致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最高处时,鼻子一阵发酸:祖父,你活着时就那么怕孤寂,如今一定也不愿意远离墓群的,是么?祖父,我想告诉你活着时就那么累,现在别再那么小心那么辛苦了。
望着野草丛生的坟墓,我想起了祖父讲的神狗带谷种的故事。祖父,你辛苦劳作一生,最终仍是孤苦地被一坯黄土隔绝在世人之外,你有着与神狗一样的幸与不幸啊!这时,我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自我的脸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