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子

父亲这一生，在城里建过很多房子，但是没有一个平方属于他自己。当一栋大楼从无到有，从粗糙到漂亮的时候，便是父亲与它诀别的时候。父亲如同一位代孕的母亲，当婴儿呱呱落地，便与它再无了瓜葛，即使有许多情感不舍。做为一名最底层的建设者，父亲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燃烧给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目的只是为了在偏僻的乡下，用自己双手挣来的钱，盖一座属于自己和家人的房子，可以遮风避雨，可以感受温暖。

我的老家坐落于黄土高坡，推门便可俯看关中平原。在这个不是上坡便是下塬的地方，父亲为了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常年远离我们，只在逢年过节，或者农忙时节，才偶尔回来一下。直到长大，我敬重父亲，但我更亲近母亲，即使一起闲坐，与他也是没有几句语言，这或许就是父亲在外长期打工造成的后果。

父亲这一生，在老家建过三座房子，它们是父亲用尽心血的作品，也是父亲哀与乐的见证。父亲第一次建房，是因为作为厨房的屋子年久失修，塌了。可是我们买不起新砖，父亲就到附近的棉纺厂建筑垃圾里捡拾废弃的砖块瓦片，一个又一个，日积月累，终于建起了一座低矮的砖瓦房，虽然外人觉得丑陋，可在我们全家人的眼里，它是那么地漂亮和温暖。

第二次建房，是我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考虑到我和弟弟马上成人，需要相亲娶媳妇，而简陋的房子，将成为最大的障碍，于是父亲将多年辛苦积攒的钱掏出，又借了好些外债，才有了足够的资本。新的宅基地划在了村口的深坑里，为了省钱，父亲自己动手，带着对儿子们未来幸福的担当和责任，一车一车，奇迹般将这个深坑填平在了脚下。楼房建成后，父亲用尽自己的心思，将里里外外贴上了漂亮的瓷砖，看起来光鲜靓丽，父亲似乎想让房子告诉路过他的人：瞧！我家的房子多漂亮，有闺女的人家赶紧来提亲吧！

可惜，这座美丽的房子没能让父亲自豪多久，我们全家还没有隆重乔迁新居的时候，县上修建的一条公路，将我们没住过一天的新家碾压在了下面。父亲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轰然倒下，变成一堆废墟，他的心里流下了血，精神也随之垮塌了下来。父亲为此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心的淤结直到临终前都未能打开。然而庆幸的是，我出乎父母的意料，考上了大学。当全村人向他恭喜的时候，父亲又重新站了起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父亲第三次盖房，是弟弟考学的前一年。已经过了知天命的父亲，不听我们的劝阻，执意要在这个偏僻的小村，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想来，或许他要以此来向周围的人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同时让自己精神上有个寄托，也为我们兄弟俩留下一个根。父亲心中的房子盖好了，他终于如愿以偿，最喜欢站在房顶眺望远方，得意的神情难以言表。只可惜弟弟也上了大学，分配到了遥远的南方。

再后来，我和弟弟在城里各自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曾经是父亲不敢想象的奢望。父亲有时在我所在的城市生活，有时在弟弟工作的城市居住，可他常常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最喜欢住的，还是自己老家的房子。父亲在弥留之际，从我所在的城市撑了最后一口气回到了老家，眼见进了自己的家门，奄奄一息的父亲竟然笑着流出了泪水，他终于遂了心愿，躺在自己建造的房子里，满意而坦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我曾经住过许多房子，有单位的公寓，也有租住的屋子，直到今天，我也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而且不至一套，可我对它们，真地没有多少感情，有的甚至一年也进去不了一回。

为了房子，父亲耗尽了一生的青春和心血，它们是父亲的生命和荣耀，也是父亲情感和精神的寄托，而对于我们，房子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财富罢了，无关任何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