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1
近来有好几次,在路上遇到一个人,我看着像柳风,但是没有认。这一次,我看前边走着的人挺像他,就放慢了脚步。我不想认他,更不想说话。可是他走得很慢很慢,边走边看手机,在前面十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不想再磨蹭了,步子正常地走了过去,走到他跟前,距离有两米远,我注视他。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边走边注视他,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过来。
他停在那里。我走过去十多米,回过头再看,他摘下眼镜,一边揉眼睛,一边擦眼镜,依然没有抬头向我这边看。
我在想,但凡他抬抬头,我就可能跟他打声招呼。
2
柳风,是我中学同学,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或许,无论在什么年代,爱慕都是最卑微的存在,爱情,是小说家们幻想出来的。你看现在流行的某些小说,那里面是爱情吗?不过是披着爱情的幌子罢了。
高三那年,柳风到过我家,和其他男生一起去的,我没在家。据说那次他们还拜访过其他女生的家。在所有的女生中,我家是最穷的。他们去的时候,我父亲、母亲,正在院子里用簸箕扬花生,打赤脚,灰头土脸的。
后来,我和柳风通过几年书信,他一直不肯接受我,直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才完全断了联络,我一直怀疑,是我家里的贫穷,吓住了他。
3
因为吃过贫穷的苦,所以后来,我老老实实上班,从来不乱买东西,勤俭节约;又赶上了一个好企业,嫁了一个能挣的老公,家里很快就宽裕了。
我承认,是内心里的自卑,让我好好过日子的,当年我家境贫寒,虽然也算貌美如花,虽然也算远近闻名的才女,又怎样呢?人家不是照样舍弃吗?人家宁愿选择一个没有文凭的女人,就因为她的父母家里有钱。
现实。现实就是这样残酷。路遥《人生》中,高加林、黄亚萍、刘巧珍之间的悲剧,大概就是物质生活上的不对等造成的。
我俩都来自贫穷的地方,因为穷,才会害怕穷,我不幸在第一轮的筛选中,被人家刷下来了。
4
在大学里,我遇到了相同的事。
有一位男生,可能对我有些好感,因为我听他,在好几个场合,说过相同的话,说喜欢我这种性格。
那时候我写诗,写散文,在校刊上发表,有这点“雕虫小技”的本领,就很有些“骄傲”的意思。
有一天,他拿着我发表的一首诗,问我,“你们家现在是‘柴扉’吗?”我心想,“现在哪里还有柴扉呢!”但还是郑重地告诉他,“是,我们家是柴扉。”
后来,他和他的一位小老乡好了起来,再最后怎样,不得而知了。
直到我写这篇文章,才回过当年的神来。
5
我和柳风再次相遇,是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上早班,两点下班,我有时间接孩子。在实验小学的外面,我看见一个人,是他。
他笑翩翩的,依然是当年帅气的模样。他对我笑了吗?我不知道。
我昂首挺胸走了过去。
我想,以后有他在的场合,我绝对不要出现。所以,高中同学聚会,我没有去,因为我知道,像他那样热场的人,在这种场合里,肯定是中心。
6
这些年,在这个小城里,我远离了我所有的同学。因为老公常年在外地工作,后来孩子又到别的城市读书,我是一个人在家。
一个人在家,就更应该谨慎。我观察过好多家庭,夫妻两人,不管是住在一起,还是两地分居,出事基本上都是同时出的。电视剧中演的,小说中描述的,往往是一方出问题,另一方死缠烂打,怎么可能呢?
我观察到的情况是,出事,是两个人同时出,然后再死缠烂打。我对这种现象的理解是,这种事在萌芽状态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气息,两个人同时被这种气息诱导,同频共振。
所以我远离了同学圈,因为我知道感情本身太脆弱,又知道了同学之间交往的本质。
7
当老公建议,在我俩的住所都安上摄像头的时候,我欣然同意了。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俩现在,两地分居,相互担心的,不再是对方的“花花草草”,而是彼此的安全。
都是一个人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施救都来不及。既然不能住在一起,能看到也行啊。现在我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是睡觉前看看他,睡醒后看看他。话是不敢多说的,那家伙是个暴脾气,咱不惹他。
别说,自从安上了摄像头,我俩的情绪都安稳了,摸不着,看得见,不再胡思乱想,相互猜忌。我俩像深藏在人世间洞穴里的小动物,相互关照,相互温暖。
8
虽然我一直没和同学们联络,但消息多少还是能够得到一些,毕竟,小城就只有巴掌那么大。关于柳风,别人说的时候,我听着,我没有说我是他同学。
柳风的妻子,和我同事是好朋友,而我同事,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她说,柳风在外面有人,他走到哪里,那人就跟到哪里。
她还说,柳风的妻子,最初知道那个人的时候,就不上班了,跟着柳风到了他上班的地方,怀孕了以后才回来,生了一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
两个男孩子,你得管吧?我得不到你的人,得不到你的心,给钱就行,反正家里有俩孩子,我得照顾他俩,我上不了班。
柳风每次回家,老二亲柳风,柳风很喜欢他。老大不理他爹。我想,大概是老大小时候,柳风和妻子感情不好,影响到了孩子,孩子虽然不会说,但感知一点儿都不差,甚至说,比大人的感知还要准确和强烈。
听到这些后,我更不敢说,我是柳风的同学了。我甚至怀疑,我同事本身就知道我追过柳风的事,不然的话,她怎么老在我的面前,说起他们家的事儿呢?
9
搁着以前,我是不会这样联想的,我一直以为,我和柳风,虽然通信多年,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未成事件,我从来没有想过,柳风会将这事儿往外说。
直到有一天,同学群里说起夫妻吵架的事,我搭话说,“夫妻之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练好了再打过去,绝对不会向外人诉苦。”
挑起话题的同学,来了一句,“旁边的同窗,幸亏聪明地收回了当年秋天送呈的菠菜”,这也没啥,玩笑嘛。
但是,不久之后,我发现群里少了一个人,柳风悄悄退出了。
你看,虽然我不再与柳风有所交流,但对与他的动向,我还是很敏感的。
10
不仅如此。
前几年,有段事件,我跳过一段时间的广场舞,晚上7:20开始,8:20结束,跳一个小时。
一个身材娇小、面容精致的女人,跳得很好,我总是远远地跟在她的后边,为什么?我怀疑她就是柳风的妻子。
原先接送小学生的时候,我遇到过他们夫妇,虽然是远远地瞧见,远远地避开,但还是记在心里了。
形象如此美好的一个女子,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呢?
我怀疑她是柳风的妻子,还因为柳风曾经在群里,发过一张他们小区的照片,风格和我现在窗外的那些新楼很像。
我总是特意回避他和他身边的人,真实的结果,反倒是深深记住了他们。
11
随着年龄越来越老,回顾往事的时候,我越来越怀疑,这一场故事,实际上是我自己一个人演绎出来的。我俩的过往,从我17岁高中毕业那年,就结束了。
以后的以后,都是我自己在自说自话。
写信,这种事情,现在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写信,就是在信纸上写好想说的话,折叠好,塞进一个信封,写上收信人的邮政编码、地址和姓名,贴上邮票,塞进邮筒。后续的事情,就和现在的快递差不多了。
书信联络很慢,预留的想象空间很大,年轻的我,精神世界很空虚,空虚到需要用想象来填充,想想蛮可怜。
从17岁,到50岁,这期间33年,关于柳风,我只是在演一出独角戏。
12
在我50岁这年的春天,我遇到了柳风。在城市的人行道上,他一个人慢慢地走,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世界里,或许我,早已不存在。他所有的喜乐悲欢,都与我无关。
他家里的那些事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现在不是好好的住在我们小城吗?
他所有的情况,和我有关吗?
无关。
一场独角戏,总该有落幕的时候。落幕不落幕,我自己说了算。
落了吧。
善待家人,善待自己,善待自己的时光、健康和事业。把柳风还给柳风,人家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的,就送给人家美好的祝福吧。
善待他人,最后,都成了善待自己。
2023年3月21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