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萧娘,书一纸
一句诗词,一段故事。
其实,当他知道自己金榜题名时,想到的不是衣锦还乡,大肆宣扬,然后一日看尽长安花。
相反,他竟然有些淡淡的忧伤。
想起那无休无眠的日日夜夜,他一心扑在"之乎者也"里,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和他有着白首之约,面带甜蜜笑靥的姑娘。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是她亲口对他说过的话。
而今,他对着明月,闭上眼睛,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大人。"随从低声提醒,"酒大伤身,您保重身体。"
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已经喝空了十几个酒葫芦。
他淡淡一笑,以手扶额。苦涩的滋味从嘴角一直蔓延至心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先生,先生,学生有个疑问。"
他放下手中的书,回头见是一个扑闪着大眼睛,一脸童真稚气的男孩。
他点头示意。
学生开口道:"所谓伊人里的"伊人"她美不美?"
他表示愕然,却微笑道:"自然是美的。"
"那到底有多美?先生可否具体描述一下?"
全班开始闹哄哄,他有些明白过来,这个小家伙是有些故意捣乱的意思。
他看了看墙上的日晷,无可奈何的微笑:"散学了~"
学生们蜂拥而出。
"阿哲,你这是又给先生添乱吗?"忽然门口传来丝竹般悦耳之声。
他寻声望去,见是一名少女,一身明黄衣衫,明眸皓齿,清水芙蓉。
阿哲吐了吐舌头,奔至少女身侧。少女转过身,朝着他盈盈施礼:"先生莫怪,弟弟第一天入学,生性顽劣,有劳先生。"
他愕然呆立片刻,觉得有些失礼,才慌忙回礼道:"无妨,无妨。"
少女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如白云出岫,春暖花开。
待她走远,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呢喃。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说,她名唤采青。
从那之后,采青常来。弟弟果真顽劣,常常会提一些刁钻的问题令他头疼。
姐姐为表歉意,总会给他带一些吃食,有时是芙蓉糕,有时候是栗子饼,有时候是几样家常小菜。
她的手艺真是高超,她做的栗子饼芳香浓郁,老远闻到便会让他的那帮嘴馋的学生们心猿意马。
直到那天。
姐姐没再来。
散学后,他一把抓住往外跑的阿哲,问他:"你姐姐今日怎么没来?"
阿哲闻言底下了头不肯说话。他隐隐猜到了什么,继续追问才知。原来采青的父母贪图富贵,竟然想把她嫁给张财主做妾。
"先生,你救救我姐姐吧。"阿哲泪眼汪汪道。
他抬起手摩挲着阿哲的头顶,心内一片凄然。他只是一个一贫如洗的教书先生,如何救她。
夜里,他辗转发侧,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采青泪眼婆娑的模样。宛如翘首在枝头的梨花,在风吹雨打之下,零落成泥碾作尘。
他一身冷汗地惊坐起来。
翌日,他把家里唯一值钱的砚台典当了些钱,亲自登门去提亲。
谁知二老看到这个落魄的教书匠,顿时皮笑肉不笑起来。
"先生,按理说,你样貌品行才华皆是上品,我们本不应该拒绝,奈何……"
"我们二老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她过上好日子呢,你说,你一个读书人,要钱没钱,要功名没功名,我们女儿养在闺中一十六年,十指不沾阳春水,难道嫁过去跟你一起受苦?"
他忽然明白过来,反而镇定,随即放下手中碎银道:"小生虽不才,也知大丈夫得先修身再齐家的道理。"
他抬起头,目光熠熠:"希望二老照顾好采青姑娘,从此作别,待金榜题名之日,我定要娶采青姑娘过门,还望二老成全。"
书生背着书篓,一身泥泞伫立雨中,远远就看见奔跑而来的阿哲。
"先生,先生,我姐姐让我给你带句话。"阿哲熠熠闪亮的眸子里全是水。
他抬起袖子擦着他脸上不断流淌的雨水问:"什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有些震惊,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座风雨飘摇下的小小院落,心里也在暗暗回应她:“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从此,他赴京赶考,茫茫求学路,太远太崎岖,这一走,就是好几年。
"夜深了,大人,您也该歇息了。"侍从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唤醒。
他立起身来,才发现有些站立不稳,推开窗户,一轮明月映苍穹,夜风阵阵携清凉,不远处的白石桥,杨柳垂青,星辰灿烂。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
他推开侍从过来搀扶他的手,晃晃悠悠的迈出门去。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他坐在桥栏上,泪水终于滂沱而下。
这一刻,没有寒窗十年的苦,没有金榜题名的喜,没有身为父母官言行需端庄的典范。只有他,他还是他,那个穷乡僻壤地,为情所苦的落魄书生。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张宣纸,白纸黑字,触目惊心,这是阿哲托人万水千山才辗转到他手中的信。
"阿姐为情势所迫,嫁给张财主为妾,不甘心受辱,已自裁身死,望先生珍重。"
他抹了抹眼角泪痕,于月下铺开雪白宣纸,提笔,抬腕,墨香四溢处,一行小楷跃然纸上: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沈沈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周邦彦
注·文中诗词皆为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