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饥荒被卖掉的表姨

树

1.

表姨被卖掉的时候4岁。表姥爷把她换了半口袋高粱，救活了两个儿子的命。

表姨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只记得家门口有一条悠长的过道，过道口上是一棵老榆树。榆树皮被人们吃得精光，枝叶也不茂盛，跟灾年里吃不上饭的人们一样，生存艰难。

表姨长大后，对家乡念念不忘，凭借儿时的记忆，一个过道一个过道地找了十一年，最后找到了那棵老榆树。

她说：我记得这棵树。我们家门口就有这么一棵树。

那时候我姥姥正在榆树下面拣药渣。姥爷肝腹水没钱动手术，靠吃中药保守治疗。中药熬完舍不得扔，拣拣药渣再熬一遍。

姥姥问：你姓什么？

她说：我不知道姓什么。我被卖的时候没有名字，爹爹叫我丫丫。他说丫丫不哭，有馍吃。

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卖过孩子，特别是女孩。男孩生了养着，女孩生了卖掉。听老人说，我妈妈小时候也差点被卖掉，那时候姥爷病得厉害，命悬一线等钱看病。但姥爷死活不肯卖孩子，躺在炕上反反复复絮叨着一句话：让我死……让我死……

没有钱，没有办法，一家人围在炕边哭。但姥爷奇迹般活了下来，妈妈也没被卖。

姥姥说：我们家没卖过孩子，你去过道里面问问吧。

2.

表姨认亲的时候她的生父刚死不久，两个哥哥正在争家产：一处老宅、两块宅基、四亩二分地。两个人尚且不够分，何况三个人。他们怕她回来争家产，没认她。

她说：我不要家产，只想见见爹娘。

他们说：你走，爹娘不在了，我们不认识你。

表姨找了十一年，爹娘不在了，换来一句我们不认识。她抱着榆树哭，呼天抢地的。

姥爷那时候病得厉害，肚子肿得像蛤蟆。他拄着拐棍从炕上下来，站在过道口骂了半天，拐棍戳得地咚咚响。每下都像戳在心里，生疼。

姥爷用拐棍指着天，说：你们，你们抬头看看天，看看呀！

最后拐棍摔在地上，一把拽起坐在地上哭的表姨，说：他们不认，我认。走，跟我回家。

就这样，我多了一个表姨。算不上什么血亲关系，因为整个村的人都沾亲带故。但表姨不这么认为，我们是她唯一的亲人。最亲的人。

每年正月表姨都去拜年，给姥爷磕头。给姥爷磕三个，给榆树磕三个。前三个给亲人长辈，后三个算是给死去的父母。

3.

那棵榆树在闹饥荒的时候救过很多人。人们先吃榆钱，榆钱吃完啃树皮。我小的时候爬过，吃过上面的榆钱，不怎么好吃。榆树很老，长得也丑，枝杈横七竖八乱糟糟的，树皮又黑又硬，像老人的脸。

我对表姨的印象就像那棵榆树，又老又丑。姥爷死后表姨就不经常回老家了，但去我家的次数多了起来。一来因为离得近，也就十多里路；二来因为妈妈长得最像姥爷，连脾气性格也像。后来我才知道，还有第三个原因：妈妈也差点被卖掉。表姨和我们家走得最亲。

每次去我家表姨都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偶尔能从里面翻出两块糖、半包点心之类的东西，但大多数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妈妈说表姨家里穷。

表姨不会骑自行车，走十几路去我们家，从来不提前打招呼。如果妈妈刚好在家，就给表姨包净面饺子。那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净面饺子，所以我巴不得表姨天天去。碰到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爸爸就去街对面花一块钱买五个包子给表姨吃。表姨吃四个，给我一个。白菜猪肉的，大白肉片子很香。那时候包子也是稀罕东西。

那时我们家生活条件也一般，但比表姨稍微好些。表姨有两个孩子，都结了婚，老伴死得早，生活艰难。

每次表姨走的时候，妈妈都会偷偷往表姨的包里塞半碗饺子、两个包子什么的，怕被我看见。我看到了就急得哭，不让给。我小时候知道家里难。

有一次表姨走的时候我正好看到妈妈往她包里塞东西。我拽着表姨不让走，让她把东西留下。表姨捂着包，笑呵呵地对我说：“娃儿，我不白吃你的东西。你谢我的时候在后头哩！”

我拽着不放，被爸爸踹了两脚，自己躲在床底下哭了半天。爸爸脸上挂不住，借了辆摩托，把表姨送了回去。

表姨没白吃我的东西，过年的时候给我从集上买了件衣服，很土。衣服很大，袖子长了十公分，穿上像戏袍。表姨看我穿上乐得呵呵笑，说：大了好，能多穿几年。

我嫌丑，一次没穿过。这是我印象里表姨给我买的唯一的东西。后来她再来时候，我都不理她——八竿子打不着骗吃骗喝的穷亲戚。表姨毫不在意，反倒比以前来得更勤。

4.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经常半宿发高烧，有的时候还会昏厥。妈妈吓得哭，总跟爸爸念叨：这个孩子我们怕是捞不下了。

每当我高烧不退的时候，爸爸就几处借摩托，骑十几里土路接表姨。我不知道接这么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太有什么用。但每次接表姨来，妈妈就安了心，不再哭闹，我的烧也逐渐退去。

二年级暑假，连续下了一周雨，不能出去玩，我正在家里发脾气。表姨冒雨赶来，身上湿透了，鞋上全是泥。妈妈在厨房做中午饭，看到表姨急急忙忙赶来，问是不是有急事。我怕表姨说急着用钱。我们家没钱。表姨不是来借钱的，但原因也挺让人讨厌。

她说：明天别让娃儿出去玩，在家憋一天。

我说：天天下雨，我出不去！

妈问：怎么回事？

她说：龙王爷要收几个童子。

啊哈哈！西游记看多了吧。龙王爷不在龙宫看跳舞，腾云驾雾几千里，就为来我们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地方抓二年级的小朋友？如果抓那也要抓三年级以上的，我们还没学乘除法。

但妈妈就信了，亏她还算半个知识分子。愚昧无知。

5.

第二天，雨停了，我想出去玩，妈妈不准，还把大门锁了。

我的四个小伙伴们来找我玩，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平时我经常跟他们厮混。我出不去，让他们到院子里玩我的玩具飞机，他们不肯，说要出去探险。我求他们留下陪我。

我吓唬他们说：龙王爷要来抓二年级的小学生，你们都别出去玩了。

他们不听，冲我做鬼脸，还骗走了我的玩具飞机。他们说看一眼就还我，我隔着大门给他们，他们却没还我。我气得在大门里面哭。

后来，我的玩具飞机在一条河里找到。一起被找到的，还有四具孩子的尸体。我的小伙伴们。

他们从我家离开后，拿着我的小飞机去下河游泳。连日阴雨，河水暴涨。他们淹死在里面，无一幸免。

我吓得三天没敢出门，整天躲在妈妈的怀里。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死亡曾经离我那么近。

妈妈安慰我，说没事了。但我怎么会没事，曾经我们五个人天天在一起玩，但他们都死了，他们的妈妈哭得昏死过去。

我说：龙王爷本想要五个童子的。

妈妈：或许他改主意了，他想要四个童子和一个小飞机。小飞机替你去了。

我说：不，他没带走我的小飞机，小飞机还漂在河里。

或许，龙王爷也没把他们带去龙宫，因为他们的尸体也漂在河里。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死亡的恐惧中，龙王爷成为了我整个童年最恐怖的魔鬼。

好不容易摆脱对死亡的恐惧之后，我又陷入了幸存者的愧疚之中。

我觉得自己也应该死掉因为他们都死了我应该告诉他们出去会有危险我告诉他们了对我告诉他们了但他们还是死掉了我也应该死因为他们知道出去有危险还是死了不他们该死他们不信我的话他们还骗走了我的小飞机不对他们不应该为一个已经破旧不堪的小飞机丢掉性命。

那时候我觉得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拯救我，那就是表姨。但表姨从那之后很少去我们家。偶尔去一次，我问这问那，她什么都不回答，只呵呵笑。

表姨说：娃过了这一难就没闪失了，一辈平平安安的。

那天表姨没留下吃饭。爸爸给了我一块钱，让我给表姨买包子。我买了五个白菜猪肉的，路上一个都没吃，全塞在表姨黑色人造革包里。

6.

后来表姨去的更少了。过年的时候妈妈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想等表姨去的时候送给她。这一直等就等到了第二年三月。

表姨去的时候已是中午，做饭来不及，爸爸买了十个包子，都是白菜猪肉的。全家人一起吃包子，表姨吃了五个，我吃了三个，爸妈一人吃了一个。之后，爸妈就着咸菜吃了点凉馒头。

妈妈想做西红柿鸡蛋汤，家里没有鸡蛋，就做了西红柿汤。虽然没有鸡蛋，但大家一人一大碗，喝得很开心。

晚上表姨没走。妈妈包饺子，西葫馅的，里面放了自己炸的小果子。表姨吃了一大碗，说跟以前从我姥爷家吃的饺子一个味儿。

那是表姨第一次在我们家过夜。晚上我跟妈妈还有表姨睡床，爸爸在外面睡沙发。妈妈陪表姨说了一宿话，我隐约听到表姨小声的抽泣。

第二天一大早，表姨就急着要走。妈妈想做炝锅面条，表姨没吃，一直催我爸骑摩托送她回家。

表姨一直说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表姨走的时候穿着我妈给她买的新衣服，上面绣着俗气的大花。表姨坐在摩托后面很开心，走出了老远还跟我们招手再见。

表姨走后妈妈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一上午就坐在沙发上发呆。爸爸送表姨回来后，问妈妈怎么了。她只说自己在等消息。

中午的时候，我肚子饿得直叫。妈妈拗不过我，给我下清水面条。水还没开，表姨的儿子来送信了。

“俺娘过去了。中午走的。”

妈妈的眼泪流了下来，大滴大滴地落在锅里。水开的时候，她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表姨死得很安祥，躺在炕上，穿着妈妈给她买的新衣服。炕沿上放着她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枕头边上放着她的全部财产，一百二十八块六毛钱，用两个破旧的小手绢包着，儿子和女儿一人一包。

7.

多年以后，我陪母亲回老家上坟。我问当年表姨一宿都跟她说了什么。

母亲说：她的一生。她怕走后人们记不得她是谁。让我记着。

我把烧纸点上，跪在坟前。纸灰飞得很高，跟青烟一起直上云霄。我抬头看天，直到脖子酸痛。

路过老宅的时候，我看见那棵老榆树已经不在了，留在大地上一个比碗口还大的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