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没有渐行渐远 X 但也没有越走越近(一)
“水殛同学。”
两年前。
水殛转过身来。
“你做对了附加题。”
“嗯。”
“但那是竞赛题,”柏溪顿了一下:“复赛题。”
“我知道,”水殛说:“我之前做过,还记得过程。”
但那是不可能的。
柏溪在心里说。
因为这是今年的竞赛试题,是参加考试的同学递给老师,再辗转几次到了柏溪手里的,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这道题,何况就算知道,也未必做得出来,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水殛参加了今年数学竞赛的复赛——但那天是工作日,水殛在课堂里,换句话说,时间是冲突的。
柏溪和苏瑾说的时候,只说“他的成绩不是我教的”,这当然是实话,但是,这只是一半,柏溪发现水殛做出附加题的瞬间,就察觉到两种可能,要么,水殛并不认为这道题很难,在看到这道题的时候,他就很自然地解出了答案,但是如果这样,水殛就没有撒谎的必要,他可以直接说“题目很简单啊”。
那么,就如同数学题一般,即使是答案看起来匪夷所思,只要计算的过程正确,答案也必然是正确的。水殛在不觉得题目简单的情况下,做一道没有做过的难题,并且算出了答案,几个条件列在一起,哪怕看似非常荒谬,但也机械而僵硬地指向了那个可能。
那是正常人绝对不会猜测的方向,然而一旦在脑海中浮现出这种可能,那么每一节望向窗外的课,每一张满分的试卷,都指向了同一个可能,然后所有的不解,也都迎刃而解了。
水殛可以在不会做一道题的前提下,解出这道题的答案。
……
水殛的人口调查表压在文具盒下面,柏溪走过去,用两根手指夹起来,发现那是一张普通A4纸,
而水殛在几分钟前申请去了洗手间,也就是说,真正的那份调查表被他带去了洗手间。
想到这里,柏溪把那张A4纸放进讲台的抽屉,小心锁好,当前的时间是9点23分,还有17分钟下课,柏溪嘱咐学生上自习,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十字起,走出门去。
……
水殛的每一门课都是满分,就算是有着大量主观题的语文,水殛也可以考出无限接近完美的分数,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满分的能力,“越来越难找到扣分借口了”,是语文老师最近时长发出的抱怨,这意味着,水殛与满分之间的距离,只是象征性的文科的尊严。至于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只要存在标准答案,水殛就能一字不差地填在试卷上。
“就是作弊也会故意写错两题吧,”有老师皱起眉头,“和标准答案一字不差,也太明显了。”
于是老师们让他单独在屏蔽了所有信号的小房间里考试。
在监控录像里,水殛没有任何异常,就只是看着试卷,马不停蹄地将标准答案写在答题处。
然后,满分。
“看来这孩子是真的靠实力考的满分。”
换句话说,如果水殛是通过作弊考取的满分,那么在高考的考场上,他也能完成这样的作弊。
“他没有作弊的机会,”监考老师的结论如此:“所以他没有作弊。”
但是,柏溪心想,如果水殛可以在不会一道题的情况下解出答案,那么这个推论就不成立了,因为他并不是没有作弊,而是有着“即使作弊,也不会被人发觉”的办法,不过,柏溪环视四周,这点并不是很难想到,恐怕每个老师都清楚这件事,他们之所以不揭穿,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信心,水殛在高考考场上以同样的方式作弊也不会被发觉。
他们要的是教学成果,水殛的教学成果是高考成绩,没有证据作弊就是没作弊,就是教学实力强,就是奖金和教师名望,是学校的升学率。
也就是说,因为足够隐蔽,水殛的作弊,被默许了。
那么为什么不选择相对低调的考试方式呢,比如,故意做错两题,这样分数就比较正常一点,他也不用遭受这样的怀疑。
等下,如果不是故意高调得分呢?
柏溪突然抓住了思考上的窍门,他意识到,因为超能力的存在,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框架都必须重新搭建,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不存在超能力,那么只需要相信证据链和推理,再加一点点常识,就可以逼近真相,但如果有超能力,很多问题必须用另一种思路思考,比如水殛的满分,如果这是一个没有超能力的世界,那么就存在着一个让水殛保持满分的动机,但如果是有超能力的世界——有可能并不是水殛有动机考满分,而是,水殛不得不每次都考满分。
这么说,让水殛不会被检测出作弊的,和每次都考满分的,是同一种能力?也就是所谓“不得不考满分”的能力——等下!
水殛的入学成绩并不是满分啊!他比分数线高70分是很高,但毕竟不是满分——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并不是在一开始就获得这种能力的,而是在中考的某一天,具备了这种不得不满分的能力。
柏溪想到一种可能,下课后,他走到档案室,要求调取水殛的档案。
“在这里签字。”
柏溪签字的时候注意到,语文老师、物理老师也调取过水殛的档案。
看来不是自己一个人起疑心,但是,从结果来看,大家把脚步停在这里了,也许,在猜测出水殛的能力之后,他们成为了隐藏真相的共谋。
拿到档案后,柏溪翻到水殛的中考分数。
“语文75,英语90……”柏溪念叨着,又翻了两页:“数学150,物理150,化学150,政治……150。”
柏溪搜了一下这年的中考日程安排,在第一天的,赫然正是语文和英语——换句话说,在英语考试结束之后,存在着一个非常精确的时间点,从那之后,水殛的每一次考试都是满分,那么现在还需要最后一个证据,只要一个证据就可以完成推理,那就是水殛的数学成绩。
从英语和数学之间清晰的时间分界线看来,水殛应该是在数学考试前拥有了这种能力,所以数学考了150分,但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隐藏的信息,那就是高过分数线70分,那么为什么是70分?
柏溪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轻笑,这是数学老师可以一眼看到的细节——如果水殛的数学考不到满分,就算后面三门都考满分也进不了正源中学,换句话说,水殛中考前的数学水平应该只有80分以下,完全没有信心考到80分以上的他,选择了在数学考试这天启动了这种不得不考满分的能力,就这样,总分数线不得不超过分数线70分。
那么就很好验证这一点了,柏溪打开水殛的中考前模拟成绩表,在最后一栏上,写着最后一次数学考试的分数。
62分。
水殛有着不可控的,一定能在试卷上考出满分的特殊能力,这就是柏溪的结论,而他之所以哪怕高于分数线70分也要拥有这项能力的原因大概只有一个。
“可以把肖小夜的档案也给我吗?”柏溪问。
“就不能一次说完?”档案管理员抱怨道:“先签字吧,我去拿。”
“好。”
如果肖小夜的模拟考成绩在正源中学分数线的附近,那么水殛就有很大概率是为了肖小夜才考来正源中学,而他的目的很可能是——
《想要杀掉我的男朋友》。
……
如果水殛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这种能力,他就很可能在自己的调查表上填上了不为人知的信息,这份调查表上一切都很正常,唯独一个地方让人留意,“你十年前最深刻的回忆是什么,至今有什么变化吗?”——如果水殛不可控地填上了“正确”答案,那么,也许所有答案都能一次解开。
洗手间空无一人,但是仔细听的话,可以听见剪纸声,水殛在隔间里,等他把调查表彻底剪碎,就会按下冲水开关,销毁一切证据,然后他打算怎么做呢,当然,不管他怎么做,现在都绝不能让他摧毁那张调查表。
柏溪把手伸向水阀。
对水殛起疑心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拧动龙头,关上水阀,又拿出十字起,把水阀上的螺丝一圈一圈地拧了下来。
有很多人都起疑心了,否则,他们不会借阅水殛的档案。
但最终,他们先后停留在检查作弊的层次上,一旦确定水殛并不是作弊,或者说,确定水殛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影响自己的利益,他们就停止了,然后,如果谁阻止水殛继续获得优异的成绩,就会成为受益者的公敌——看似不存在敌对的办公室里,隐藏着关于利益的共识,因此就算出现水殛这样荒谬的成绩,在众人眼里也是合理的。
不久,隔间里响起开关声,连续几次以后,隔间门被打开,水殛走出来,看到柏溪,楞了一下。
后者抛着水阀的笼头。
“你桌子上的是白纸。”柏溪道。
水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张慧怡挂断陈启明的电话,时间已经9:17分,再过73分钟,肖小夜就要在酒店一楼开始她的签售会,她一般会提前一个小时做准备工作,所以这会儿应该正在房间里化妆,虽然有一种令人焦躁的不安,但是在10点前不打扰肖小夜,是她们之间合作的习惯。
“肖小夜是我的目标。”
水殛的原话。
“如果肖小夜杀掉我,她就可以获得胜利,”水殛道:“但她没有。”
“如果信息的传递是单向的,只有猎人可以感受到猎物,我想作为猎物的她还没有确认自己是你的目标。”
“你说的当然也是原因之一,这毕竟是真实的社会,如果谋杀一个人,迟早会被警察抓到蛛丝马迹,然后因谋杀罪坐牢,如果不能确定我和她的关系,她就可能因为谋杀被捕,所以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尝试让我露出马脚。”
“但你表现得很好。”
“不,我其实希望她杀掉我。”
少年皱着眉头说出冷漠的话。
“为什么?”
“你的目标就在你的面前,而你有一万个机会杀掉她,一旦得手,就会立刻靠近胜利,”水殛道:“这种诱惑,对我来讲是一种折磨。”
“那为什么……你知道吧,虽然这件事有点惊世骇俗,但是站在你的立场上,我这么问也不算不太礼貌。”
“你有没有想过,肖小夜知道她是我的目标,并且非常确信这一点?”
“但是只要杀掉你,她就可以赢得游戏,如果你的说法成立,那么赢得游戏和杀掉你之间就自相矛盾了。”
“或者存在着不杀我的理由。”
张慧怡轻笑一声:“你不会是想说她爱上你了吧。”
日光灯的灯光覆盖在两个人身上,在水殛的额头投下清白色光纹,延长到眉眼间的时候,就再也找不见,他毕竟年轻,满脸都是胶原蛋白,嫩得能捏出水来,就连血色瞬间在皮下蔓延,在面颊上形成枫叶似的红色,也是那样清晰可见,这孩子,恐怕脸正烧得厉害吧。
张慧怡有点后悔。
“不是。”水殛说。
房间里只剩水殛急促的呼吸声,等那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张慧怡道:“那是什么?”
“肖小夜把自己暴露给我,将我陷入两种压力之下。”水殛道
一种是肖小夜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水殛,另一种是水殛有足够的倾向杀死肖小夜。
“也就是说,无论是趋于趋利,还是避害,她都有绝对的杀死我的理由,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活着。”
“但你几乎没有理由不杀她。”
水殛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记得你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你问我是不是残忍的人。”
“你不是。”
“这是我刚刚才发觉的,‘你是不是残忍的人’,实际上是在问‘你认为自己残忍吗?’”水殛道:“这是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是否残忍’,第二个问题是‘你怎样看待自己’,在似乎客观的问题之下,隐藏了一个对自身的主观观察,如果没有对自己的观察,就很容易基于趋利避害回答‘我不是’,因此那些回答‘我不是’的人,仍然是残忍的人,但回答‘我不知道’,就代表着对自己主观上仍然保持警觉。”
“所以,”张慧怡道:“你不是。”
水殛点点头,道:“肖小夜的问题和这个类似,她有杀我的动机,也有被我击杀的可能,但是我们却停滞在这层关系上了,换句话说,我们产生了信任。”
“你们互相信任?”
“应该这么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否互相信任,”水殛道:“但如果我杀了她,或者是她杀了我,我们之间的信任就结束了,”水殛顿了一下说:“而我有不能动手的理由。”
……
水殛一拳挥向柏溪面部,后者只是微微一侧就躲过攻击,不等水殛反应过来,柏溪已经抓着他的手腕,右腿卡住水殛脚跟,轻轻一用力,把水殛摔倒在地。
水殛磕到后脑挣扎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柏溪从左手腕的腕表上看到时间是9:19,他把水殛放在地上,走向隔间。
水殛腾地爬起来,扑向柏溪,柏溪转身,左手一把按住水殛胸部,右手食指指着水殛眼睛。
“别动,”柏溪道:“我练过空手道。”
说完转身,走进隔间,用十字起把水槽里的纸片一张张挑起来,展开放在地上,他有一点拼图基础,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就可以把这些图片还原成调查表。
“为什么?”水殛问。
“这个问题该我问你吧。”柏溪回头。
水殛没有说话,他看着柏溪的眼睛。
洗手间突然响起敲门声,门外的人拧了拧把手,见门打不开,又狠狠敲了敲,又踹了两脚,更远处传来阿姨的声音:“干什么呢?”
“厕所门反锁了。”
“什么?不可能。”
水殛跑向纸片,被柏溪一把拉到一边,他一手抄起地上的纸片,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走到门后,把水阀的龙头固定上去,拧上螺丝。
洗手间门打开,阿姨看了看水殛,道:“你干什么锁门?”又往旁边看了看,她见过柏溪,知道是个老师,态度立刻好了很多,“你们在干嘛呢?”
“水阀坏了,气味冲,”柏溪道:“就干脆把门锁了。”
阿姨狐疑地看了看两个人,道:“下次别锁了啊。”
“知道了。”
柏溪说完这句,跟水殛对视了一眼,等那人洗完手出去,柏溪又把门锁死。
水殛面如死灰,站在原地。
“怎么回事?”
“我不能说。”
柏溪叹了口气,看了看表。
“我把你桌子上那张白纸锁在抽屉里了,不会有人发现的,”他看了看表:“现在是9:28分,留给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谢谢你。”
“别谢了,”柏溪掏出纸片:“到底怎么回……”
“不能看!”
“如果不能看,你为什么要写呢,”柏溪道:“你不能控制自己是不是,所以只能写了再摧毁,而不能不写。”
柏溪晃了一下表,9:30。
“是。”
柏溪仔细地看着他。
“你主观意愿上并没有不想告诉我,”柏溪的语速慢了下来,一字一顿道:“而是客观上有不能说的理由,甚至不可以给我提示。”
还没等水殛讲话,柏溪道:“我自杀过,失败了,不能告诉我的原因,会比这个严重吗?”
水殛没有说话,二人沉默了几秒钟。
“我们这个世界真的有超能力?”柏溪问。
“是。”
“为什么书上没写?”柏溪问:“这是遗传的还是怎么来的?我看了你中考成绩,你似乎是中间获得了这种能力,是这样吗?”
“是。”
并非遗传,而是中间获得了这种能力。
“书上没有,但却现实存在着,”柏溪冷冷地看着水殛的眼睛:“这是为什么。”
水殛突然瞪大眼睛。
“你回教室去吧,”柏溪道:“你的调查表,我没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