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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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归来】
一
我坐在大舅家院门口的石墩上,那是姥姥常坐的石墩。高台阶的地势仿佛把远处的山看近了,我愣愣地望着,隔着一条河滩的山坡上,树木泛出一层盈盈新绿。河对岸的马路边上,姥姥种下的一株桃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粉白的花在风里摇曳,泪意涌上眼眶。我想到山坡上的树会长到葱茏,桃树会结出些干硬瘦小的果子,还有那条沿着山坡流向远处的浅灰色河滩,夏天汛期到来会涨满清澈的流水。这是多美的山村风景啊!一直以来,都是我心底最深的眷恋。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了多远,离开多久,只要我来,姥姥就会在等我。可现在,姥姥不在了,此时的她静静地躺在屋里的冷冻棺里。明天,她会入土为安,再也没有人坐在这个石墩上等我来。眼泪顺着面颊滑落,我擦去,又滑落,汩汩的眼泪仿佛从心底的空洞流出,孤独又心伤。
“晶玉,是你吗?你啥时候回来的?”
透过眼里的水雾,我向下望去,马路中间一辆红色电动三轮车上,一个女人站在三轮车前面的踏板上朝我招手。我擦擦眼睛,才看清三轮车的车斗里放着锅碗瓢盆,还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跟我打招呼的是开三轮车的中年妇女,短头发,圆脸盘,她朝我笑着,眼纹很明显,她穿一件灰色的外褂,敞着怀,里面黑色的紧身毛衣勒出小腹的一圈肉。我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没反应过来,女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朝我大喊,话语里充满惊喜和热情。
“我是春艳,来做饭的。我就知道肯定能见到你,我先去忙,有空了找你说话。”
我点头,刚嗯一声,春艳已经骑着电动三轮车离开。我从大舅家的高台阶上下来,去春艳做饭的地方,五十来米的距离,在二舅家门口的开阔地。春艳已经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把锅碗瓢盆从车斗里抱下来,拎了个水桶正朝二舅家走去。她拎出一桶水,倒进一面大钢筋盆里,蹲下来,叮铃咣当洗涮起那些黄色的搪瓷碗。我站在一旁跟春艳说话,问她啥时候开始做这个的?干活还是这么麻溜。她把洗好的碗摞一起,笑着说她家人就是做这个的,农村不像城市,工作机会多,可也得想办法赚钱养家。她说她家里还有三个小子要养。她忽然抬头问我几个孩子,我说就一个女孩。她说我是享福的命,有本事,跟她们在家里刨食的不一样。我笑着没说话,她又问我,就我一个人回来,我尴尬道,孩子功课紧张,请不了假,爸爸得在家照顾他。她附和我,说城里孩子课多,学习好,不像村里,放羊一样。况且你们离得远,来一趟也不容易。
春艳实在太忙了,刚洗好碗,又要去切菜,时不时还要被砌灶的两个男人喊过去和泥、搬石头。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只能稍稍离开。我是一个伤心的闲人,我又回到了大舅家门口的高台阶上。若头两日我偶尔还能去厨房帮忙洗个碗,从春艳来的这一刻,到明天中午,我就什么都不用干,春艳会和她的同伴从做饭到葬礼上的一切支应都安排好。
碰见春艳是个意外,我暂时忘记了姥姥离世的悲伤,我的心被远处那个忙碌的身影牵动。我想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转瞬即逝的16年,我们从未联系过,我们唯一的联系都是别人的转述。我每年十一和春节两次小长假回来看望姥姥,唠起家常,时不时会听到舅舅说知道春艳吗?她离婚了,带着两个孩子又嫁人了,或者春艳又生了个孩子,上次回来,打听你了。我总是忽略春艳打听我的信息,对她的经历兴趣盎然。
我从舅妈口中得知,春艳二婚嫁的男人是农村殡葬业队伍的一个,专管开车拉死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不管路程远近,但凡家里有人去世,只要打电话,春艳的男人就会开车去拉。遇到一些主家不想给去世的人洗漱穿衣,只要钱给到位,春艳男人也帮忙干。春艳自从跟了这个男人,也干起这一行,她主管给办丧事的主家做饭,不管多少人,从几十到几百,主家报人数,春艳和她搭伙的同伴,会凭着经验把一大锅饭做出来,而且最后做到不余不剩,主家都喜欢这种精准,不浪费。大舅说姥姥这次事儿上本来不想找春艳的,跟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比春艳干的年限长,做的饭也好吃。可姥姥去世突然,葬礼跟另外一家的日子撞上了,老板只能协调春艳来做饭。
老家事儿上的大锅饭不好做,一口能装十几桶水的大锅,根据吃饭的人数,先焖好大米,再熬大烩菜。姥姥在村里辈分高,大舅说,今天吃饭人少点,不到100人,等到明天出殡,有将近200人吃饭。砌灶的两个男人正在砌第二个灶,是为明天中午准备的。他们砌完灶就会离开,接下来的做饭全是春艳和同伴的事儿。真是难以想象,两个女人一个中午要做两大锅菜,光切肉和切菜就是个大工程。春艳干这个不但做的饭量大耗费体力,关键还要做出口碑。十里八乡都是熟人,一次搞砸了,大家口口相传,下次可能就不会有人用你。我望着远处正在忙活的春艳,她在剁包菜,三两刀,一颗包菜就从案板上被刮进了桶里。她左右手配合,拿菜挥臂,动作麻利,她的表情认真而忘我。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十多年不曾见面的春艳很幸福,我有些羡慕。
二
春末夏初正中午的太阳有些大,我躲在一棵树下,无聊地看着干涸河滩里的烂石头。上次我来这里用石头垒了一个小窝,竟然没塌,我把石头掀了,又重新垒。似乎听到有人喊我,我抬头张望。明亮的阳光下有个身影朝我这边走着,她不敢使劲喊,把手拢在嘴上,声音很低,喊一声,要环顾一圈四周。我朝她挥手,她朝我这边的树下跑过来,是跟我一般大的春艳。八岁的她肤色黝黑偏黄,头发乱糟糟的,还是昨天的那条辫子,一看就知道她妈今天又没空给她梳头。她因为走得急,脸上的汗水把鬓边的碎发黏住,她随手扒拉一下,从肩上拿下斜挎的书包,掏出一个馒头,一个苹果,还有一罐头瓶白开水,她让我快吃。我问她那些人走了吗?春艳说她也不清楚,听大人说马上就来咱们村检查,让我别吭声,再在这里躲一躲。为了感谢春艳给我送饭,我把苹果和她平分了。春艳没有马上走,又陪我玩了会儿。
估摸着快到上学时间,春艳说她要去学校了,傍晚放学会把作业给我带回来。看着春艳离开的背影,我心里难过。春艳真让我嫉妒,她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干什么事都名正言顺,亮堂堂的,虽然平时她妈对她没有对她弟弟上心,可面对外人时,她妈护短的本性就会显露无疑。比如我跟她闹别扭,但凡她妈知道,就会站出来护短,每到这时候我就很生气,会跟春艳妈也对着干。春艳的妈不待见我,人前人后总说我是村子里的外人。我也不喜欢春艳她妈,我经常跟她吵架。可跟春艳妈吵完架,我依旧跟春艳玩,春艳甚至还把她妈说我的坏话告诉我。我为了气春艳妈,故意跟春艳玩得黏黏糊糊不让她回家。春艳她妈就会来找春艳,阴沉着脸,薅起春艳的手就走,一边走一边牢骚,净是些讥讽我的话。我朝春艳她妈身后扔石头,她妈转过头,盯着我嚷道:
“爸妈都不要的死丫头片子,一个户口都没有的黑户,占着我们村的地儿,显着你了?”
我恼怒地朝春艳她妈冲过去,一头撞在她的腰上,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站稳后,她作势要打我。我也不怕,昂着头,活像一只炸毛的小公鸡,我气得满面通红,对着她又哭又骂。春艳跑开了,她去找我姥姥,我的脾气上来,只有姥姥能降得住我。
姥姥把我拉回家,骂春艳妈不懂事,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我把所有的愤怒转移到姥姥身上,责怪她为什么刚才不当面骂春艳她妈。姥姥不说话,只是拿着毛巾给我擦脸,我一把打掉姥姥手里的毛巾,问她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祸害。姥姥掉泪,她说她要是觉得我是个祸害,就不会一勺米汤一勺米汤养我这样大。我哭着跑了出去。
我站在村外的岔路口,暮色起来,我融入夜色里。7岁的我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我觉得黑夜就是为我而生的,反正我也见不得光,就像春艳的妈骂我是黑户,可能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人。父母也觉得我多余,不是他们心里想要的男孩,所以生下来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长大了,我以为我跟姥姥是一家人,可周围的人不这样认为,他们其实跟春艳妈一样,都觉得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村子里的外来人。连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也查我,他们一来我就得躲起来,白天我就往河滩跑。晚上姥姥就叮嘱我,万一有人敲门,让我躲在被窝里蒙着头不出声。自我记事起,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我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春艳妈跟我说,我是计划生育超生的,上不了户口,那些专管计划生育的人三天两头查的就是我。虽然她说这话是为了伤害我,可在那一刻我心里有点感激她,她是第一个把我心头迷雾拨开的人,姥姥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当年幼懵懂的我清楚了自己生存的现状,自尊心也变得更要强。我听懂了春艳妈对我说的话里的言外之意,我对她不让春艳跟我玩的讨厌变成了愤恨,连带着我对春艳也没有以前那样喜欢。我嫉妒春艳,又羡慕她,又抵挡不住两个人一起玩的诱惑。我的这些心理也是自己长大后才明白的,小时候的苦恼都是稀里糊涂的,春艳就更不知道了,她依旧实心眼地跟我玩。我躲那些来村里调查计划生育的人,不能去上学,春艳不怕日头毒晒,专门跑来给我送饭,我想她一定是偷偷来的,她妈若是知道了,不定怎么骂我呢。
我的整个童年是跟春艳连在一起的,那些记忆里有温暖,有心酸,也有歉疚。春艳拿我当朋友,而我有自己的小心思,我跟春艳有着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不只是跟春艳,而是跟所有人。我好像天生就是一个独行的人,所谓的情义很难牵绊住我的心,无论陪伴我的人是谁,我好像走着走着就会忘记,我又成了一个人,我不相信这个世间会有谁能陪我走到最后。可能自己真的心硬如铁,是个绝情的人,因为我在对人的情感上,是如此的笨拙被动且无所适从。我猜春艳一定没有这种苦恼。
三
春艳来到这里做的第一顿中午饭份量虽然正好,但味道略咸。吃饭时,乡下人的直率脾气暴露出来,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听起来伤人。他们说大舅找的做饭人不行,把握不好分寸,这是打死了买盐人。还说这一碗菜带回家用水涮涮吃两天。我看到春艳躲在一个角落里埋头扒拉饭,我正站在说闲话人的旁边,他们是姥姥的本家小辈儿。我没能忍住,冲他们说道:
“吃饭都堵不住嘴,有能耐自己怎么不去做。”
他们看到是我,话头又转到我的脾气上。乡里人就这点好,说什么不会恼,我小时候暴躁的坏脾气在他们看来,此刻得到了印证,他们反而觉得亲切,跟我聊起了天,我倒成了那个不识趣的人。春艳朝我这边看过来,冲我一笑,我也还以微笑。我突然觉得,我们中间不存在消失的16年,我们俩人一直还在这里。
下午再看见春艳,她已经从厨娘变成了女支客,她在姥姥生前住过的房间里撕孝布。按照习俗,出殡前一天的下午,离世之人的孙男娣女要挂孝。儿子闺女、侄子侄女分别挂几丈布,孙子孙女穿什么孝衣,这些都有讲究,春艳记得这些琐碎的尺寸,量好,裁剪,分给每个需要穿孝的人。我算是姥姥的外甥女,作为孙子一辈的人,我挂蓝孝布。蓝格子的孝布折叠披挂到身上,为了防脱落,腋下和胸前需要用针线缝上。春艳一边给我缝针一边埋怨自己,说自己岁数大了不记事,中午昏了头,菜里的盐放了两遍。意识到我跟她同龄,又改口夸我说,还是我城里上班的好,不显老,越活越年轻。我不想让春艳感到抱歉,我说中午的饭做得很好吃,咸香,我好久没吃过老家柴火饭的味道了。春艳把孝衣上的最后一针缝上,找剪刀没找到,直接把头凑过来,用牙齿帮我把线咬断。我看到春艳头顶花白的发丝,心里涌起感慨,无来由的感伤,为自己和春艳,到底经历了多少岁月的侵蚀,让那个甩着凌乱的黑辫子,给我送饭的小姑娘,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穿好孝衣的我站在一边看着别人忙活,姥姥一个本家的侄子媳妇过来跟大舅母说,外甥女怎么能挂孝呢,这就是外人,明天出殡让人看见岂不要笑话。时隔多年,“外人”这个词又窜进我的耳内,我刷一下红了脸。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儿时,我的脾气早被磨得失去了棱角,我只是平静地说,不合适就脱了吧,我无所谓的。可我心里像被人用刀割了一下,不穿孝衣,意味着我明天不能送姥姥走完最后一程,我不能送到坟地,看着她入土为安。半路祭奠完,我就可以回来了。我想起姥爷走时,我就是这样回来的,那时候的我还没结婚,如今我已结婚生子,依旧是个外人,说不难受是假的,可我只能假装不在乎。我拿起剪刀,赌气一般,已经把孝衣胸前的针线挑开。春艳走过来,按下我的手,对着刚才说话的人道:
“嫂子,你说这话就不对,我就是干这个的,能不知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分内外,外甥孙子一个样。晶玉从小在咱们这里长大,就是咱们自己人。咱们谁不知道,我三奶奶把她当闺女养,要我说,给她挂闺女孝也行,送老人最后一程,图那个虚名吗?我想三奶奶也愿意让晶玉送送她。”
我抬头看着春艳,一股热泪涌上眼眶,强忍着没掉下。春艳把我挑开的线重新缝上,一边缝一边说:
“你别听她们瞎说,这事儿我跟你大舅早说过了,主家都不说什么,难不成让一个外人做得了主?不怕,你就穿着,明天堂堂正正把你姥姥送走。”
姥姥活着时,她是我心里的支撑,只要她在,我总觉得自己的根就扎在这个村子,就算别人都说我是外人,可有姥姥护着,我就不胆怯。姥姥走了,我觉得自己的心空了,心里连着的一根线断了,我无处依附。我跟父母的感情说不上亲厚,那是我们在无法逆行人生中彼此缺席带来的遗憾,有感情,但没能在我心里扎下根。姥姥不一样,她用我最初感知世界的陪伴,成全了我心底最深的羁绊。我没想到,姥姥离开后,为我主张的竟然是春艳,这个我几乎快要淡忘的儿时伙伴。我擦一下眼角,谢谢没能说出口,等春艳断了缝针的线,就快步离开,我找到一个人少的角落,独自体味着心底的失落与温暖,默默流着眼泪。
四
我坐在县城春艳家的沙发上,环顾新装修的两室一厅,眼里止不住赞叹。挺着微凸孕肚的春艳正在给我倒水泡茶,23岁的她容光焕发,青春的靓丽与即将为人母的慈爱交织在脸上,第一次让我觉得春艳很漂亮,要不然她怎会找到这么好的丈夫,城里有房,手里有存款,她的肉眼可见确定的人生在一众同龄人中如此耀眼,令人艳羡。可我呢,我还要继续读书,一个三流大学的文科专业,幻想着将来找到更好的工作,不得不踏上考研的路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成功上岸,可我对未来依旧迷茫,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工作,我更不确定自己将来能不能找个丈夫,谁又会看上我呢,身材微胖,一脸痘印,塌缩着背,在同学中间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灰头土脸。
春艳跟我说房子虽说小了点,但两个人住足够,也没有房贷,等孩子生出来,让公婆带着,她也去上班挣钱,养孩子尽够了。听着春艳的话,我心里越发没底,只能苦笑,在那一刻我对知识改变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和春艳同学一直到小学四年级,我有了户口,回到了自己家。以后再见春艳就是寒暑假,我去姥姥家住两天,两人还是玩伴儿。神奇的是自从我离开,春艳妈再见到我少了以前的尖酸刻薄,感觉和蔼多了。初三暑假我再见春艳,她告诉我她不准备上学了,她妈说她学习不好,眼见也上不出个结果,不如早早出去打工。春艳成了打工人,我还是个学生,注定我们的交集会越来越少,我们见面的时间总是错过,偶尔见一次,两人之间无话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索性就不再彼此惦念着见面。
不管怎么说,春艳结婚是大事,我一个穷学生虽拿不出丰厚的礼金,但我还是在学校附近的礼品店精心挑选了一件百年好合的摆件,认真包装了一番,趁着大四毕业的暑假回家,给她送上祝福,尽管这个祝福已经迟到了将近大半年。寒假我就该来的,可那个时候我正忙着考研,没顾上。
那个时候的春艳处在春风得意的人生顶峰,她没有察觉我内心的落寞,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生活的圆满,我只能成为为她捧场的陪衬,我如坐针毡,可也得硬着头皮坐下去。春艳的丈夫回来了,说要请吃饭,我婉拒,逃也似的离开了她家,那次见面是我与春艳16年前的最后一次,再见就是这次的偶遇。
当我研究生毕业,工作、结婚、生子,我和春艳已经完全没有交集,我们唯一熟悉的就是各自的名字,以及旁人闲话我们彼此生活的只言片语。我知道春艳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但丈夫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责任和担当,他不养家不养孩子,自己赚钱自己花,春艳打着零工养两个孩子。春艳的婆家是她妈当初擅自做主,托人给她找的,当时被春艳公婆的能干迷惑了。一旦公婆不在了,春艳的生活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她的丈夫反倒成了她最大的累赘,男人赌博,把城里的房子卖了也填不上欠的赌债。为此春艳和母亲也闹得不愉快,忍无可忍,春艳离婚,带着两个儿子净身出户,苦苦支撑。现在的丈夫是村里的大龄青年,春艳比他大五岁,嫁给她时已经38岁,为了证明跟他踏实过日子,春艳愣是冒着高龄产妇的风险,为她生下一个孩子,有了这个孩子,春艳在现在的婆家也算有了一席之地。
我每次来看姥姥,顶多三四个钟头,从舅舅舅妈的闲聊中,我碎片化地拼凑起春艳的人生,一点一滴找回了自己当初坐在她家听她侃侃而谈时的自信,我心里有种隐秘的渴望,让春艳知道我过得很不错,我惋惜自己不能跑到她面前去诉说,可我自以为是地相信她一定知道,我甚至把我们之间的互不联系归结为她的胆怯。
我曾经也跟我的丈夫无数次讲起我和春艳的故事,我让他根据我的描述,评价我们俩,他总是一头雾水,他从来没见过春艳,他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度认为我是在臆想一个假想敌。他由此断定我的好胜心太强,宁折不弯,为了赢,总要把身边的人当成竞争对手。我不认可他对我的评判,我觉得他不过是用自己定义的正确来否定我,让我认可他。我说他这就是变相的大男子主义,我被心里“自己也不差”的自信鼓动着,维持着自己在两人之间不落于下风的强势,他总是看着我摇头苦笑,沉默离开。我也走进了中年夫妻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境地,心底的压抑和难以言说的隐痛会让我在一个人时,更频繁地想起无忧的童年,还有童年里不可缺少的春艳,我会揣测她的二次婚姻过得怎样。当然,人莫名的嫉妒心多是希望看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过得不如意。人吗,不都是这样,看着别人的不如意,感叹着自己的小确幸,然后说上几句不疼不痒的关心话,再把他人倒霉的生活当做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介意自己成为旁人的笑料和谈资,我努力经营着我的生活,我不能忍受生活的不堪给我带来的后果和影响。
五
下午孝子挂完孝。傍晚,姥姥在屋里躺了三天的冷冻棺移灵,被搬到了马路边搭建的灵棚里。姥姥躺在屋里,虽然没了气息,可知道她还住在家里,我的悲伤只是从心底慢慢泛起,不由自主地落泪。我看到被人推动的冷冻棺,一步一步离开家,漫天地的悲伤将我席卷,这是我与姥姥今生的永别,这个世界我心底最亲的人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也触摸不到,我的嚎啕大哭里藏着多少悲伤,没人知道。我撕心裂肺地喊着姥姥,说着我想她的话,泪如泉涌。我知道自己放肆了,可我不想再理会众人的眼光,只想肆意地哭一哭姥姥。已经有三个人来劝我,我就是扶着棺材不起来。越哭越伤心,我觉得自己都被自己的哭声感染了,来解劝拉我起来的人,反而助长了我痛哭的情绪。她们不懂我心里的隐痛,不过为了客气,只有姥姥什么都知道,却永远地走了。
后来,再没有人理我,哭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哭着哭着,所有的伤心都涌了上来,我不过是借着姥姥去世的伤心,宣泄着自己心底许久以来压抑的痛苦。我多怀念小时候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跟春艳妈干架的自己,那时候我生活的天地很小,可心很大。现在的我,生活的世界很大,可我的心很小,我看不开,放不下,解脱不了。
我的隐秘我只告诉过姥姥,去年国庆节放假,我来看她,坐在她的房间,声泪俱下地跟她诉说着我不幸的婚姻。我告诉姥姥,我离婚了,很痛苦。我已经很努力了,可依旧过不好我的生活。我又不想让别人看不起,我们两个人说好了,离婚不离家,各过各的,互不干扰。为了成年人可笑的名誉和体面,我卑躬屈膝地臣服在现实面前。我问姥姥,干什么都要强的我,怎么就活成了最窝囊的那一个。88岁的姥姥颤颤巍巍,陪着我流泪,干瘪的嘴唇说不出任何话,只是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我清楚姥姥帮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可这个人不能是随便的什么人,她一定是住在我心里,我确定她不会笑我,不会骂我,只会更心疼我,这个人只能是姥姥。可姥姥走了,我以后只能飘着了,我找不到那个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叮嘱我,要好好的人了。
等我从悲伤的情绪里缓过来,灵棚里只剩下舅舅们在守着,其他人都去吃饭了。我站起身,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往吃饭的地方走。路过三三两两聚堆儿边聊边吃的人群,窃窃私语声进入我的耳内,无非都是些夸我的话,姥姥没有白养我这个闺女,上学有出息,有一个好工作,嫁了个好人家,明事理知恩图报。若放在以前,这些话我听在耳内很受用,可我刚从自己隐秘的伤心里挣脱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些话像是讽刺,让我有种面红耳热的羞愧感。春艳端着一碗面条走过来递给我,她说面条下锅里泡久了不好吃,提前给我捞出来。我朝春艳笑一下,用喑哑的嗓音对她说谢谢,暮色成了一道朦胧的屏障,彼此之间看不清面部表情。我很庆幸傍晚的夜色掩藏起我的狼狈。春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内:
“你也不要太过于伤心,你在这里长大,就是自己人,就算你姥姥不在了,你还有舅舅舅妈,以后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我说姥姥在时,她轮到哪个舅舅家赡养,我来了就在哪个舅舅家吃饭,可以后我再来,都不知道去哪里吃饭。春艳说我太见外,现在又不是小时候,条件好了,谁家还缺一碗饭。要是实在没地方了,就去她家,她给我做饭。她似乎意识到些什么,又忽然转口说我舅舅舅妈肯定不乐意,来了不让我吃饭,他们面子都挂不住。这次见到春艳,她对我的好,仿佛让我又回到了童年,看到了那个实心眼的姑娘,温暖不经意间在我心里泛起。可我也能感觉到,她对我是客气的,我们之间早已回不到当初,我们不过是停留在过去的交集上怀旧,我们都不能确定未来又会有怎样的改变,也许我们依旧延续着16年失联的平行状态。但我依旧感激春艳的突然出现,让我在痛苦的泥淖里得到了短暂的美好。
五
姥姥入土为安,舅舅们坐在一块对账,大舅说春艳做饭少要了200块钱,说昨天中午的菜做咸了,大家没吃好。我说昨天中午的菜只是盐味重了些,不难吃,春艳这是太客气了。大舅叹气,说他也是这样跟春艳说的,可春艳死活不收,把钱硬塞回来。大舅母说春艳现在很不容易,头两个孩子,前夫也不管,现在的婆家已经说了,两个儿子上学的费用,包括以后结婚买房他们全不管。眼见大小子就要成年,全是春艳负担。大舅提议我去春艳家走一趟,说我这次回来,她跟我还是很亲,去了也不突兀,别让春艳觉得是咱们可怜她,我爽快答应了。
计划返程的前一天,我带上舅舅们让我准备的礼物去春艳家,他们也不清楚春艳家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哪个村里大概哪一片住。我一路过去,问了三个人才找到。春艳家还在村里最初的位置,一座连着一座的青砖泥坯房,已经十去九空,一看就知道这是些搬走的人家。他们要么在村里批了新宅基地,盖了新房子,要么去了城里。要不是日子实在清苦,没人愿意留在这个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快走到了村庄边缘才看见春艳家的院墙,房子背靠山,紧邻着村外的麦地。
我走进院里,一台老式的洗衣机正在嗡嗡地转着,春艳蹲在洗衣机旁边揉搓着一盆脏衣服。看到我进来,她显得惊讶又局促,赶紧站起来,把手在身上擦了擦,问我怎么来了,转身走进厨房,拿出来一个空碗。她搬过来一个凳子让我坐,她说不让我进屋了,挺乱的,就坐院子里,阳光好也宽敞,我说行。春艳进屋又端着半碗白开水出来,放到院里的石桌上,笑着说就用碗喝水吧,家里的杯子还没碗干净。我不习惯春艳的客气,我说明天就回去上班了,来你家看看。春艳笑着说有啥好看的呢,知道都好好的就行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在哪里都是过日子。我接不住春艳的话,只能还以微笑。
正好洗衣机停了,春艳走过去扭开开关,先把洗衣桶里的水排出来,又弯下腰把洗衣桶里的衣服捞到甩干桶里,扭开开关,春艳双手扶住洗衣机,几声“咚咚咚”之后才转得顺畅起来。我没话找话,说为什么不换一个全自动的,这样洗太累人了。春艳说一年使不了几次,就天冷的时候用用,平时都端着盆去村外的大池里洗,也方便。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怕春艳误会我说她穷。立马又问他家里人呢?怎么没见到其他人,春艳说大的上学去了,小的被奶奶抱着出去串门了。春艳低头说着她丈夫,他干那活,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个准儿,不得闲是常事儿。话语似乎又聊不下去了。
我看到春艳家窗台上一个透明玻璃瓶装着清水,插着两三枝桃花,走去过,兴奋地问她,你插的吗?没想到你还怪有情趣呢?春艳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她说昨天出门看着好看,顺手摘了两枝。我看着那两三枝桃花未开的花苞,问春艳还记得小时候不,我们两个把桃花枝插进灌满水的瓶子里,期待着开花,第二天一早就会去数花苞,看看一晚上开了几朵。那时候多好,一朵小小的桃花就能让人期盼一晚上。现在我许久都没见过桃花开了,也许桃花开了很多,可我早已看不见了。我心里愁苦,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苦涩与难过,春艳体会不到,就像她的生活正经历的不易,我也无法感同身受。
我要走了,春艳拉扯着,非要让我把礼物带走,我说既带来,那还有再拿回去的理。春艳有些急,她自言自语,问我她应该给些什么呢,家里什么也没有,下一次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见面。我忽然觉得难过,我说什么都不用,咱们都好好的就行。春艳送我出门,即将分别的那一刻,她有些笨拙地对我说:
“晶玉你跟我们不一样了,是大地方的人,要不是三奶奶这次的事儿,我都不敢想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不管怎么说吧,你也是一个人在外头,万一碰到啥事,都得自己扛着。万一有过不去的坎儿,别太难为自个了,想想我们这些在家的,你肯定比我们强吗。”
我被春艳说得感动又羞愧。这次回来,春艳让我意识到自己做的没有比她好,我没有她勇敢,也没有她的坦诚,春艳带给我的震动,让我对自己的生活羞于出口。我夸春艳,我说她很厉害,经历着生活的磨难,心里却装着整个春天。春艳怔怔地看着我,我望着眼前蓬勃生长的麦田。不管日子怎样难,春天每年都会如约而至不是吗?
我跟春艳说再见,我想我不应该沉浸在生活的不幸与悲苦里,我要学着去发现、去珍惜独属于我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