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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劫

2021-12-12  本文已影响0人  阿雾

本文参加《故事》专题有奖征文第三期:我的奇幻世界。(主题二:虚像)

插画师:乾心(来源微博)

“天降仙使,妖魔退散!”

长安街两侧高高挂起了一只只红色的纸糊灯笼,沿路串联成河,与天边明月相衬。

百姓们围在道路两侧,竹篮里搁置着早上从山上采摘下来最新鲜的绮罗花。

热烈的人声此起彼伏,白色乘辇所到之处,鲜花盛开,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响彻云霄。

金色宫门处,琉璃宫灯接连亮起。天月国的皇帝身后紧跟着几位朝中大臣,大臣身后是数不清的宫中侍卫和各司太监宫女。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殷切地盼望远方的乘辇早些到来。

三月初七,上苍于玄武台降下神旨。玄武台的镇安石乃天月国至宝,每回天月国遇到什么灾难或者即将发生大事时,镇安石都会降下预警。

三日前,镇安石骤然亮起一道刺目金光,直冲天际。

金光闪现过后,有一行字浮现于皇宫之上——

【萧淮乃真神转世,可佑天月。】

帝王经内官请示,大惊。

近日,逍遥国有一位皇子前来参拜,此人名号正是萧淮。

皇帝飞鸽传书,快马加鞭将一封加冕信连夜送至逍遥国。并,大告天下,以圣人之仪迎接真神之躯。

暮鼓声响,年轻的天月王高声问道:“迎神武将可在?”

“在!”

“九天玉女可在?”

“在。”

“护卫亲军可在?”

“在!”

“郡主可在?”

无人回答。天月王端云眉毛微皱,扭头问道:“郡主呢?”

太监大惊,回头问小太监:“郡主呢?”

小太监颤巍巍地指了指头顶。

太监抬头看了一眼,险些没吓晕过去。

“陛……陛下……”

长宫后院,圆月高悬。

端灵筠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惊世绝艳的面容。

这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站在宫门城墙之上负手而立,表情倒是老成,一双眼睛亮如星辰。身上只套了一件淡水色对襟齐胸罗裙,粉色系带高高束起,垂下的一端飘扬微摇,裙裾平平整整。

“阿姐,阿姐……快下来,上面太危险!”饶是冷静如帝王,也在此时慌了神。

“我不。”端灵筠冷哼一声,“陛下,你且等着,看我如何拆开这个假神仙的面具!”

端灵筠抽出随身配剑灵蛇剑,足尖轻点,纵身一跃,轻飘飘地朝着白色乘辇飞去。

“阿姐!”

“郡主殿下!”

“郡主!”

众人慌作一团。

电光火石之间,一名白衣男子自乘辇中飞身而出。此人脸蒙倒弯月面具,薄唇微勾,如一只翩跹的蝶快速与端灵筠错身而过,踏上高台。

他左手负于后背,右手虚握灵蛇之剑,剑光翻转,轻轻一丢,这剑自空中而落,“叮”的一声正正好好插在端灵筠身前。

“大胆狂徒!”端灵筠摸了摸配剑,气愤道,“偷摸拿了本郡主的剑!无耻!”

“这位郡主好生奇怪,是你不由分说持剑而来,怎么现在贼喊捉贼?”

“你!胡说!”

端云往右方走了几步,在暗处无奈地拉了拉她的衣角,耳语道:“阿姐,此乃上苍旨意,这人可是真神转世,能庇佑天月。”

“阿云,你休要被这人哄骗,天月国已有百年未降下预警,谁知这人是真是假。”

端云闻言,思索一番之后,仰头问道:“阁下可是萧淮皇子?”

男子稳稳立于高台,温声道:“正是在下。”

“萧皇子可有凭证,证明身份?”

端云派出去的探子回报,逍遥国皇子萧淮出生之时,确有祥瑞降世,银翼凤凰自神界而来,与萧淮合二为一。

萧淮微微一笑,缓缓摘下面具。

他面容似雪,本是俊美无双,可那神情却是淡然如水,如冬末山泉般清冷而澄澈。

萧淮腰间短匕微动,右手指尖聚血成珠,抬手印于额角,不过须臾,血印之中显现出一对银翼图案,霎时,自他身后跃出一只庞然大物!

凤鸣悲天,一声高昂的啼叫之后,凤凰再次迅速隐入其身。

此刻,众人无一不目瞪口呆。

这可真真是如天神降临,仙人在世啊!

大街两侧的百姓目睹这一奇景,呼喊声更是如潮翻涌,成百上万的鲜花跃之高空,更有甚者,激动得跪于地面,嚎啕大哭。

端云面露喜色,握拳颔首:“朕以帝王之名,恭迎真神到来。”

殿前殿后,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

“恭迎真神到来!”

端灵筠松开剑柄,负气跪地。口中话语百转千回,憋屈至极,在嘈杂声中暗道了一句——

“恭迎……迎,迎你个大头鬼啊!”

一炷香之后,太极殿,晨清宫。

天月国历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方使臣皆来朝拜。于是乎,皇宫内的宫殿个个精致华奢,罗帐乃鲛纱所勾,纹路繁复精美。夏日有金枕玉簟,冬日大殿处处铺着蓝田暖玉绒毯。

萧淮端坐于右侧的桃木宝椅上,厚重方桌上摆着一壶茶。

皇帝坐于前方,几位重臣陪侍左右。

端灵筠跪于地上,满面愁容。

这厮果然狡诈!端灵筠心头嘀咕,已然将他骂了千遍万遍。

“阿姐,该奉茶了。”皇帝小声提醒。

“好。”端灵筠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低头走到萧淮面前。

洗盏、转壶、倒茶。

随后端灵筠恭敬地将那茶盏举过头顶,柔声说道:“师父,您请。”

没错,就在他将那银色大鸟唤出来之后,他就非常不要脸地和端云商议——收她为徒。

问及缘由,这人神神秘秘地答了一句:“此乃天意。”

可笑!可恶!

她端灵筠自小就能文能武,上至诗词策论,下至刀枪骑射,她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除了张刺史、李丞相、王尚书、冯将军……还有……那谁谁谁。

她掰着手指算了半天,如此一想,认他当师父……好像也……也挺好?

这可是神仙转世啊!当他的徒弟,那可是莫大的恩宠!

端灵筠很是受用。

她笑眯眯地跟在师父身后进了宫后,这才被告知,拜师仪式,依照民间传统,需要行三跪九叩大礼。

她不服:“本宫是郡主,为何不按我们皇族规矩来!”

太监回话:“启禀郡主,也可。按照皇族规矩,您只需焚香沐浴三天,空腹三日,再……”

“打住。”端灵筠泪流满面,“本郡主,还是按照民间传统吧……”

这端,她十分不情愿地奉着茶,双手举得很是酸痛,正想撂摊子不干时,萧淮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眉间带笑:“尚可。”

端灵筠皮笑肉不笑地抬头与之对视。

“嗯?”萧淮嘴角含笑,同样凝视着她。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端灵筠双手交叠,俯下身体。

三跪九叩之后,端灵筠双腿发麻。

萧淮从方桌后绕道而来,虚虚扶起她的手臂,温声道:“徒儿快快请起。”

“是,师父。”端灵筠暗自咬牙切齿——赶鸭子上架!如今在大臣面前行完大礼,她便是不从都不行!

“萧皇子,如今徒弟已认,是不是可以接诏了?”

内官接过皇帝紫檀木方桌上拟好的圣旨,快步送至萧淮身前。

“皇恩浩荡,萧某自是谢过陛下美意。”

端云与身侧大臣对视一眼,后者摸了摸发白的胡须,很是满意。

内官眉开眼笑:“恭喜国师,贺喜国师!”

“同喜。”萧淮挑眉,朝着上方作揖回道,“臣日夜兼程赶赴天月,这一路舟车劳顿实为心悸,如今臣想自请下去整顿休息。”

“是朕考虑不周了。”端云抬手吩咐道,“来人,引国师前往龙渊阁就寝。”

很快,宫女太监就走了大半,随后大臣们也退宫回府。

端灵筠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所有人离开后,微笑着走向端云。

“皇……皇姐……”殿内冷冷清清,端云额上顿时冷汗淋漓。

“小长生,你只有在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叫我皇姐。”

“皇……皇姐,你也只有在想揍我的时候才会喊我乳名。”

“哦?你还知道啊?”端灵筠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容阴森,“小兔崽子!敢利用你姐姐!你别跑!”

端云扶着香案,哭丧着脸:“阿姐,我错了还不行吗?”

“不行!别跑!”

“端灵筠……朕……朕好歹是皇帝……”他很没有骨气地挺了挺小腰板。

“我还是父王亲封的郡主呢!你还是我阿弟!看我今天不好好替父王教训你……”

“阿姐……阿姐……我真的错了……嗷嗷嗷——”

据说,这一夜,皇帝的惨叫声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据说,内官们眼观鼻鼻观心,装了三天的木头人。

插画师:_浣陌_(来源微博)

暖阳的光芒徐徐洒进前厅,照亮四方的阴影。端灵筠伸了个懒腰,理了理紫衣藤蔓花枝罗裙。

丫鬟黛喜为端灵筠奉了一盏茶,随后问起来:“郡主,这么说,国师以后就是郡主的师父了?”

“是啊……”端灵筠悠悠叹气,“走,替我取一套男装,今日师父要和我外出打猎。”

“是,郡主。”

午后阳光正盛,萧淮挑的那地儿可是真正的风水宝地。那沧浪森林远远看着不过三五里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还得是要撒马跑上小半天。

端灵筠身穿月白色劲装,长眉入鬓,一头乌黑长发只简单地束上头顶,插入一枚飞云玉簪,模样像极了俊美的少年。

“师父!我们比赛!”她背后绑着弓箭,笑容明艳不可方物,“看看谁的猎物更值钱!”

“好。”

远远烟尘里,萧淮骑着一匹骏马,身上的银色水纹锦服倒是价值连城,远看如一汪透亮的海波在日头下游荡。他背后只有一只雕花翎箭,策马扬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融入了那片绿林里。

两人一去便是大半日,直到夕阳落山,外围的宫人们等得左右焦急,方才见到郡主和国师大人踏尘而来。

“吁……”护卫队的中将上前勒马,端灵筠顺势一跃而下,眼神骄傲地将手中提着的雪月长毛兔扔在地上。

“郡主好生厉害!”中将上前查看,继而称赞道,“这雪月长毛兔的皮毛上生有五朵月夜花,竟有五十年寿命!郡主,这可真是价值连城啊!”

“看看这个,值多少城池。”萧淮随后下马,将手中的猎物递了过去。

“国师。”中将作揖握拳,上前半步,托起猎物,脸上大惊,“敢问国师,这可是六尾白狐?”

“正是。”

中将哆嗦着嘴唇,慌忙跪下:“国师果然是真神转世,所猎之物真是……真是……”

“怎样?”

“此乃……乃……无价之宝!”

传说以六尾白狐之血淬炼成丹,可活死人,肉白骨。且那狐皮做成宝衣,冬日时病邪不侵啊!

端灵筠心中不免嘀咕——这人可真是了不得,如此难得的宝贝,别说她,父王在世时,都不曾有这个福分遇见。这下可好,自家的灵物被一个外人抢去了,真是让人好生肉疼。

萧淮瞧着端灵筠气闷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

“郡主,这白狐本就是为你而猎,也算是为师的见面礼。”

“见面礼?这……给我的?”端灵筠红着脸看他,暗道自己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淮看着她那“难为”的样子,略一思索,从腰间掏出一枚令牌:“郡主,若是觉得礼薄,加上这个可好?”

端灵筠微愣:“这是……”

“这是能够调动逍遥王室护国暗卫的沉鹰令。此等暗卫身如金盾,只接保护之令,不行杀人之责。”

傍晚的天色尚可,晚霞妩媚,微风多情。

萧淮温淡柔和的笑容,透过雕花般的树影斑驳了诸人的眼。

“你觉得,可好?”

端灵筠眨巴眨巴眼睛——

下一秒,极其没有形象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萧淮的大腿。

他的身体僵直了片刻,再垂下头时,意外撞见了一对明若星辰且又可怜巴巴的小狗眼。

“你……”

“师父!”端灵筠泪流满面,“呜呜呜,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师父!你对我可真是太好了!”

萧淮犹豫了一秒后,大手轻轻戳了戳她的发髻:“喜欢就好,以后有什么喜欢的,可以和为师说。”

“嗯!”端灵筠咧嘴大笑,“一言为定!”

三月末,天气暖和不少。端云许是愧疚,命皇宫侍卫往郡主府塞了不少的好东西。

黛喜将红木桌上的青玉杯拾掇起来,换了一套新的白瓷墨莲茶具,墨色的叶片中缀着点红,格外灵巧。这是官窑里新出的一套花样,灵筠爱莲,端云也是有心。

端灵筠早早地便派人去请国师来府中品茶,还特意请来了京城里的面点师傅做了一些逍遥国的点心。

午后天暖,圆润的珠子串成珠帘点缀在长亭一侧,在明亮的光影下散着悠悠的白,比耀银月。

端灵筠捧着一只茶盏细致把玩着。茶盏口沿上刻着花纹,杯里盛着清冽的茶水。她却一口未动,只是盯着那片茶叶,神情专注得好像是在参禅。

她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自家师父开口说话,实在是端不住郡主的高冷架子,悄悄朝萧淮瞅去。

好家伙!

他这便宜师父还真是在认真品尝茶和点心,连半分眼神都未施与她!

“嗯?”萧淮注意到她幽怨的眼神,放下梅花酥,仔细擦净了唇,这才开口道,“点心很好,我很喜欢。”

“不是啊师父,我不是要听你夸点心的啊!”

“那是怎么?”

“啊……”端灵筠犹豫说道,“就是……就是……”

“但说无妨。”

端灵筠哼哼唧唧:“我嚷觉师壶的心红。”

“你这嘴,可是喝茶烫着了?”

“额……算了,豁出去了!”她的心一横,脱口而出,“我想学师父的轻功!”

“嗯,可以。”

“?”端灵筠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呛到自己。她在心里来回背了好几遍的说辞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世间一直有传言称,萧皇子一身惊艳才绝的武功乃上苍恩赐的神力,概不外传。

端灵筠撇撇嘴——假的!传言果然不可信。

她晃晃脑袋,不可置信地问道:“师父,你为何对我如此好?我以前还差点误伤你。”

“你是我徒弟,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当然,也不算白白便宜了你。”萧淮指了指茶,一脸认真道,“这便是谢礼。”

端灵筠的下巴惊得“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这是什么运气?居然捡了这么一个冷萌单纯可爱无敌的傻缺师父。

简直是宝贝哇!

“师父师父,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端灵筠见好就收,立刻狗腿起来。

“随时。”

……

日子从初春走到了夏末,郡主府莲池里满塘的莲花开了又败。朝中却是风起云涌,生了不少祸端。

五月中旬,丞相夫人不知何故中了妖邪之症,整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宫中御医瞧了半月有余亦进展缓慢,萧淮将一血红丹药连夜送入丞相府,丞相夫人一夜好转,恢复如常。

七月黎城大旱,萧淮亲自赶赴黎城于雷台求雨,几日后,天降甘露,解救百姓于水火。萧淮离城之日,百姓夹道欢送,高呼神仙保佑,帝王万岁。

八月大漠索部守城之战。萧淮夜观天象,见大星自北向南飞坠,感应天意,于第二日求得圣旨,火速派兵直入西南。三日后,救下一座被围攻数日的城池,城中百姓感恩戴德,纷纷跪拜感谢天神庇佑,又流出传言称皇帝乃真龙天子,得上苍眷顾。

萧淮每每外出回京,总要寻觅一些稀奇的玩意儿送到郡主府。

教授郡主轻功的事儿他也算尽心尽力,端灵筠人很聪慧,不过半年,便到了高手的水平,虽是比不上萧淮,用来保命,已是足够。

朝中局势渐渐稳固,端云有了时间便时常到郡主府与端灵筠一起用膳。年轻帝王到底是少年脾气,下了朝处理完奏折,总是想着法子逃往自家姐姐的院子来喘口气。

端灵筠嘴上不说,心里倒是宠他。

端云畏冷,秋天刚至,她便命人将大厅备上紫砚香薰暖炉,地面都铺上银丝毡花短绒毯。

萧淮得空也喜欢来郡主府坐坐,他总说,郡主府里有他喜欢的梅花酥。

话虽如此,可那梅花酥本不值几个钱,就是萧淮来了几次后,真是忙坏了府中的管事先生。

萧国师随身带来的东西,桩桩件件,皆是稀世极品。摆到院里怕贼人惦记,放到府库又怕蒙尘。

于是,思来想去,老管事便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再于是,郡主的房间里,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堆不可名状的摆件儿:

西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酒壶、波普的飞行毛毯、长渊的辟邪明珠以及奉海水底万年的七色珊瑚……

端灵筠所踏之处,叮叮咣咣啷里当了个当。

总之,她很头疼。

这天晚上,端灵筠沐浴完毕,掀开被褥,准备就寝。

“啊——”

只听她尖叫一声,侍女黛喜闻声提着裙摆小跑进来,眼见郡主脸色苍白地指着床头。

“那那那……”端灵筠颤巍巍地举起手,“黛喜,莫不是我眼瞎,那玩意儿……是只猴?”

黛喜松了半口气,瞧着那一脸茫然倒挂着的猴,无奈解释道,“回禀郡主,这是今日国师大人送来的,说是给您解闷用。管事先生实在不知道怎么安置它,便连着笼子一并送到了这里。许是笼子开了,它便跑了出来。奴婢这就把它抓进笼里,郡主莫怕。”

“无碍……它喜欢,就让它挂着吧!到底是师父一片真心。”端灵筠揉了揉眉心,捂着心脏处瞧着这满屋的金玉琳琅、珠钗花壶……还有一只猴,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一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富有。”

插画师:无敌阿贡(来源微博)

天气陡然微凉,一场场秋雨过后,仿佛就像要入隆冬似的,滴在人心上,凉了个透顶。

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却是热闹非凡。摊贩货郎随处可见,琳琅满目的饰品,新鲜水嫩的瓜菜,吆喝声此起彼伏。  

萧淮立于集市之中,迈步踏进一家名为“美玉阁”的铺子。

他本就是副君子模样,又身穿雪白方领暗纹锦袍,腰间有白玉蹀躞带,上好的圆月玉佩悬于其上,随动作有鸣鸣悦耳声,脚上的靴子干净,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

店内掌柜打眼一瞧,惊了又惊,亲自迎了上去问道:“不知贵客到访,小人有失远迎,不知郎君要点什么?”

端灵筠的生辰就在三日后,萧淮温声问道:“可有女子饰品?”

“有的有的。”掌柜躬身相邀道,“本店确有一镇店之宝,包郎君满意,请郎君随我至内室茶房。”

萧淮随之上前。待到坐定,掌柜双手奉布,捧上一枚飞羽祥云玉簪。

“此乃凤凰真羽之形,只因我朝国师为凤凰真神转世,这飞羽便有护佑之力。这枚簪子,还是京中最有名的雕刻师傅耗时月余亲手制作完成。郎君瞧着可喜欢?”

“尚可,包起来。”

“好嘞!郎君稍等。”

那掌柜再次掀帘进门时,手中托着一只精致的檀木雕花礼盒。

“郎君,好了。”

萧淮笑着站起身,刚要道谢,左手接过那木盒,心中却猝然一痛,下意识地松了手。那玉簪跌在地上,断成两截,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哎哟!我这玉簪呦!”掌柜俯下身,抬头惋惜道,“这这这……哎呦!郎君!血!你流血了!”

萧淮用锦帕擦去嘴角的血污,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痛心疾首的掌柜手里:“我买下了,不用找。”

随即,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赶:“来人……备马……我要去皇宫。”

……

待他一路骑马狂奔行至皇宫内门,萧淮飞身下马,急急地冲向红色朱门的方向。

愈安宫本是皇帝寝殿,此时,端灵筠正脸色苍白地跪于端云床榻一侧。

昏迷中的皇帝紧闭双眼,不省人事。

端灵筠的手腕与端云的手腕贴在一起,两道血红的伤口处隐隐有金光浮现。

萧淮一脚踢开大门,素日里,温润的眸中此刻却藏了一抹难以察觉的锐利。

端灵筠手腕处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金光消失,她迅速抬手,隐于袖中。

萧淮眼疾手快,一把提起她的手臂,两指并拢,搁置在端灵筠的脉门上。

“国师,你逾矩了。”端灵筠抽回了手臂,淡淡说道。

“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不等我回来?”

“国师,是他是我对你来说有区别吗?”端灵筠笑了笑,“你的到来,不就是为了除蛊?”

“所以初次见面,你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吗?”

“是。”端灵筠站在原地,轻轻一笑,“可惜,你武功太高,我杀不了你。长生想尽办法都要留下你,我动你不得。”

“为什么……”萧淮不知为何,听闻此话只觉心中酸涩无比。

“长生十岁那年,为稳固江山,拯救王公大臣,选择以身饲蛊。六年后,他明明知道蛊虫已经孵化,诅咒已开始蔓延,却瞒着所有人,独自忍受痛苦。我知道,他寻你前来,无非是想要以身灭蛊。让你做我的师父,不过是……想他死后……让你辅佐我。”端灵筠回头,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却仍旧为她运筹帷幄的端云,微微叹气,“可他不知,皇室之中,至亲之间,可动用秘法,以血换血。我的傻弟弟,他守护天下,我守护他便够了。”

“你竟然全都知晓。”

“知晓。蛊虫入体,便是大罗神仙也难逃厄运。”

端灵筠笑起来,似乎刚才冷静从容的模样已经消失不见,她又成了那个没心没肺、飞扬跋扈的灵筠郡主。

她一如往昔,轻轻抓住萧淮的衣角,瞳孔却悄悄黑沉了下去,再次仰头看他,目光恳切:“师父,答应我,若真的到了诅咒无法解除的那一日,不要犹豫,一定要……杀了我!”

郡王府。

涟漪阁内的篝火燃得起劲,噼里啪啦地冒火花,红光映人脸。

端灵筠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大亮,黛喜惊喜地扑到床边;“郡主,您终于醒了。”

端灵筠身子疲软,头隐隐有些疼痛,茫然问道:“发生了什么?”

“您发了高烧,是国师大人将您送回府的。郡主,陛下的病还没好,您又病倒了。虽说您一直身体康健,可也要仔细注意着身子……毕竟是个女儿家……”黛喜咬唇没说下去,眼泪差点掉下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下人送来汤药碗,黛喜扶着郡主喝下。端灵筠靠着床边,问道:“我睡了几日?”

黛喜眼眶红着,用手轻锤着端灵筠略微浮肿的小腿:“郡主,您整整昏睡了七日。”

“陛下未上朝,朝中大臣可有异动?”

“陛下是真龙天子,早早地便做好了两手打算。陛下昏迷后不久,内官便通传圣意,命国师大人代为处理政务。”

端灵筠闭眼靠着软垫,心中酸涩。

他这阿弟,向来有主意得紧。可她身为长姐,宁愿她的弟弟只是一个潇洒肆意的平凡少年。

“黛喜,那是什么?”

国师大人派人送来的猴正坐在笼子里,仰着头端看着架子上的衣物。那是一套贴身软甲,通体流光溢彩,表层起伏着银色光泽。

黛喜回头,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容,答道:“是国师为郡主送来的生辰礼,这软甲名为紫金霓裳,穿上它,可是刀枪不入呢!您昏睡的这几日,国师替您瞒着消息,只说您去了相国寺诵经祈福,因此,便取消了生辰宴。”

“也好。”端灵筠对黛喜说,“将这软甲连同上次国师送我的白狐一并送入宫中。”

“郡主!”

“我自有打算,你照办就是。”端灵筠吩咐道,“告诉内官,此软甲为难得一见的宝物,务必让陛下不要离身。”

“是。”

府中的房间里冷冷清清,空荡的只剩下端灵筠和那只不安分的猴。

“要变天了。”端灵筠望着窗外,喃喃低语道。

冬日里下了一场连绵不断的大雪,天气阴沉沉的,连吹来的风都是冰的。

皇宫寝殿灯火通明,炭火噼里啪啦地烧得正盛。

端云刚刚沐浴完,穿了件明黄色里衣,身上套着软甲。此时,他正坐在书案前翻看医书,宫女们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

“陛下……陛下……”内官从门外进来,卷起了一阵风。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端云合上医书,端着细瓷盏抿了一口问道,“何事?”

“陛下恕罪。都中传言,灵筠郡主乃妖孽转生。如今郡主十八岁生辰已过,上苍降下灾祸,自西南开始,瘟疫肆虐,百姓横尸遍野啊陛下!”

他手中的杯子掉落至地,满脸愣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内官。

“满口胡言!”端云脸色陡然间沉了下去,“是谁胆敢散布此等谣言?”

“陛下,说是……是从京中传出去的。”

“荒唐!荒唐!”端云取下长麾披在肩上,“来人!来人!摆驾龙渊阁!”

龙渊阁内,萧淮端坐于内室,面前摆着一方棋局。

他的手里捻着白子,却迟迟未落。

“国师!国师!”端云不顾帝王威仪,急切地推开门,夹带着满身的风雪大步奔向内室。

“陛下?”萧淮抬头,一时怔住。

“为何要瞒着朕!阿姐将我体内的蛊虫转移,此事你也知晓对不对!”端云怒极,脸色涨红,“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要好好护住长姐!我说为何我体内的蛊不再发作……长姐又一直高烧不退……萧淮,你不是神仙吗?你救救她啊!你救救天月啊!”

“陛下息怒。”萧淮脸色苍白,抬手扶额,觉得自己要缓缓起身。

“朝中大臣已经上书,要我处死阿姐……我怎么息怒!我如何息怒!”

“陛下,这是灵筠郡主自己的选择。”

“什么?”

“你要护天下,她要护你。”

端云面容怆然,跌倒在地。

“阿姐……”

年轻的帝王伏于冰冷的地板上,哭得像个孩子。

……

疫病火速蔓延至京城,不过半月的时间,京城街道到处是横死的尸体。

端灵筠调出皇宫内外潜藏的士兵,又命驻扎军队直接围住朝中大臣的府邸,明令保护。

可是流民太多,西南、东北、中原……几十万人涌入京中,纷纷恳求陛下处死妖女。

端云坐在大殿中,一夕之间,愁白了头。

流民见旨意迟迟不下,这些本就浑身生疮命不久矣的百姓往皇宫的方向蜂拥,一路疯狂砍杀阻拦的士兵。

端灵筠带人在皇宫内外血战一天,从里面出来时已经身疲力竭。当初萧淮赠她的沉鹰令她已经交到内官手里用来护卫帝王,此时她的身侧空无一人。

“在这!大家快来!妖女在这!”

端灵筠被人群围在中间。那些人的脸上生满了脓疮,皮肤全部溃烂,眼底尽是血污,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你们快看,她的脖子!”

端灵筠的脖颈处灼热的厉害,蛊虫顺着血液往上游走,现在已蔓延到下巴,触角逐渐在皮下伸展,织聚成网。

蛊虫以鲜血为养料,以骨肉为食。她脸上的表情痛苦到几尽扭曲,骨子里的疼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妖女!杀了她!杀了她!”

插画师:北北北木宁(微博)

天上又淅沥地开始下起了小雪,枝杈上白茫茫一片。

端灵筠是被脸上化开的雪水冻醒的。

她艰难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了高台的木架上,四周堆放着木柴,脚边被人砸满了臭鸡蛋和烂菜叶。

她低着头,任由台下乌泱泱的百姓对她侮辱谩骂。

蛊虫还未苏醒,端灵筠松了一口气。

“阿姐!阿姐!”端云得到消息,不顾宫人阻拦,自宫门一路身穿朝服赤脚疯狂赶来。

脚底磨破,在雪地里留下一路血印,几乎是踉跄着跪地。

端云拨开人群,从怀中取下匕首,将那粗劣的麻绳割断。

“长生……”端灵筠躺在他的怀里,几度哽咽,“你的头发……这是……这是……何苦?”

“阿姐……我错了,我这次真的错了。这天下我不要了,端家的江山我不守了。阿姐……求你,不要死好不好?”

端灵筠无力地摇摇头。

“你这昏君,纵容妖女祸世!老天呀!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昏君!这妖女!天要亡我们天月啊!”

百姓们愤恨不已,口中咒骂,往台上不断地砸着臭鸡蛋。

“昏君,你且看看这路上惨死的百姓,你对得起他们吗?”

百姓们高喊——

“杀妖女,除异端!”

“杀妖女,除异端!”

“杀妖女,除异端!”

“国师!是国师!国师大人来拯救我们了!”

萧淮从天而降,一身玄色衣衫翩然落地,眼中悲悯:“郡主,为何不逃?”

他教她轻功,赠她丹药,送她灵狐,只是想护她周全。

端灵筠身上的蛊虫再次苏醒,顺着面皮下的皮肤爬到了额端。

“快走!”端灵筠疼得将嘴唇都咬出了鲜血,用尽所有力气将端云推下了高台。

“逃?逃到哪里……总要有人牺牲。”她浑身冒着冷汗,匍匐爬过去,跪在萧淮脚边,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师父,你还是来了。”

萧淮单膝跪地,背脊僵硬。似有寒意从身上滑过,凉得仿佛心脏都像被冻结了一般。

是谁,在记忆里也曾对他如此灿然一笑。

蛊虫蠢蠢欲动,端灵筠疼得大口喘着粗气。她银牙咬碎,从手腕上猛然抽出灵蛇剑,往眉心狠狠一刺。

蛊虫迅速游到她的眉心。

她的喉中猛然一紧,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阿姐!”端云被百姓架到外围,瞧着此景,眼神陡然空洞得令人发寒,“阿姐……值得吗?你平生未杀一人,何故,为我遭受这无妄之灾……”

端灵筠的手从匕首上滑落,她的嘴角流出血液,鲜红得堪比娇艳的牡丹。

“师父,杀了我。”

传闻中,真神的血可以除咒术灭蛊虫,可也会让肉体凡胎在人间消弭。

杀一人,便可渡千城。可为何,他却迟迟下不去手?

萧淮的眼眶霎时红得骇人,左手一直颤抖。

“萧淮!你乃真神!”端灵筠倒在地上,疼得缩成一团。

蛊虫在她的额间奋力吸食她的血液,从她的眉心中破体而出。

“萧淮!杀——”

萧淮咬牙,随后在自己的手腕上猛然一划,鲜血滴在她的额头上。

那蛊虫本欲展翅,却在脱离肉身的那一刻烧为灰烬,灰飞烟灭。

“对不起……对不起……”

端灵筠无力地垂下手,浅笑着看向他的眉。

“凤凰,恭喜你。”

……

眼前倏然弥漫着一片白雾,萧淮抬手挡了挡双眼,再次放下衣袖时,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为万里轻烟,随风逝去。

“阿弥陀佛!”天边散出金光,佛印凝结成像,应身佛坐于云上,目光慈祥,“凰羽上神,恭喜你通过虚妄城的考验,重新位列仙班。”

“此话何意?”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应身佛笑道,“天月国乃是上神心中执念所化。端云乃是由上神一滴真血、一缕发髻、一成灵力捏造而成。此乃空空如城,个中之人皆为虚像之形。如今幻象已除,心魔已灭,上神可安心随我前往上天庭复命。”

应身佛右手一挥,萧淮身上重塑了一套龙骨铠甲,额间的封印解除,一只红色莲花印记显露出来。

萧淮闭上眼,颤抖着摸上眉心——

千年前,他本是刚刚修炼成人形的凤凰小仙。出世之日,遇到天界白渡星君坠魔。他的真神不稳,不慎遇流冰入体,遭到重创。此后便日日宿在西王母的瑶池养伤。

瑶池里有一莲花上仙名为琥珀,冷若冰霜,神鬼不喜。凤凰厌水,可偏偏瞧上了琥珀,姐姐长姐姐短地跟在她屁股后面晃荡了几百年。

两人下凡历劫时,魔族魔王散了几万只妖灵精怪为祸人间,除非以仙人之力蚕食收纳,可这仙人之体,必经不住黑暗之力,只会暴体而亡。

琥珀打晕了凤凰,封印了他的本体,选择保护苍生,保护他。

琥珀死后,残存了半缕精魂化为莲花印记附于凤凰体内。

凤凰苏醒后,见了王母娘娘才知晓,琥珀的原身乃是凤族火莲,原本就是为了让他顺利渡劫而生。

救主而死,这是火莲的宿命。

此后数年,凤凰一直徘徊在神人魔三界,郁郁不乐。

直到天庭再次降下考验……

“原来,你不是我的幻象。”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凤凰透过天地镜看到了过去的一切。

她在他猎杀魔兽昏迷后,悄悄从流云殿里取出了骨灵真火日日伴他左右,为他驱逐体内寒气;他去了冰原修炼回来后,暗地里去求炎火真君为他炼制灵珠抵御寒冰侵袭;她为贪嘴的他亲手做了一盘梅花酥,却又只敢在他梦呓熟睡时放下盘子,安静离开……

她知晓他喜食、畏冷、怕冰。

端云是他的向往,萧淮是他的期待。因此,他以内心渴望幻化两者,给予她世间最美好的爱与保护。

可是琥珀,亦或者说是灵筠,在最后的关头还是选择保护众生,保护他。

凤凰想起一切,双膝跪地,泪眼婆娑。

他额间的莲花印记渐渐剥落,在虚空留下一行小字——

“凤凰,落子亦无悔。”

插画师:槿央w(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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