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寒休怨天

“人穷了就不要怨老天爷”

这是突兀而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说这话的时候，阿正抬头看着落日斜阳。歪着脖子，脚下用着脚尖用力踩着烟头，丝丝红色的火花早已经熄灭，参杂在黑色的土里。

我看他这么沮丧，就说“要不然我再去找广叔说说，看看能不能先赊着油钱”！

他摇摇头说，没有吭声，又朝西边看去。

我知道他不是看夕阳有多么的美好，而是在怀念曾经夕阳下他的那头老黄牛。

那时候，夕阳西下老黄牛在田埂下。阿正光着黑瘦的膀子提着犁头跟在大黄身后。五亩水田在大黄四肢健壮的奔走中，泥土哗啦啦的翻动。一连片撅起的新鲜土壤好似被风吹起的波浪线。一些迟钝的蚯蚓和泥鳅被拦腰切断。

有大黄牛在阿正一点都不觉得，广叔的八匹手扶拖拉机有啥好炫耀的。咯噔噔响，不但震的耳膜疼，还要喝柴油。

“确实大黄只吃草，又不用花钱，而且跑起来并不比拖拉机慢”

说这话的人都是跑来找阿正借牛用的人，自然都是顺着阿正的话说。用拖拉机要花油钱，用牛只需要割点草料喂就行了。甚至忙起来，喂都不用喂，用完以后就给送回来，省事。

反正那牛力气再大，也不会说人话，也不会抱怨干了一天的活连顿“饭”都没混到。

对此阿正自然知晓的，他又不傻，牛肚子瘪的如同绑在两树间的秋千，几乎可以塞下一个大石磨，吊着腿乱晃动。但是阿正却没有说什么，他兄弟三人，都老大不小了，可还都是光棍。

干巴巴的老娘总说，要同人和善些，那样人家才肯给你们说一房媳妇。大概也都知道这个缘故，所以来借牛的大多都是找这个由头来借牛。

“我老表家的闺女，我已经提过了，等忙完这阵子就找个机会让他们俩个先见见面……”

人家一直是这样对阿正娘说，每次都喜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在门口风中摇晃，像极了池塘边漏割掉的芦苇，孤单而又庆幸！阿正爹走的早，阿正娘将兄弟三人拉扯大，期间用含辛茹苦一词形容，犹显得单调。可是这最后一桩儿子们的人生大事，老太太却只能是无能为力。

对于村里那些人说的话，阿正一点都不相信，但是看着娘喜欢，那也只能由着她了。只是可怜了大黄牛，一两句好听的话换取它不停歇的劳动。

媳妇的衣服角都还没有见到哩，而大黄牛终于累倒在田头，如同耗尽机油的拖拉机，静静的无声无息……

那年的秋收之后，接下来就是种麦子，大黄牛死了不久之后，阿正的娘也去了。死前的几天哭的两个眼睛都瘪下去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后是半张着嘴时闭的眼睛，也不知道是想说什么没哽出来，她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活得挺冤的，半世饥寒交迫的挣扎，又半世牵肠挂肚的身心摧残，为了家和儿子！

阿正和两个弟弟将老娘埋葬后，家里也就剩下土胚墙角边的犁头值上几个大钱！

我从外面回来那天，看见他们三兄弟人手一把铁锹，一锹一锹的翻动着地，每一次也不过撅起烧饼大小的地方，一村的人都在笑他们呆傻。

“撞南墙不转弯的呆瓜，还娶媳妇呢，找个老母狗都费劲……”

我也替他们着急，觉得照这样的进度，他们恐怕要误了播种的节气，天马上就要转凉了，麦苗若不能赶在稀稀疏疏的霜花落下来之前，挣脱出土层来，那就只好永远沉寂于土地中，再也无法出头……

好劝一阵子，他们三根本就没人听，阿正抽完我递过去的烟，跳将起来，左右朝手心里呸呸的吐了两口唾沫，又甩开黑瘦的两条手臂撅起来，我在一旁气的骂，这一骂反而给他逗笑了。

后来他才告诉我，而后来的他大概水平上来了，所以能将当时切身感受讲出来，而亲手撅地的时候，他却什么都讲不出来，就是觉得一直压着一团火，在心肺脾胃心都是浊热难受。

“人穷不能怨老天”，这话是他娘告诉他的。那么他还能做什么呢？撅一块土，用力翻动一下，撅着翻着。心头好似通畅了些，我想他应该是这样想的既然不能怨老天，那就只能怪一怪这脚下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地了。这么苦，总该有个出处撒气吧！